雖然想著要出宮，我卻不由自主地走了另一條道，待我醒悟時，已經到羲妃祠附近了。羲妃祠是聖元帝為了懷念羲妃，將羲妃當年所居的羲和殿改建而成。
那月姑姑精神失常，說的話不足為信，可我仍然為故事中的羲妃和靜妃牽動著心。靜妃已經無處可尋了，至少我可以來看看羲妃，緬懷這對命途多舛的姐妹。
羲妃祠被聖元帝下令長年嚴守，外人不得靠近。我本只打算遠遠地看一眼，卻見四處空無一人，並沒有任何守衛。真是奇怪，我疑惑了一下，趁機溜了進去。
羲妃祠只留了當年的主殿，場地很開闊。我一進來，就感覺到空氣中凝結著肅穆，不由得放慢了腳步，懷著沉重的心情走進了主殿。
殿中央的牆壁上掛著一副巨大的畫像，畫中是一個清麗似仙的白衣女子。容顏淡雅似是三月春雪，尤其那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一眼望去像一汪幽潭無波無痕，再看之下卻如泉眼般透著靈氣。她似是對你笑著，又似是目光飄渺地看著遠方。
我痴痴地盯著那幅畫像，不禁聯想羲妃本人定是比畫上更多了幾分靈氣，猶如誤入凡塵的仙子。這樣的女子，本不該在這深宮中苦苦掙扎，香消玉殞。
過了一會兒我才收回目光，看向殿中，立著一個龍紋紫袍的妖艷男子。在我看見他的那一刻，他回過身來，桃花眼像靜水般凝住不動，美若芙蓉的臉上是前所未有的落寞，連帶著那紫袍上的五爪金龍都失了光彩。
衛曜？！他怎麼會在這里？！我驚得一時手足無措。
衛曜神色冷淡地掃了我一眼，回身仰頭看著羲妃的畫像。這樣的衛曜，獨自立在殿中，仿佛天地之大，只有他一人而已，寂寞而悲傷。
我隔著幾步的距離看著他，仿佛被這種悲傷浸染，心里空蕩蕩的想要抓住更多的溫暖。我垂下眼眸，走到他身邊，陪他一起站著。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也不知該說什麼，只能陪著他一直站著。
祠堂里很靜謐，香爐的青煙裊裊升起，讓身邊的紫衣男子迷蒙似在霧中。衛曜低沉的聲音傳來，染著一絲悲傷︰「今日是我母妃的忌日。」
衛曜的母妃不是端妃嗎？端妃明明好好地在延慶殿呀！我一時不能理解了，側頭看著衛曜，卻見他沒有半分說笑的模樣。
莫非衛曜並非端妃所生，而是其他嬪妃生下後交給端妃撫養？
我皺起眉頭想著，這種事也十分常見，比如馨儀公主的母妃早逝，便交給了淑昭媛撫養。但即便如此，也會有明確的聖旨，表明身份的來龍去脈。而所有人知道的事實是，衛曜的母妃就是端妃！忌日……我默念著，腦海里閃過剛才月姑姑淒涼的神情，冷宮里有一個被抹去存在的妃子，難道……？
我驚疑不定地瞧著衛曜，猶豫地問道︰「你的母妃……是靜妃？」
衛曜的臉色倏地一變，猛地抬眸瞥向我，指節分明的手掐住我的脖子，狠厲地道︰「說！你從哪里知道的！」他的臉色陰沉，眸子里翻涌著滔天巨浪，似乎只要我說錯一句話，就會毫不留情地擰斷我的脖子！
我被掐得透不過氣起來，睜大了杏眸看著眼前威嚴四溢的桃花眼。即使我一直隱隱地畏懼著衛曜，但我從未想過，衛曜真的有一天對我痛下殺手！
我艱澀地吐出話來︰「我剛剛……在冷宮……遇到了月姑姑……」
衛曜神色肅然地審視著我，確定我沒有說謊，松下手來，冷冷地道︰「你知道了不少不該知道的事。」
我捂著脖子咳嗽了起來，腦袋里由于缺乏氧氣有些犯暈，可我的心里是清楚的，我知道了不得了的皇家秘辛！我不敢看向衛曜，生怕他再次發怒要置我于死地，只得垂著頭默默地站著。
一雙溫暖的手突然握住了我，我驚訝地抬眸看過去，衛曜站直了身子，目光幽幽地看著殿中的羲妃畫像，手中卻是細細地溫柔地撫按著我的手心。
他是在安撫我嗎？得了這個想法，我心中有些委屈，稍稍撇過了頭。
只听得衛曜低沉而沙啞的聲音傳來，像是在冰水中浸透過︰「我是在冷宮中出生的。那一日天降大雪，母妃身邊只有月姑一人，在冰冷的木床上艱難地生下了我。」
我轉頭看著衛曜，他第一次和我提到他的事情，而一開口，便是如此沉重的往事。漫天的悲傷像雪花一般將我包圍，我覺得冷意涔涔，不由得握緊了衛曜的手。
衛曜沒有看我，仍舊自顧自地說道︰「我在冷宮中度過了六年。六歲那年，母妃將我悄悄送出冷宮，告訴我等在一個路口，見到一個穿著明黃衣服的男人就喊父皇。于是那一日，我成為了大興的三皇子，衛曜。」
我心中劃過難以言說的痛楚。靜妃，沉默地忍受了多年的痛苦與屈辱，終于向命運反抗了嗎？
「我被交由端妃撫養。當日，皇後來到延慶殿，告訴端妃，如果要留下我，就替她殺了靜妃。」衛曜平靜地說著這句話，我卻頓時背冒寒氣，然而後面的話卻更讓我驚寒不已︰「三日後，端妃在我的膳食里下了迷藥，我沒有吃，急著趕去了冷宮。可等我到時，端妃已經端著毒藥給病床上的母妃灌了下去。」
衛曜的身軀顫了一下，語調如萬丈寒冰︰「母妃在我的面前，全身抽搐，七竅流血而死。」
我驚得四肢發冷，心中絞痛起來。原來，美艷妖嬈的衛曜，永遠掛著漫不經心的笑的衛曜，竟有著如此殘忍血腥的童年。我難過地瞧著他，他神色平靜，似是在敘述著一個再普通不過的往事。
衛曜，這十五年里你是如何過來的？如何面對著一個殺了你的母親，又撫養了你十五年的女人？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想傳遞給他一些溫暖。
衛曜扭頭瞥向我，桃花眼中一片冰寒，冷笑道︰「你在憐憫我？」
「不，你不需要憐憫。」我搖了搖頭，望著他的桃花眼，溫柔道︰「你需要的是一個能和你並肩而立，面對所有困境的人。」
我站在他的旁邊，握著他的手，默默地想著︰總有一天，會有一個女子站在你身側，和你一起俯視天下。而在此之前，你既是想要皇位，即使我力量微薄，也會盡全力幫你。
衛曜眸中的寒意消散了下去，深深凝視了我一眼，牽著我走到羲妃的靈位前。他神色虔誠地取下幾根香，放到燭火上點燃，插到了香爐里。
我仰頭看著畫中的羲妃，想來姐妹應是長相相似的吧，衛曜在拜祭的，是他的母妃靜妃。我更是心疼衛曜了，母妃的忌日，連想拜祭都沒有地方，只能來這里寄托思念。
這樣想著，我亦效仿衛曜的動作為靜妃上了香。
衛曜的桃花眼凝視著我，嘴角忽地浮現一抹笑意，妖嬈的臉上明艷了起來，把我的手握得更緊了。
我這才發覺我倆的手還牽著呢，這情況不對啊！我猛地抽出手來，力道太大而向後踉蹌了幾步，幸好及時扶住了身後的靈台，才沒有倒下去。但靈台受了震動，一個銀質的酒杯掉了下來，摔到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似乎還傳來悶悶的回響。
天啊，罪過啊！我趕緊回身向畫中的羲妃謝罪，我真不是故意驚擾您的……
衛曜卻是沒有管我，目光緊緊地盯住酒杯掉下的地方，忽然蹲了下去。我詫異地看著他，高貴無比的三皇子居然蹲在地上敲著地板！
我心里賊賊地笑了起來，抱起手臂，好整以暇地俯視著他。看著高傲的衛曜俯身在自己腳下，這感覺，嘖嘖，妙不可言啊！
衛曜覺察出我不壞好意的目光，瀲灩的桃花眼斜斜地瞥過我，我立馬乖巧地收了目光，狀似看向別處。不一會兒，听到一陣沉悶的聲音，像是有什麼笨重的東西挪開了。
我再低頭看著方才那塊地板，竟是現出了一個黑漆漆的大洞，正好夠一個人鑽進去。我好奇地俯身看進去，這洞里一片漆黑，也不知有多深，真是有些嚇人。
「這里居然藏有密道。」衛曜幽幽的聲音在頭頂響起，我嚇了一大跳，趕緊退後一步。
衛曜的桃花目瞥了我一眼，拍了上的灰，就要下到洞中。我不安地抓住他的袖子，拿眼瞅著他，真的要到這黑漆漆的洞里去嗎？
「怎麼，怕了？」衛曜眯起桃花眼瞟著我，戲謔道。
我頓時掛不住臉了，明明心里怕得要死，嘴上還倔強道︰「我才不怕呢！」
衛曜輕笑一聲，一躍進了洞內，頓時湮沒在了黑暗里。不一會兒，里面傳來衛曜充滿磁性的聲音，在洞內回蕩著︰「阿墨，下來。」
我望著漆黑的洞內，咽了一口水，不安地問道︰「我下來了，你能接住我嗎？」
衛曜半天沒有回應。我就知道，把身家性命寄托到美艷狼身上，絕對不是個好主意啊！哼哼，大不了我自己來。我探著腳鑽進了洞內，哪知洞內非常滑，一進去就踩了個空，直直跌了下去！不是吧，這是要摔得缺胳膊少腿的節奏嗎？我絕望地閉上了眼楮。
我等著和堅硬的洞底來一個親密接觸，結果撞上了軟軟的溫暖的懷抱。一睜開眼，就見著衛曜的桃花眼里春波流轉，帶著笑意瞧著我。我的臉不爭氣地紅了，忙推開了他，仰頭一看，離洞口就幾丈的距離，虧我還如臨大敵。
我不滿地瞪了衛曜一眼，怎麼不早告訴我這洞壓根兒就不深呢！
衛曜意味深長地瞧著我，長袖一揮，一陣沉悶的聲音，洞口又堵上了！洞內完全黑暗下來，我什麼都看不見了！我頓時哀號不已，叫道︰「衛曜，你關洞門做什麼？！」
「阿墨確定不要跟上本殿下？」衛曜魅惑的聲音從遠處傳來，原來他已經走那麼遠了！
我心中十分害怕，提步就跟了上去，于是迎面撞上了——土牆。「呸呸呸！」我吐出嘴巴里的土，這土怎麼有一股糊味呢？我模了模牆，觸感甚是奇怪，不是粘粘的土，倒更像松松的硬硬的焦灰。我腦海里閃過一些什麼，二十多年前羲和殿發生了大火，這焦灰莫不是那時留下的？如果真是這樣，這條密道在當時就有了？
我的手又被一雙溫暖的手握住了，身邊幽幽地傳來龍涎香。我知道衛曜還是走回來找我了，心下安定了些，但你不能這麼明目張膽地吃我豆腐啊！好吧，現在漆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那也不可以！
我憤憤地要抽出手，卻被衛曜死死地攥住了，只听得他充滿威脅地道︰「你想再撞一次牆，本殿下不會攔你！」
我被他的話噎住了，這也的確是個很現實的問題啊！衛曜有武功在身，視力比平常人好，由他牽引著，自然安全許多。我不再掙扎了，硬著頭皮隨他往前走去。
眼前一片漆黑，什麼都看不見，即使有衛曜牽著，我依舊不時被絆住了，幾次差點摔倒。衛曜逐漸放慢了腳步，見到有石塊了，也會出言提醒我一句，于是我的境況改善了許多。
我看向前面的衛曜，感覺到他在小心翼翼地引路，突然覺得其實衛曜也沒有嘴上那麼不近人情，溫柔起來也是柔情似水的。再仔細想想，這家伙風流倜儻，又懂得女兒心思，還真是很討女孩子喜歡……
衛曜突然停下了，我正在思考些亂七八糟的事情，一個不察就撞上了他的後背。我捂著鼻子，月兌口就道︰「衛曜，你……」
一支柔軟的手指按上了我的唇，堵住我的話。
衛曜似是俯在了我的身前，我能感覺到他溫熱的呼吸吹過我的耳根。他那富有磁性的聲音在我耳邊道︰「你可以喚睿王‘濯’，喚洛風華‘風華’，甚至是定遠侯，都可以叫得那麼親密。」語氣頓了下，幽幽的聲音道︰「為何獨獨我，只有名字？」
哎？我很快反應過來，我貌似好像總是一不小心就叫他「衛曜」，完了，怎麼可以對高高在上的三皇子直呼其名！我葉酌墨是很識實務的，立馬改口道︰「三殿下。」
衛曜的呼吸快了些，帶著些怒氣︰「沒有別的了？」
別的？我眼眸轉了轉，別的不就是美艷狼嗎？不過我哪里敢告訴你，不扒了我的皮才怪……
「快說！」衛曜的語氣帶了命令，不容我不答了。
真要說啊？我額角冒出細汗，小聲地訕訕地道︰「其實，我常常在暗地里叫你……美艷狼。」說到最後，美艷狼三個字已經是蚊子般的聲音了。
衛曜的呼吸停頓了下，我以為他又要發怒了，一顆小心髒緊張地懸了起來。不料衛曜魅惑地笑了起來，聲音愈發地富有磁性，甚為愉悅地道︰「本殿下允了你這個稱呼！」
不是吧？美艷狼居然不生氣？這是不是說，我以後可以正大光明地叫他美艷狼啦？我喜滋滋地想著。
衛曜收了笑，牽起我的手，繼續往前面走著。這回我高興得一蹦三跳，居然走了許久都沒被絆到。衛曜握緊了我的手，似是很滿意我的表現。
我正歡快地走著，突然又撞上了衛曜直挺挺的後背。我再次痛苦地捂上鼻子，悶悶地道︰「美艷狼，你又停下來做什麼？」
不過這回，沒等衛曜對我說什麼，我就听到了「嘶嘶」的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音。靈長類動物的直覺告訴我，我們遇到了蛇！
我害怕地攥住了衛曜的袖子，躲在他身後，小心地探出頭來。前方有了些光線，似是要到出口了，可潮濕的洞口蜿蜒地爬滿了青色和紅色的蛇，見著有來人，紛紛晃動著直起蛇身，嘶嘶地吐著蛇信子。
衛曜轉過身來，拉過我的手環上他的腰。我驚訝地縮了縮手，衛曜攥著我的手按在他腰上，沉著聲音道︰「抱緊我，我帶你出去。」
這意思是要沖出去嗎？我仰頭看著他，這里本來就暗，他此刻又背著光，我看不清他的神情，但那瀲灩的桃花眼流動著光輝，在黑暗中閃著亮光。于是我決定信他一次，以衛曜的武功，應該是沒有問題的。
我乖順地抱住了衛曜，他摟著我的腰，往地上一借力，倏地飛向了洞口。
地上的蛇受了驚擾，嘶嘶的聲音更加明顯，蛇身揚得更高，無數條蛇纏在一起像一張大網撒向獵物。我把頭埋在衛曜的胸口上，緊閉著眼楮不敢看向地面。他的胸膛很溫暖，我莫名地安下心來。
嘶嘶的蛇聲逐漸變遠，眼楮突然能感受到光線，我睜開眼，發現已經到了洞口。衛曜往地上一點，一個飛躍間出了洞外。眼前豁然亮了，我們處在雜草叢生的陡坡底。我還沒來得及思考這是哪里，衛曜抱緊我，再往空中躍起。呼嘯的風聲從我耳邊刮過，眨眼就到了陡坡上方。
我環顧四周，這里不是上林苑嗎？我還是在這個陡坡處找到了雲逸之，後來遇上那大黑熊……想起雲逸之，我噌地從衛曜懷里鑽了出來，心中亂成了麻，目光不知道往哪里瞟。
我正心煩意亂著，沒听到衛曜充滿探究地道︰「看來當年的羲妃，並沒有死。」
待我和衛曜從上林苑回到梁京城內，天色已晚了。素素急得在宮門口來回踱著步子，我甚少見到素素這般失了鎮定，知她是真的擔心我。我上前牽著她的手，柔聲道︰「有些事情耽擱，害你擔心了。」
素素略有詫異地瞄了一眼我身後的衛曜，對我低聲道︰「小姐沒事就好。」
于是我辭別衛曜，坐上馬車回了安園。臨走時，我掀開車簾，見著衛曜散漫地站在原地，嘴角噙著魅惑的笑，又和以前一般無異了。我微嘆了口氣，放下車簾，遮住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