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太子婚宴回來後,我連著幾日昏昏沉沉的,一閉上眼就能睡幾個時辰。素素和碧香以為我是因著大哥的事情心力交瘁,加倍用心地照顧著我。可我心中知道,是我自己的身體出了什麼變化,有許許多多地記憶碎片在腦海中閃過,逐漸完整而清晰。
我仿佛是幼年的葉酌墨,被乳母牽引著去見父王。父王那時還很年輕,眼角沒有魚尾紋,笑起來時豐神俊朗。他抱起我在膝頭逗弄著,這時王妃抱著比我還小的嫣兒進來了,嫣兒鬧著要父王抱,父王看著她哭鬧,猶豫了一會兒,才放下我抱起了嫣兒。
我長大了些,少年時的大哥總是突然就出現在我的窗口,笑著對我道︰「墨兒,大哥帶你去後院玩!」
我不滿地撅著小嘴道︰「不要不要,說好了叫我」阿墨「的!」
大哥探進窗戶,敲著我的頭道︰「小丫頭怎麼這麼多規矩,‘墨兒’不好听嗎?」
「好听是好听,但我覺得‘阿墨’似乎更熟悉些。」我蹙著眉頭,努力思考著。
大哥朗聲笑了起來,一雙眸子好看得像天上亮亮的星星,「說什麼傻話,有誰叫過你‘阿墨’了?」
這些記憶,如此真實,仿佛就發生在我自己身上一般。「我就是那個葉酌墨!」這些時日來,有聲音不斷地在我腦海中回響著,揮之不去。但這怎麼可能?!我的理智在與這個聲音作著斗爭,如果我是她,那我之前的二十年都算什麼?難道我在兩個不同的世界同時生活著?開什麼玩笑!
可這些記憶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腦海中重復著,讓我一次又一次地身臨其境。我不得不越來越相信,這些經歷,曾是我生命的一部分。
這樣的日子也不知過了多久,許是半個月了吧,因為池塘里的蓮花開了,盛夏到了。
這夜我又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久到我差點以為自己醒不來了。
夢里的我又長大了些,看樣子有九到十歲了。大哥自從被父王派去城樓巡視,我的閨房便冷清了下來,沒人找我玩了。雖是快入春了,昨夜下了一場大雪,屋內特別地冷,我便琢磨著出去玩玩,暖暖身子。我帶著碧香,歡快地去了大哥常帶我去的後院。
後院里的假山落滿了雪,像大雪人一樣好玩,我走到假山後,抓起雪團就朝碧香打去。碧香彎著眉眼,嘻嘻笑著就和我打起了雪仗。我們圍著假山嬉鬧著,我跑得太急,腳上一滑就倒在了湖邊。
「小姐,小心滑進湖里!」碧香著急地上來扶起我。
我起身瞄了眼碧香所謂的湖,其實它本是一個蓮花池,但冬天里蓮花都藏到水底去了,此刻只剩下一個不大的湖,結著一層細細的冰。我擺擺手笑道︰「還隔著這麼遠,滑不進去的。」
碧香捉住我的手,搓著它小聲道︰「小姐的手都凍紅了,碧香去拿個暖煲來暖暖手。」說完就一溜煙兒跑了,我喊都喊不住。
我在原地跺跺腳,不滿道︰「誰讓你去拿暖煲了,又沒人陪我玩了!」
我等了一會兒,不見碧香回來,心想她不會又忘記暖煲放哪里了吧?我撇撇嘴,決定自己到處逛逛。
王府並不大,但後院有一片叫西園的地方我從沒去過,听說住著一位姓趙的夫人。乳母以前說過趙夫人是和我母妃差不多時間進門的,但乳母很早就過世了,所以我沒辦法再去問她。于是我對那趙夫人好奇起來,樂顛顛地就跑去了西園。
西園比我想象中荒涼,滿地枯黃的草,在雪層里冒出草尖來。我有些害怕,不敢再往前走了,正打算回頭時听到那邊傳來父王的聲音︰「阿晴,我們分開十年了,和好吧……」
父王在這里?頓時我就不害怕了,高興地踩著雪花湊了上去。西園的入口有兩顆大槐樹,我躲在一顆樹下向里看去,只見父王和一個白衣女子站在一起。那女子背對著我,我看不清她長什麼樣子。
那女子聲音帶著些諷刺︰「你不是一直認為是我害死了你心愛的柳如瀾嗎?怎麼,放得下恨意了?」
柳如瀾……我雖然對母妃的事情知道得很少,但我知道,那是母妃的名字。我憤憤地想著,這個壞女人,害死了我的母妃!
我正心中憤憤,突然听到有踩雪花的咯吱聲,抬眼就看見嫣兒藏到對面的大樹下,探出腦袋往西園看去,小臉紅撲撲的煞是可愛。她怎麼來了?還好像沒看到我的樣子……嘻嘻,我先到的!我得意地想著,轉頭繼續看著里面。
父王臉色很難看,沉郁道︰「阿晴,當年的事情不要再提了,我們只談今日好不好?」
壞女人的聲音十分地冷︰「我和你之間,早在十年前就結束了,沒有今日可談!」
「我們之間還有孩子,怎麼會沒有今日?」父王突然特別激動,雙手抓住了壞女人的肩膀。
「放開我!」壞女人掙月兌著,厲聲道︰「我幾時和你有孩子了?」
我听著他們的對話一邊點頭,萬一這壞女人有了父王的孩子,我可沒辦法和害我母妃的女人生的小孩相處。
父王愈發抓緊了壞女人的肩膀,面色痛苦地道︰「那段時間我只去過錦怡那里一次,即使醉酒了,我依然知道沒有踫她,她如何懷的孕?算算日子,只有你才有這個可能!你恨著我,寧願將我們的孩子交給錦怡!我若是不知道這些,如何會為孩子取名為」葉酌嫣「!」
我震驚地回頭看向嫣兒,她眼神空洞地看著里面,似是不相信眼前的一切,喃喃地念著︰「不,這不是真的……」
我心情很是復雜,如果嫣兒是壞女人的孩子,我還是……可以接受的吧?
那邊父王從懷里掏出一卷畫軸,熟練地展開,遞到壞女人面前,道︰「你還記得這幅畫吧?還記得這題詞吧?這是我們曾經的一切,難道你可以全都忘記嗎?」
那幅畫由于正對著我,嫣兒看不見,不過我想她也沒心情看了。我瞧著那副畫,上面畫著一個紅衣飛揚的女子,手執紅劍,眉間英氣勃發,明媚張揚地笑著,仿佛她是笑戲紅塵的女俠,在江湖自在地闖蕩。
壞女人轉頭看向畫,我終于看清她的側臉了,即使身上的白衣沒有紅衣張揚,即使她臉上多了一抹憂郁,仍然抹不去那眉宇間的英氣。壞女人是畫上的女子!
這個認知讓我難過起來,總覺得好似父王並沒有我知道的那般寵愛我的母妃。我心情憂郁地掃了眼那幅畫,上面好像還豎著一條寫了兩句詩,我眯著眼楮才能看清。
雖然我年紀還小,但在詩詞方面有那麼些天賦,因此我很快讀懂了那兩句詩的深意。但我讀懂的那一刻,多麼希望我從來就沒有懂過!
我踉蹌著後退一步,喃喃道︰「不,這不是真的……」
對面那顆樹下發出了咯吱的聲音,我猛地望向嫣兒,她也正望著我,臉色霎時慘白。我轉身就瘋狂地逃走了,不,我什麼都沒看見,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一路跑回了方才等碧香的地方,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四下很安靜,一個人都沒有。我撫著胸口,安慰著自己︰忘記這些,你還是父王最喜歡的墨兒!
定了下心,我打算找找碧香,她也應該回來了吧?回頭間,我看見嫣兒臉色慘白地站在我身後,驚得退後了一步。
她緊緊盯著我,喃喃地念著︰「你都听見了吧?」
「嫣兒,我……」我再退後一步,不知所措地道。
她突然激動地抓住我的胳膊,淒然道︰「你都听見了對不對?我根本就不是父王的嫡女,而是一個不知所謂的女人生的!」
「我……」我再退後一步,腳下一滑,整個身子向後仰去。
在嫣兒驚恐萬分的目光中,我仰身落入了寒冷的湖里,白色的水瞬間淹沒了我的視野,刺骨的寒冷割著我的全身,我絕望地呼喊著,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我猛地從夢中驚醒,身上出了一層汗。正值深夜,屋內一片黑暗,窗戶中徐徐的風吹著我身上的汗,絲絲的涼意滲入全身。
原來是這樣,原來竟是這樣……我苦笑著,嫣兒,你知道嗎,我才是那個最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