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西廂的梧桐樹下,不知站了多久了。素素常來勸我進去坐坐,可我一點都不願意動。陳林已經將安園圍了三天,我一點辦法都沒有,就連鬼機靈的碧香想了無數的點子溜出去,都無一成功。
衛曜自那一日拂袖而去,再也沒有出現過。倒是陳林每日來看我一眼,然後平靜地離去。我不會自戀地以為他是怕我孤獨,不過是要確認我是否還在罷了。
我就像關在籠子里的金絲雀,哪里都去不了。
唯有這里,這棵梧桐樹下,雲逸之曾經站在這里等我,我也曾站在這里等他。他還好嗎?他去了哪里?他辦完了事會去安陵嗎?他若是發現我沒有回安陵,會不會來找我?我好想他,我好希望他能突然出現在這里,然後把我帶走。可是離大婚只剩下半個月了,我能等得到他來嗎?即使他來了,我能面對他嗎?……
「葉姑娘。」西廂的入口突然傳來清朗的聲音。這聲音我好久沒有听到了,但我永生都不會忘記,他是我此生的摯友。
我轉過身來,見著衛濯穿著玄黃衣裳,邁著步子走了過來。他的神色有些憔悴,但一雙眸子依舊清亮,帶著笑意打趣道︰「你看你瘦的,再這樣下去可就沒人要了!」
我模模臉,似乎是有些瘦了。本來我就不胖,此刻肯定露出了鸛骨,變得難看了。但我此刻心情好了不少,笑道︰「瘦了也不打緊,總能胖起來的。」
「就如你說的,總會好起來的。」衛濯清澈的眸子閃著光,認真道。
我的笑意驀地頓住了,眼眸中的光黯淡了下去。我知道衛濯是在鼓勵我,我最起碼也得裝出接受鼓勵的樣子。可是,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樂觀起來。
衛濯盯著我的清亮眸子沒有淡下光來,以極為肯定的語氣道︰「你不願嫁給三皇兄。」
我震驚不已地看著衛濯,從沒有一個人,真真正正地說出我的心聲。衛濯帶給我的震撼,深深地敲入了心靈深處。我的心里浮起無盡的委屈,眼淚就要開始打轉。
衛濯朝我露出清爽的笑,仰頭看著入秋後即將凋零的梧桐樹,接著道︰「你心里的人,是定遠侯。」
我更加震驚了,驚疑不定地瞧著他,許久才低聲道︰「你是何時知道的?」
「在雲府遇見你的時候,你回頭望去的眼神告訴了我。」衛濯的眸中閃過一抹狡黠,得意地笑道。
我愣愣地看著衛濯,該說是我這麼容易就露餡了好呢?還是衛濯明察秋毫好呢?最後,我朝他微笑了起來,畢竟能輕而易舉猜中你心思的人,可遇不可求。
衛濯收起了笑,一副懊惱地模樣道︰「不瞞你說,是三皇兄準了我來看你。本來我是打算來勸你的,可一見你站在樹下傷情的模樣,就心軟了……」
傷情?原來我方才的樣子,那麼悲傷嗎……我默然地想著。
「葉姑娘,」衛濯突然露出極為嚴肅的表情,清亮的眸子望著我,認真道︰「你是展示翱翔的飛鳥,不應該屬于這里。」
我怔然地看著衛濯,他的眼眸亮的驚人,像是注視著希望和夢想。
衛濯抬手欲撫上我的臉,然而終于無力地放了下來。他凝視著我,不知是苦澀還是歡喜地道︰「我想,看著你飛。」
秋風肅穆地掃過,梧桐樹搖晃著,無數的落葉飛旋而下。衛濯站在這枯黃的秋葉中,顯得那樣孤寂和落寞。他仰起頭,看著清朗的天空,清澈的眼眸倒映出藍天白雲。
「我已經被束縛在這皇城之中了,即使逃避了多年,依然改變不了現狀。」衛濯仰望著天空,說出的話卻是無力而蒼白。
我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驚道︰「你要做什麼?」一個想法在我腦海里閃過,我猛地攥住他道︰「你要去幫太子?!」
衛濯轉眸看向我,清澈地笑著,像個純潔的少年,「他是我的皇兄。」
「你不能去!」我死死地攥住他,心里痛苦地吶喊著,太子不可能贏得了衛曜,而以我對衛曜的了解,他是不會放過幫助太子的人!
衛濯依舊清澈地笑著,卻是扳開我攥著他的手,堅決道︰「我必須去。」
我痛苦地看著他,不知道如何勸阻他,突然想到一個人,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急切地道︰「洛風華呢,你要是出了事,讓風華怎麼辦?!」
衛濯的神色僵硬了一下,垂下眼眸,平靜地道︰「我已經將風華送回了洛陽,他有他的生活,不會也不應該因為我而改變。」
我怔怔地松開了手,如果連洛風華都阻止不了衛濯,我不知道還能有什麼辦法?
衛濯凝視著我,清澈的眼眸中染上痛苦之色,「葉姑娘,我很恨我自己,什麼都幫不了你。」
我搖了搖頭,誠懇地道︰「你能來看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他張嘴還欲再說什麼,西廂門口傳來陳林的聲音︰「睿王殿下,該出來了。」我詫異的看向面目表情的陳林,他連睿王都敢催嗎?
衛濯神色一變,俯在我的身前,顫抖著低聲道︰「葉姑娘,你一定能代替我出去的,對不對?」
我默然地看著他,淚水劃過了臉頰,終是點了點頭。
衛濯隨著陳林離開了,秋風卷起落葉,模糊了整個視野。這個曾經踏竹而來的男子,終是在漫天落葉中消失不見。
那一瞬間,我覺得那是我和衛濯的訣別。
那一瞬間,我懷疑是不是從一開始,我幫助衛曜的決定就是錯的。
這樣煎熬的日子又過了六日,我數著日子過,內心的惶恐被無限地放大。安園里除了我、碧香和素素,還有同樣被監控的葉圓葉扁,便是空蕩地驚人。
但這一日,安園突然熱鬧了起來。不,準確地說,是安園的外面十分熱鬧,敲鑼打鼓,人群歡呼。
我警惕地豎起了耳朵,不打算放過一絲一毫的機會。這時碧香氣喘吁吁地跑進來了,臉上綻放著十日來都未有過的笑容,興奮地道︰「小姐,是世子!是世子凱旋歸來了!」
大哥!是大哥!他回來了!我驚得站了起來,不管不顧地沖出了西廂,一路狂奔到正門口。安園的門口並不正對著朱雀大街,但沿街歡迎的百姓已經快擠到了這里。我側身探著頭,只能見到凱旋的軍隊舉著的儀仗。
門口的侍衛橫著刀鞘攔住了我,面無表情地道︰「郡主,莫要讓屬下們為難。」
我不管他,睜大了眼楮仔細地瞅著。掠過了一排排的儀仗,終是有一人騎著高頭大馬,身披戰甲,威風凜凜而來。那男子豐神俊朗,眸中星光點點,是大哥,是我三年未見的大哥!
「大哥!大哥!我是阿墨,我是阿墨!」我朝他歇斯底里地吶喊著,可是人群喧雜的聲音立即蓋過了我。葉瑛毫無反應地騎著馬走了過去,逐漸消失在視野里。
「我是阿墨啊!」我哭喊著道,淚水嘩啦啦地掉下來了,發了瘋地要往外沖。侍衛攔住我,將我往回拉,拉扯之下弄得我頭發盡散,毫無郡主的端莊。
歡迎的人群突然爆發出騷動,葉瑛騎著馬回到了方才經過的地方,目光越過人群看到了被侍衛拉扯住的我,憤怒地揚鞭擊馬,撞開人群沖到了安園門口。
「放肆!她是安陽郡主!本將軍的親妹妹!」葉瑛凌厲的馬鞭掃過幾個侍衛,瞬間抽出血痕,而後側身將我撈上了馬。
「阿墨,你怎麼會在這里?」葉瑛抱著我,俊朗的臉上流露出疼惜。
我抱著他大哭起來,像是要把連日來所有的委屈全部哭出來。
「好了好了,阿墨不哭!怎麼小時候不愛哭,長大了反而成了愛哭鬼了?」葉瑛勾勾我的鼻子,笑著逗我。
「你才愛哭鬼!」我瞋了他一眼,哽咽著道。
這時一個挨了鞭子的侍衛向葉瑛行禮,不卑不亢地道︰「葉將軍,郡主已由皇上許配給梁王殿下,屬下們是奉命保護郡主!」
葉瑛俯視著他們,威嚴無比地喝道︰「有你們這麼保護的嗎?!」
侍衛被喝退了一步,一時答不上話來。這時陳林騎馬而來,對葉瑛拱手道︰「葉將軍,三殿下特許了將軍自由進出安園。」
葉瑛審視的目光掃過陳林,又看向坐在馬上的我。我趕緊拽了拽葉瑛,低聲道︰「先進去!」
葉瑛會意地點頭,向陳林拱手算是見過了,載著我進了安園。
我喜悅地招呼碧香和素素在安園正廳為葉瑛接風洗塵,葉瑛取下紅翎頭盔後坐了下來。他環顧了四周,不悅地道︰「你就住在這里?」
「先前父王也住這里,不過現在只剩下我了。」我端過茶杯,給葉瑛遞了上去。
葉瑛接過茶抿了一口,皺起眉頭道︰「三皇子對你不好?」
我扯過一抹苦澀的笑,道︰「你也見到了,何止是不好?」
葉瑛的眉頭皺得更深了,星眸中冒著怒火,就在我以為他要拔劍而起時,他忽然沉靜了下來,凝神思索了起來。我目瞪口呆地瞧著葉瑛的變化,若換在以前,葉瑛定然要怒目而視。時隔三年,連大哥也學會了隱藏情緒嗎?
「阿墨,三皇子很快就會是你的夫君,你必須學會收起任性了。」葉瑛沉吟片刻,對我冷靜地道。
我震驚不已地瞧著葉瑛,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說……什麼?」
葉瑛沉默地看著我,毫不否認方才所言。
我噌地從座位上站了起來,指著安園門外的侍衛,歇斯底里地道︰「你也看到了,他是怎麼對我的!」
葉瑛的眼眸閃了一下,沉聲道︰「關心則亂,三皇子對你還是有情意的。」
我看著三年未見的大哥,像看著一個陌生人。他的臉龐還是那麼的俊朗,但邊疆的寒風已經吹出了稜角,顯得冷硬而鐵血無情。是不是每一個浴血沙場回來的人,都會變成這樣?我冷笑道︰「他有情意,大哥還有情嗎?居然可以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妹妹受苦!」
葉瑛的臉色終于變了,沉著眼眸,訓斥道︰「阿墨,大哥是為你考慮。即使大哥護你,也不能護你一輩子!」
我張開嘴,不知該說什麼。是啊,大哥不能護我一輩子!可即便如此,我也寧願他能在此時此刻護我一回!我倔強地撇過了臉,和他對峙著。
正廳內的氣氛一時很尷尬,本來是很喜悅地重逢之日,為何會變成這個樣子?
這時素素悄然走到我身邊,從桌下遞給我一個紙條。我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拆開一看,上面竟是衛曜的字跡,只寫著四個字「勸服葉瑛」。
我將紙條攥得死死的,衛曜,你如何這麼肯定我會幫你?!我內心絞痛,恨不得把手中的紙條撕碎!可是,我就是服了,沒有人比我更明白如今的局勢,為了汝南王府,我只能選擇這麼做!
我掛起微笑,連我自己都覺得虛偽,給葉瑛倒了杯茶,笑道︰「大哥凱旋而歸,阿墨不該掃了興致的。」
葉瑛的臉色緩和了些,亦是笑了起來,一瞬間像是以前那樣寵溺的笑,道︰「你從小就這樣,前腳得罪了人,後腳就能笑著把人哄開心。」
「你這是夸我還是損我呢?」我戲謔道。
「我這是夸你,嫣兒就沒有你這樣的機靈。」葉瑛端著茶杯喝了起來。
嫣兒……我的眼眸閃了閃,幽幽地道︰「嫣兒如今是太子妃,太子又被禁于東宮多時。大哥此次回來,怕是見不到她了。」
葉瑛喝茶的動作停頓了,蹙起眉頭道︰「梁京的局勢我也听說了一些,太子的形勢不容樂觀。」
我仔細審視著他,覺得是時候了,開門見山地道︰「以大哥之見,太子和梁王,誰會是最後的勝者?」
葉瑛神色微驚地看著我,似是驚訝于我如此直白,但他很快收斂了神色,目光深沉地看著我。
我微笑著道︰「阿墨從小就有些獨到的見解,大哥可願听我一言?」
見著葉瑛頷首,我接著道︰「太子自小有皇後和汪宰相的庇佑,性情狂妄,思慮不周,難當大任。如今失勢,太子不過是空留儲君之位。而梁王由弱勢皇子到如今的權勢滔天,可見其深沉心機和鐵血手腕,實乃帝王之相。古來臣子,不怕無治國之才,怕的是選錯了儲君,一朝滿門盡滅!」最後一句,我說得十分陰森,斜著眼楮看向了葉瑛。
葉瑛嘴角浮起一抹笑,不知是贊賞還是無奈地道︰「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
「還有一事,」我的眼中閃著狡黠的光,接著道︰「阿墨此次嫁與梁王,並非皇上賜婚,而是父王與梁王商議在前。」
葉瑛的臉色變了,眼眸深沉地盯著我,沉聲道︰「此話當真?」
「阿墨的話,大哥還信不過?」我一副受了傷的表情,嘟噥道︰「若是大哥不信,可以親自去問父王。」
葉瑛的臉上陰晴不定,似是內心做著艱難的抉擇,沉思了良久。
我知道我所能做的已經完成了,安靜地坐了下來。
「今日先不談這個,難得兄妹相聚,何不說點高興的?」葉瑛終于從思索中出來,笑著對我道。
高興的?我實在沒有高興的事可言。但我臉上掛著微笑,愉悅地道︰「那大哥先說說,怎麼不帶個嫂子回來?先前說的夕子姑娘呢?可要讓我瞧瞧!」
葉瑛的眸子立即陰沉得如幽冥,語調明明充滿痛苦,又是那樣地平靜︰「她死了,是我在戰場上,一箭射死了她。」
什麼……?我無法置信地看著葉瑛,怎麼會發生這種事情?
葉瑛卻是不想再與我談論這個話題,站起身拿著頭盔道︰「我也該進宮面見聖上了,改日再來看你。」說罷他疾步出了正廳,去了門口翻身上馬,離開了這里。
我看著葉瑛轉瞬間就消失的背影,苦澀地笑著︰三年而已,竟可以改變這麼多的東西。大哥變了,我也變了,我們再也回不到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