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佣領了我們去茶室。約定的時間是早上九點,我們提前了二十分鐘到。而阿祝先生剛打完拳,正在休息。
听說他最近幾年都不輕易會見外客。昨晚迷迷糊糊听到媽媽在打電話,還提到了我干媽的名字,對方才答應下來。
阿祝先生很講排場,懂享受,屋內的擺設都是黃花梨老式家具,紋理精致。正當春寒料峭,靠椅上都鋪著織錦緞的坐墊,捧上一杯紅茶,從鏤空的藤窗望向中庭的小花園,倒是別有一番樂趣。他賺得夠多了,子孫後代享之不盡。
比起他,我干媽倒是淒涼得讓人心酸。他們的職業,別人不輕易提及,游走于傳統和迷信之間。但在老人家一輩里,他們被人尊敬地稱作是「通靈者」,可以請佛神附體,也可以跟鬼魂對話。
所以,他們的住所會多少和平常人有些不同。比如這間屋子,博古架上第四列有一個格子擺放著一個個很小的瓷罐子,但封口處卻都貼著黃色的符紙,描上像鬼臉一樣的紅色圖紋。
「媽,那是什麼?」我悄聲問。
媽媽狠狠瞪了我一眼,示意我不要多話。
這時,有個穿著青色唐裝的老人背手踱步進來,走到主座坐下。之前的女佣跟著沏了盞濃茶,放到他手邊。老人呷了口茶,才慢悠悠地開口︰「是阿恰給你們聯系電話的嗎?已經好些年沒人打那電話了。」
阿恰,就是我干媽。雖然家里人對我出生那會的事諱莫如深,絕口不肯多提,但我知道,我本來沒有機會睜開眼楮看到這個世界的。是阿恰救了我。那一天正好是二十四年前的「眾生日」,應該也是南管聲不絕,花燈亮如晝的熱鬧日子吧。人太多,懷了七個月身孕的媽媽不小心摔了一跤,當場就見紅了。那時交通不便,又是晚上七八點了,來不及去市里的醫院,只好就近送到村頭衛生所,媽媽受盡了苦。之後的事沒人告訴我,只說當時阿恰正好被請到村子里來做客人,我外公外婆尚在,和她有些交情,她才施法救了我。外公外婆就讓我認了她做干媽,逢年過節都去給她磕頭,直到她淒然離世。
我其實對她印象不深,只記得是個臉色慘白、盤著發髻的女人,常年久病臥榻,怕過氣給我,我見她時大多隔了層簾紗,虔誠地磕頭,起身說些吉祥話,也就是這樣了。
傳聞她是阿祝先生的女兒,不知真假,世俗之間的種種糾纏,任誰也說不清。但至少,是有一點關系的吧,阿祝先生的私人電話不是什麼人都知道的,因為並不對外公開。
只听見媽媽趕緊回答︰「是,是,阿恰說過,這孩子將來要是踫上了那種事,可以來求求您老人家幫忙度劫。」她拉著我的手,手心里全是緊張的汗水。
阿祝先生年紀很大卻依然精神矍鑠,氣質高古,淡淡的眉毛,褐色的瞳孔,眼神如鷹喙般鋒利,直直地射向我。屋子里靜得連庭院流水的聲音都能听見。他在打量我,讓我有些膽怯。其實,我跟他不是第一次見面,只是我也沒和爸媽說。
良久,他嘆了口氣,說︰「罷了,你跟我來吧。」
爸爸媽媽只能待在茶室里等,而我跟在阿祝先生身後,忐忑不安地往內庭里走去。他家宅子真大,是那種「「入門穿廊,過前後廳,又三、四折」的幾進式的傳統古厝,幽深而神秘,有時光駐足過的痕跡,還有一點震人心魄的力量。
我們在一個佛堂前停下來。阿祝先生帶我淨手,用干淨毛巾擦干,一人奉上三支香,一前一後對著寶相莊嚴的佛像拜上三拜。阿祝先生說︰「可以了。」
作法的地方是在西側門的偏廳。進門前,他讓我摘下那支怎麼都擺月兌不掉的發夾,放到一個鋪著紅布的盤子里去。跨進門檻的剎那,我仿佛听到了一聲聲尖銳的呼嘯被風裹挾著從耳邊穿過,呼吸頓時困難。可是完全走進去以後,聲音又消失了,里面十分靜謐,鏤空的黃銅燻爐里不知燒著什麼香物,整間屋子縈繞著若有若無的煙氣。
地上有蒲團,我們盤腿面對面坐下。♀
阿祝先生一開口,就嚇到了我︰「如果不是因為救你,阿恰應該不會那麼早地去了。」
「什麼?!」
「她那麼做自有她的理由吧。而我能做的,也只是與幽冥中的亡靈對話,盡力化解中間的仇怨。」
「可是,我並沒有害死過誰。」
「從來都不會有無緣無故的糾纏,能看到鬼的人必然有特別的機緣。比如,你母親昨晚在電話里說,你告訴她有一只發夾,但實際上她並沒有看到過。」
「為什麼我可以招來鬼魂?」我听得冷汗涔涔。
「我已經問過了你的生辰八字,九月初九眾生日,陰時于蓮溪出生。準確來說,你並沒有出世,胎位不正、臍帶纏繞數周、早產,歷經血光災後的你母親當時生下的是一具死嬰,是阿恰用了招魂術強行召回了你的魂魄,她也因此付出了折壽的代價。一腳踏陽一腳踩陰的你,自然比正常的人更容易看到幽冥之物。」
「所以,干媽告誡我,不能輕易去醫院那種陰陽交界的地方,就是這個原因嗎?」我沒想到自己竟然曾經死過,難怪舅媽他們看我時總有些閃躲,爺爺女乃女乃也不喜歡我。
「生生死死的地方,遍布亡魂,你確實不宜靠近。」阿祝先生點點頭。
「而我現在被鬼纏身了……」猶豫了一下,我還是把和那個「人」之間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向阿祝先生坦白了,包括那支發夾和阿媛。
他看了一眼發夾,說︰「這不過是小事,我可以幫你托給那個女孩子。」
「她已經死了。」
「無妨。」
作法的物件都已經備好了。裊裊煙氣里,我看到了一張紅色的長形案幾,鋪上了黃布,上面依次放著翻開的佛經、引磬、雲板、念珠和缽等法器、香爐、金紙、鈴鐺、紅綢、裝發夾的圓盤,還有擺在茶室博古架上的那個瓷瓶子。
阿祝先生如老僧入定般在案前挺直打坐。他的兩個年輕徒弟站到他身後,一個向空中揚起白色的花瓣,另一個在紫陶香爐中點起一炷香,往燒金桶里燒了一疊金紙。火焰明亮而熱烈,幾乎要竄出來。
這時,阿祝先生拿起鈴鐺,由內到外地搖了三下,嘴里念念有詞,好像是在哼唱。屋子里的煙氣越來越濃重了,我很想咳嗽,可是阿祝先生之前叮囑過我一定不能出聲,我的體質容易被鬼帶走。于是,只好咬緊了牙關,苦苦忍著。
然後,他把紅綢往空中一拋,一手緊緊拽住紅綢的一端。柔軟的布料在半空中飄來飄去,漸漸地落了地。突然,好像有什麼東西抓著紅綢的另一端,我看到阿祝先生使勁地拉了一下。祝頌聲更急更快,調子越拔越高,見過八十年代末那種老式縫紉機嗎?就是那樣,搖一轉,腳底一踩,針孔密密麻麻地穿透布匹。我的心,我的魂魄仿佛就那樣一下下地被刺過去。
不能出聲!平靜下來!
「啪!啪!啪!」屋子里響起了光腳走路的聲音。
我趕緊閉上了眼楮。
「雲山百越蓮溪人氏,王映媛,魂魄可在?」阿祝先生大喝了一聲。
靜下來了。那兩個徒弟開始哼唱。我听到了法器作響的聲音。身體仿佛變得不再是自己的一樣,整個人都要月兌魂而去。我苦苦地掙扎,身子越來越輕,意識越來越混沌,已經听不見阿祝先生在說什麼了……
當我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躺在一間廂房里。紅紗帳,木雕床,黑壓壓的,只有天窗漏了點光進來。
「醒了嗎?」燈亮了,有人走了過來。
是阿祝先生的一個徒弟。
「阿祝先生呢?」我問。
「有貴客來訪,師父正準備接待。」
「那我的事……」我模模劉海。
「已經放到燒金桶里一並燒了,它不會再出現了。」
「只是這樣?」我想知道的「它」可不簡簡單單只是一支發夾。阿媛才不會為那種東西來害我呢。
那人欲言又止,神情復雜,過了會才叮囑︰「以後不要隨便發下和鬼有關的誓約,這個容易解決,難的是另一件。」
「也有把那個一起招來嗎?我指的是……」
話題被對方快速打斷,他很有禮貌地說︰「這位小姐,您的體質短時間內可能不適宜再作這樣的法事。師父吩咐了,讓您先多休息,他會再想辦法。」
我有些惆然,很快地,又安慰自己,至少已經解決了一件麻煩了。
「那請問,廁所在哪邊?」
順著他指的方向,我出了門,往左邊拐。真有錢,後面別有洞天,居然還有假山、渡橋,彎彎繞繞的。迷了路,好不容易找到了回廊,正要上去,突然,听到一個青春柔美的女聲︰「母親,這里好美,為什麼不能拍照給paul、阿ben他們看?」
「要尊重主人家的意思,crystal,你已經二十歲了,不許撒嬌。」年紀更長的女子輕輕說。
我從隔窗那里看她們,手挽著手,打扮優雅,美人多姿,好似一對姐妹花,腳步款款地拾階而上,一直從拱門那里走進去。原來,今日的貴客是她們,王家長房大小姐王衍珺和她的女兒。
真的很美。我低頭看看自己,不由得有些自慚形穢。
等等,背後好像有人在注視我。
迅速往前邁了兩步轉身,正對上一張年輕英俊的臉,濃密的烏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
身上有股好聞的香氣,月桂的蠱惑。
「請問,洗手間在哪里?」
「借問下,廁所往哪走?」
竟然異口同聲地問了出來。我發愣的時候,他笑了一笑︰「我以為您是這家里的人,據我所知,穆老先生多年不接待外客了。」
原來阿祝先生姓穆。
「但是,我知道廁所……哦不,洗手間在哪里了。」
「謝謝您。」
相似的面容,卻沒有那股陰冷的壓迫感。這個人,眼角沒有小小的黑痣,周身散發出生的蓬勃氣息。我記得,他應該管那「人」叫做「二叔」。
只是,王家人為什麼也會來找阿祝先生?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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