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當天下午收拾好辦公室,就提前半小時坐車回家。春運期間,車站里頭擠滿了人。王衍之竟然一路跟著我。我坐在車上的時候,「他」就在路的另一邊走,看似慢悠悠的,可無論哪個拐彎,我都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身影。停紅燈,我往下看,「他」手插口袋,也跟著停下來,漫不經心地打量路邊的廣告牌,感覺到我在看「他」,轉過頭瞥一眼又很快移開視線。「他」穿著懷舊休閑西裝,輕飄飄地站在夜風里,像從八十年代的雜志封面里走出來的美少年。
才到家,媽媽就興沖沖地叫我趕緊吃飯,洗澡,換件漂亮的衣服。
「干嘛啊?」
「上次和你說的呀,人家八點就過來,快點準備準備。你爸和我下午就把家里里外都清洗了一遍。」
「不是已經過年大掃除過了嗎?怎麼還這麼折騰?」
「什麼折騰?!懂不懂事呀你,過年二十五啦!不先把你給張羅出去,我和你爸出門都得給人戳脊梁骨,生個女兒堵大門!」媽媽還在念念不休,因為我不懂體會她的良苦用心。
「那也不用特地把牆都給粉刷一遍吧?」
「前幾天叫了工匠過來刷的。人家媽媽說了,要先來看我們房子。」
「他們合著是打算入贅嗎?」我忍不住譏笑。
「現在人不都這樣?你大舅媽他們單位的,听說爸媽也都是干部,家里列入拆遷的範圍,可以賠好幾個店面呢。你別老這麼天真!」
架不住媽媽嘮叨,我又不好說什麼,吃了飯,休息了會,就去洗澡。
我家是獨棟三層的老房子,一樓店鋪,二樓會客廳、廚房兼浴室,還有個雜物間,平日里我和爸媽都住在三樓,樓道里常年照不到陽光,濕氣重,白日里開了燈看,一片片剝落的痕跡就特別明顯。現在整棟房子煥然一新,我幾乎有種這不是我家的錯覺。
我在房間里百無聊賴地等,王衍之也在,開著我的電腦看財經新聞,真是有夠無聊。這鬼自從重新體驗到人世間的新奇後,就開始時不時地隨意使用我的東西,今天下午一口氣把我的手機游戲全打到最高分。
過了八點,中間介紹人大舅媽都來了,對方還沒個影。大舅媽打電話過去問,人家說︰「剛吃完飯呢,要休息一下再過來。」
我一听特別惱火,直接嚷了︰「愛來不來,什麼德行!擺這麼大的譜,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在跟豪門巨子相親呢!」
王衍之正好從三樓飄下來,偏頭看了看我身後。我疑惑地回頭,大舅媽尷尬地坐在沙發上,拿茶杯的手頓在半空中。我這才醒悟過來,太不滿而月兌口說了失禮的話了,急忙和大舅媽叉開話題緩和氣氛。
王衍之湊到我耳邊,輕輕地說︰「豪門巨子是不會和你相親的。」
一個冷哆嗦,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心里又憤憤地想,既然這麼嫌棄,你這個前豪門巨子干嘛要死蹭到我家里?
一直到了九點半,鐵觀音都換了三次茶葉了,那家子才姍姍來遲,父母兒子三口人一個道歉都沒有地坐在我家沙發上,眼楮四處瞄,在打量我家的裝修。
大舅媽開始不住地夸獎對方小伙子生得好,人還老實。我瞅了一眼,二十七八歲吧,很黑很瘦,嘴巴很寬,有點齙牙。王衍之抱臂靠在窗戶邊,饒有趣味地看我們相親,嘴角微微上揚。這種外表的反差太過明顯了!如果大舅媽也能看到王衍之,一定不好意思再這麼拼命地夸她同事的。
然後,我媽媽熱情洋溢地帶對方媽媽上下樓參觀了一遍。那個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貌似對我家還算滿意,坐回沙發上,向她老公點點頭。小伙子是沒說什麼,光坐那里,眼楮三不五時地掃向我,又對他媽略略頷首,有點傲慢。
這是初審合格的意思嗎?
果然,接下去就是一系列問題。從我的屬相八字問起,身高、工資、職務、是不是編制內的、一樓店面房租每月多少錢、會不會買新房、有沒有車,一直問到我爸媽的工作和工資。末了,還添上一句︰「是信基督教的還是佛教的?」
「有什麼差別嗎?」我已經很不耐煩了。
「我們希望是信佛的,這樣一些俗世的事,比如初一十五的祭祀,才好由兒媳婦來接手做。信仰不同,我們不能接受。」那個中年女人理所當然地回答。
大舅媽趕緊和對方說︰「那邊不是擺著佛龕嗎?信佛的!絕對信佛的!」
她兒子插嘴問︰「之前有談過嗎?」
「什麼?」我不明所以。
「對象,或者說男朋友。♀」
「沒有。」我媽迅速接話。
「那就好。現在有些女生很不自愛……我們還是比較喜歡那種單純的女孩子,我們家很傳統的。」
我听見王衍之細微的嗤笑聲,羞憤得不行。
那個相親男這時站了起來,說要去洗手間。老媽殷勤地指了指,對方居然只是領導氣派地點個頭,連聲謝都沒有。
我心里特別地不痛快。
就在那對夫婦上下觀察我的當口,衛生間里傳來一聲驚叫。
那兩人連同我爸媽、大舅媽都給嚇到了,忙不迭地沖過去看。
再不喜歡這一家子,礙于大舅媽的面子,我也得跟在後面,假惺惺地問個究竟。
「水、水……咳……咳……」那個男人斷斷續續地叫喚,「門打不開!」
水?我狐疑地回頭看向王衍之,「他」好端端地依舊靠在窗戶邊,神情淡然,一副漠不關心的模樣。
爸爸上前,扭動了兩下,門是從里面被反鎖的。明明只要扭一下就好了的。
媽媽趕緊去拿備用鑰匙,期間那男的發出一聲更大的慘叫。
「快點啊!你們是怎麼回事?!什麼破地方啊,還把我兒子鎖里面了!」那人的爸媽都急壞了,使勁催促。
他們不吼還好,結果媽媽听了更緊張,鑰匙半天插不進孔里去。那個女人就伸手過來抓,還把我媽的手背給抓出一條紅痕。她一用力,順便把鑰匙給掰斷了,只剩半截在門鎖里頭。
「還不報警啊!」中年男人開始要掏手機。
正巧,門就這麼從里面打開了。一條水柱射出來,好死不死就淋了站在最前頭的那兩夫妻一身。
那個男的跌跌撞撞地跑出來,全身濕透,跟個落湯雞似的。他喘著氣,說︰「水龍頭壞了,才要洗手,那水柱突然變很大,一直朝我噴,門栓怎麼轉都轉不動,出不來,跑哪都對著我噴……」
我媽和大舅媽不住道歉,又篤篤篤跑樓上找些干毛巾要給他們擦。爸爸跟我則走進衛生間想看個究竟,可是很奇怪,我們一進去,水柱就沒了,水龍頭也只是細細的水流。輕輕一扭,就關掉了。門栓那里也很正常,完全沒有打不開的問題。
「真奇怪。」爸爸皺起眉頭。
那一家三口人擦了擦臉和頭發,衣服是沒辦法擰干了。媽媽倒了三杯熱茶上來,他們連喝也不喝,氣洶洶地下了樓,連聲告辭都不說。爸媽和大舅媽跟了下去,一路道歉。
我覺得特別解氣,捂著嘴偷笑。
「好玩嗎?」王衍之不知何時站到了我身邊,似笑非笑地看我,補了一句,「不用謝。」
果然是「他」做的!
他們一走,爸媽細想也感到邪門︰「莫非還真的有……?」「不是請阿祝先生幫忙了嗎?」
爸爸開始把之前收起來的佛像都一一擺了出來,媽媽則去給阿祝先生打電話。
似乎又給拒絕了。
「哦哦,休息了呀,不好意思。那明天什麼時候方便吶?」媽媽不死心。
擱下電話,媽媽自言自語道︰「真是奇怪,阿祝先生怎麼一直都沒空接電話?哎,阿恰已經夠古怪的了,但好歹阿生一有事,她做干媽的都會幫忙的。哎,阿祝先生那麼德高望重的人,還真是攀不得。」
「那當然,他也是看干媽的面子才幫我們一次。不要再去找他了。他又不是我干爺爺。」我忍不住說。
媽媽一听火又上來了︰「還說!去給我拖地板!一衛生間的水!相親相不成,干活都不會嗎!」
這能是我的錯嗎?
好不容易弄好了,爬上樓,推開房門,就看到「罪魁禍首」筆挺的背影。房里開著小台燈,王衍之坐在我書桌前,專心地看書。
我猶豫了一下,才說服自己走過去。其實我心里還是挺怕「他」的,畢竟人鬼殊途,誰知道「他」哪天會突然發作,又想把我拖到黃泉里陪他做鬼呢?
「他」在看我新買的《千年繁華——京都的街巷人生》,作者是個日本人,名叫壽岳章子。澤田重隆給繪的插圖。寫的都是京都傳統風情,富有生活氣息的文字,讀起來很舒心。
我是不敢打擾「他」的,站在一旁不出聲。
「他」抬眼看了看我,微笑著說︰「很久沒看書了。活著的時候,每晚都會看一小時閑書再睡覺。」
「你都看些什麼書?」
「歷史書、閑情小品,最喜歡松尾芭蕉的俳句,也看王國維的詞話。」
「看不出你這麼文藝。」
「實際上,那年如果沒死,我應該會去ucl讀建築。雖然我父親更希望我念法律。」
「我一直以為你們有錢人家的小孩只會開著跑車泡女生。」
「他」抿了下嘴,搖搖頭︰「父親對我們管教很嚴,這在我生前的家里是不可想象的。」
「他」說話用字相當嚴謹,對曾經的家始終保持著一份淡淡的疏離。我忽然覺得「他」有點可憐,只活了十八歲而已。
「你們的相親方式都這樣嗎?」「他」突然問。
「是啊,互相用物質條件來衡量對方。怨不得今晚那家人,如果他們條件不合我爸媽的心意,他們也來不了我家。工作、房子、車子、鈔票,現實中永恆的主題。你們呢?」
「我們不會談到家底,就是兩家人坐在一起,吃個飯,再一起去打馬球。」
「不是旗鼓相當的家世也坐不到一起去,」我嗤笑道,「其實又差到哪去?不過,我只在書上看到,有錢人喜歡養馬。你有養馬嗎?」
「有過一只。它是冠軍馬,我給它起名叫‘阿瑟登特’,當時bbc正好在播《銀河漫游指南》。」
「《銀河漫游指南》大概五六年前拍成了電影,我買了它的小說,不過放在宿舍里。」
「我看到了。」
這鬼什麼時候模進我宿舍的?!
「他」察覺到我的不愉快,笑了笑,說︰「所以說,做鬼其實很無聊。唯一的好處是,去哪里都很自由。」
「你既然已經和生前的一切關系都隔斷了,還有什麼值得你這樣念念不忘地不肯離去呢?投胎重新做人不是很好嗎?」
「我在等一個人。」「他」低聲說。
「女的?」
「女的。」
我想,總不可能是我吧?
「她差點就和我有個孩子了。」
顯然不會是我。但這話無疑是個重磅炸彈啊!我一下子精神來了。下午才听明珊說,王衍之死前剛訂過婚。難怪才十八歲就這麼著急要訂婚,原來是偷吃禁果啊!誰剛剛篤定地說自家家教嚴格的?
「你有個未婚妻吧?」我試探著問。
「有過。」
「那現在她……」
「她現在是王家的大少女乃女乃了。」王衍之淡淡地說。
大腦里仿佛「轟」地一聲,驚雷炸開了。
至于那孩子……我覺得,我不能再問了,豪門里果然少不了狗血。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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