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有無盡好,死則萬事悲。嗚嗚的河水仍不停歇地鳴奏,眾人低泣悲回,像要把無窮無盡的傾述注入。
拓跋巍巍陷入了昏迷,任人呼叫不醒。
李思景和幾個大臣商議一番,決定趕緊趁東夏沒有打到王河,召回軍隊。他四處下令︰「召回兵馬保護汗王,但不要告訴他們汗王的情況。」
軍隊被運回來一部分的時候,拓跋巍巍醒來了一次。
這一次,他精神好了很多。
眾人似乎感到心安,趕緊來問計,沒有他,是戰是降?是跑是留?
拓跋巍巍掃視他們,輕聲說︰「看來只能趁我還活著。」
他劇烈喘著氣說︰「再次告訴你們,降東夏,不要降朝廷。狄阿鳥他為人寬厚,哪怕不許你們官祿,卻可以善待你們。你們不懂得寬厚的含義呀。當年我哥哥一心殺掉我,但是他臨死的時候,卻想起了我……給至親的人叮囑說,只有我可以依靠。你們不懂嗎?你們不知道寬厚的品德在草原上是多麼珍貴嗎?如果不是我善待那些巴特爾,麾下哪里有那多的英才呢?」
他又說︰「等國師從對岸回來,就說我不要他了,讓他歸鄉吧。他老了,不要讓他為你們的事操勞。若他冒險回鄉由他,若他願意在王河邊上隱居,你們都要為他保密,也別打攪到他。在靖康人眼里,他是奸賊,在我們拓跋部的眼里,他何嘗不是天神?當年老拓跋人雖然善戰……卻是怎樣一個境地?每年春上,很多將士們都帶著必死的心出去四處作戰,為的是給部族省糧食,那時的孩子,只要身子弱一點,像阿爾蔑一樣,就要被父母含淚掐死,我格外疼愛阿爾蔑,不是他喜歡讀書,是因為我總想起那過去的一幕一幕。人說我恨部族中那些在我小時候嘲笑我穿絲綢的人,我恨嗎?我不恨,我知道,很多人一輩子也沒有見過絲綢……」
他伸手撫模一下他的兒子,又握握李景思的手,喘息說︰「你們都是我的孩子。阿爸疼愛你們的心是一樣的。如果我死了。陳國僥幸幸存,就把汗國交給拓跋曉曉,你們都要听他的,不是你們不優秀。而是你們打的仗少,軍功不夠顯著,若是軍功不夠顯著,就鎮不住人心呀。」
李景思沒有吭聲,拓跋巍巍的兒子卻不謙讓,嘟囔說︰「他還打過很多敗仗呢。」
拓跋巍巍笑笑。
過了一會兒,他又說︰「陳國也不可能幸存了。就算靖康想讓它保存來對付狄阿鳥,狄阿鳥就在一旁盯著,他肯嗎?阿爸也是希望你們能夠和睦。我好累呀,雖然有很多的事放心不下,但都無能為力。我能告訴你們的,就是讓你們投降東夏。我們草原人也是人,與雍族同源,憑什麼他們做兄長的能欺壓我們這些人?憑什麼他們的守將在邊關宣揚我們拓跋氏的耳朵好吃?」
他閉上眼楮悠悠地說︰「在我幼年的時候,我母親是和親嫁入拓跋氏的,她其實並不是公主。可我父汗卻很高興。他希望和天子結親,他覺得有身份,他也以為他和中原人從此和睦相處。他一心親近中原。可是就在我5歲的那年,他變了,他打仗回來,把我從乳母懷里揪出來,一腳踢在我身上,喝道︰‘靖康狗,給我滾。’我很恨他。他是我父親呀,他怎麼能這樣對我呢。可是後來我才知道,那一年,靖康人挑撥慕容氏對我們用兵。十三個拓跋氏人在邊關被人割了鼻子和耳朵下酒。我母親因此再得不到父親的寵愛,到處受人欺辱,最後死于饑餓。我也不知道怎麼活下來了,而且很壯實。兄弟們吃肉,說我只配吃草……我自己打獵,抓老鼠,撬沙參。我那時只有一個念頭,我也是吃肉的,我不但一個人吃肉,還讓全部族的人都吃上肉。」
大臣中不乏老拓跋人,哭得嚎啕。
拓跋巍巍又說︰「我從來不以締造一個汗國為榮。從來不。我為一個父親,養大了很多孩子為榮,為一個首領,讓部族多降生了很多嬰兒,並且能夠養大為榮。每當我在戰爭中恐懼,我就用這些激勵自己……佔據陳國不走,不是因為我貪婪,而是我覺著它足夠富庶,能生養我們拓跋氏人,結果呢,卻榮于陳州,敗于陳州。」
他突然之間,不知道是恍惚了還是回光返照了,大叫一聲抓住李景思的手,喊道︰「不要降靖康。不要讓他們再次驕橫,割我們的耳朵下酒。」
大臣們紛紛哭道︰「不降靖康。」
他安心了,躺回去,慢慢地攤開雙手,含糊地說︰「以後讓拓跋神保佑你們吧。」
範國師嚎呼著從河對岸回來,坐在筏上,老臉全是鼻涕和眼淚。
然而,他還在河中心,河這岸就開始喊靈︰「汗王去了,回到拓跋神身邊了。」
範國師猛地站起來,似乎是呆了一呆,又似乎是晃了一晃。
片刻之後,他大喊一聲︰「汗王呀。我隨你去了。報答您一生的知遇之恩。」
喊完,他猛地扎到往王河去,擺渡的士兵沒抓住,哭著跪了下來。
河岸上不斷有人哭喊︰「汗王去了。我們拓跋氏的太陽滅了。沒有了汗王的保護,我們怎麼辦呀。」
河對岸又回來了很多士兵,有一些是被東夏打散的,又跑回王河的。
他們有的跪著,有的站在河對岸,有的呆呆的,有的嚎啕大哭。
有人悠悠地說︰「上天降生了東夏王,為了他能走得更遠,于是收走了我們汗王。」
李景思再一次說服幾個大臣說︰「汗王雖說讓我們投降狄阿鳥,可汗王去在王河的岸這邊,東夏軍隊及時上來,也是在東岸,我們需要在這里治喪,一時走不月兌,靖康兵會更快來到我們面前呀。」
這只是他對外的說辭,緊接著他問︰「狄阿鳥能給你們什麼?投降了靖康,憑借各位的力量,靖康是要用高官厚祿收買你們的呀。」
大臣們都默不做聲。
畢竟拓跋巍巍剛去,臨終的遺言不好違背,但他們心里卻是認同了李思景的話,投降狄阿鳥,戰敗而降,狄阿鳥的東夏國幾乎不保留封臣。
何況他們仍是既仇恨東夏,又看不起東夏。
李景思一個人表演說︰「東夏殲滅了我們三十萬軍隊,毀滅了我的岳父,你們要是投降他,就是我的敵人。現在汗王的衛隊由我在指揮,誰投降我的敵人,我就毫不客氣的地斬殺誰。」
終于,一直與李景思不和的上柱國渮澤明突然表示自己的支持,他自然不是怕李景思手里的衛隊,而是狄阿鳥確實只會從他手里的東西,而給予不了他任何他缺少的。他說︰「李景思將軍說的一點也錯。正是因為汗王有遺言,而我們力主投降靖康朝,這是功勞。」
他不像李景思是嚇唬,而是趁機剪除異己,走到一名大臣身邊,問︰「我說的話對嗎?」
那大臣也許心動了,卻因為與渮澤明不合,此時冷冷地說︰「我只听汗王的。汗王讓我死,我就去死,我不會因為他死了,就更改他的遺言。」
渮澤明拔刀就把他砍殺。
眾人要動,李景思立刻調了衛士上來。
他發現拓跋巍巍的兒子也要干涉,連忙走過去,低聲說︰「阿弟。阿爸死了。你也要為你自己考慮。靖康是正統呀。靖康可以給你冊封一個名分,給你官爵呀。」
拓跋巍巍這個兒子本身也沒什麼才能,听了就不再吭聲。
渮澤明耀武揚威一番,回到他們身邊,淡淡地與李景思說︰「投降靖康。我是用實際行動表示對你的支持。但是我們不能一廂情願。先要弄清楚,靖康人怎麼對待我們。這樣的事要趕緊安排。」
李景思給他作了個請的動作,帶他出去說話。
他們出來看了看天色,天已經黑了,靖康人的營地已經扎了過來,擺出團團圍困的架勢,一回頭,王河對岸也有營盤火光,那一定是東夏人的營地。
李景思輕聲問他︰「上柱國大人有何見教?」
渮澤明壓低聲音說︰「兩邊邀利。我們派個人去靖康人的軍營。告訴他們,汗王的遺命是要我們投降東夏人,看他們有何反應。」
他笑了說︰「李景思將軍是雍人。以前對你不住。這個時候,是回到你們雍人之中去,那是你的族人,這個功勞,就由我來要吧。」
李景思為這樣的小人恨得牙根癢癢。
但是沒有渮澤明,他就鎮不住其它大臣,殺光大臣,再投降,對靖康朝廷而言就沒有好處了,反倒會惹非議。
李景思同意說︰「上柱國盡可安排。」
渮澤明拍了拍手,找來一個自己的族人,輕輕安排,然後拍了拍他的背,讓他連夜去靖康營地去。
健布親自上來的,就在營地。
他沒有想到人家狄阿鳥根本不是在逼他出兵,利用敵人急援陳都,騎步兵拉開距離,中道埋伏。
不過這對他來說是一件好事,有個敬佩他參軍主動給他出主意說︰「君帥擅專之嫌眼下則解,您就說狄阿鳥給您透漏了軍情,您判斷他能打贏,害怕他獨佔戰勝之利,不及請示,果斷下手,皇帝必不怪罪,反倒要褒獎您的功勞呀。您看對面,拓跋巍巍的大帳都在,還有人傳,說他死了。」
健布冷淡地回應︰「大丈夫以此伎倆給自己月兌罪,豈不受天下人恥笑?何況我于眾將士相約時說得清清楚楚,此時反口,不是要告訴將士們,他們以後可以擅專而不擔責任嗎?我健布何惜?身呢。義呢。」
他擺了擺手,把灰溜溜的參軍打發走,自己端坐在轅門中,突然輕笑一下,突然又輕笑一下,自言自語說︰「陛下呀。你真是找了個好女婿。果真在為天下唱。這一戰結束,戰爭就結束了吧。」過一會兒,他又自言自語說︰「老夫等于與你搶功了呀。本是你一個人的功勞,可那青史之上,怕老夫也不得不分一筆了。這個功勞令人羞愧呀。唉。當年我要是早一步找到他,招他到麾下教養長大多好呀。就差了一步,找到的時候,他已經在武縣和朝廷軍隊作戰了。」
他笑了笑,又說︰「老夫老了,與你何掙?全給你。虛名不全是好事,你背得義越多,你越在乎,將來就越不會負,邊患就不會起。」
他哈哈大笑。
想到日後若干年,東夏一想起兵犯邊,他狄阿鳥就愁眉苦臉,怕親手毀壞自己的聲名,健布就樂。
他沒有謀臣們的彎彎腸子,一判斷起來,極為認準,笑完就還往外倒︰「在意青史的人無一不是忠臣義士,我看他怎麼辦?都說找不到他缺點,結果給老夫找著了,這橫練給他破掉,不知陛下心病去否。」
他在笑,王河對面的狄阿鳥也在營里與眾將暢飲慶功,也在笑。
他笑得眼淚都下來了,卻是夸健布說︰「這老爺子還真是條好漢,不是皇帝的私人,而是國家的棟梁呀。」
私下時,他對健布可沒有這麼文明過。
這一次,他畢恭畢敬地用了「老爺子」,可見幾分敬重。
眾人想想堂堂上柱國,大將軍大司馬,萬戶侯,戰勝之日,一頭干草,自坐囚車被人押回長月,只怕皇帝也頭疼,是降罪呢,殺頭呢,還是無罪釋放,頓時笑得前俯後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