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沒事了。」慕毓芫身形臃腫不便,身上裝束和頭飾都已極盡清減,雙層玉色綢帶挽起如墨長發,側鬢點綴一支細長的東海珠釵,尾墜細珠搖曳。
明帝稍微緩和臉色,過來扶她坐下,「她們平日爭風吃醋,也就罷了。如今,竟敢算計你身上,朕絕不能容忍!」
早上朝事議到一半,便有宮人急來稟告,說三皇子誤食東西月復痛。原本就讓明帝心頭煩,誰知到了後來,又查出雪參里藏有紅花。一查再查,竟然是當初徐貴人送給宸妃的補品,只因鄭嬪覺得扔掉可惜,所以才鬧出此等亂子。
「皇上,臣妾並沒有出事……」
「你不必替她們求情。」明帝冷漠截斷,似是不願再提起鄭、徐二人,「朕也自知六宮女子眾多,難免易生紛亂,只是此事絕不能輕饒!從前還有皇後替朕分憂,現如今她自己身體也不好,哪禁得起為瑣碎事操心。」
慕毓芫也是嘆氣,又道︰「臣妾如今這個樣子,也幫不上皇後娘娘。況且,臣妾年紀輕也不服眾,只有讓皇上操心了。」
「沒事,你也不用太擔心朕。」明帝聲音帶著震動的余音,冷聲道︰「朕從前只顧著朝堂上的事,如今方知後宮事亦不小,少不得多分神治理一下。朕由不得她們胡來,更不能讓她們傷害你和佑祉,任憑是誰也不行!」
他是三千佳麗的夫君,能有如今這份情已難得,豈敢再奢望別的?慕毓芫依偎著身旁龍袍男子,雖然溫暖卻不敢太依賴,低聲道︰「嗯,臣妾不擔心。♀」
「怎麼?」明帝俯低身子輕聲相問,語氣自有一種難得的溫柔,「莫非,剛才朕嚇著你了?宓兒你放心,朕能治理萬里江山,也就能調理六宮女子。從今往後,總不讓你受驚嚇就是。」
這一切隱隱讓慕毓芫覺得心底發痛,有濕潤水珠溢出眼眸,隱忍堅韌的女子再也掌不住,許久都沒有放縱自己,「若你不是你,我不是我——」無聲的啜泣,喃喃低語,「那該有多好……」
——若你我皆非今身,該有多好?只是生命輪常向前,卻是永無止境,芸芸眾生都沒有重新選擇一次的權利。
「宓兒……」自是極力平靜壓抑的聲音,仍然控制不住微微顫動,明帝別開頭避過裊裊的紫檀燻煙,似乎被薄煙刺疼眼楮,「朕能等到今天,真的很歡喜。從前的事,就不要再去想了。你和我,不是還有很多以後麼?」
「嗯,以後。」慕毓芫反手拂住胸口,勉力微笑道︰「听太醫說,有身孕的時候就容易胡思亂想,看起來果然沒有錯。」
「也不害羞,都是快做娘的人。」
「那旻你呢?」空氣隨著刻意的取笑稍微緩和,慕毓芫向上傾斜仰著頭,那殘余的淚水消散退回去,「等以後佑祉長大,臣妾就告訴他如何被你欺負,如何為你受盡委屈,還有……」
明帝深不見底的瞳仁中似有融化,連聲笑道︰「不知道的,都以為你是最嫻靜,誰知道內里卻是這般不講理。♀你且說說看,朕何時欺負你了?」
「嗯——」慕毓芫卻是想不出來,只好一笑了之。
往年夏天都要去行宮避暑,原是妃子們難得一次的出宮機會,今年卻因皇後身體不適和宸妃的身孕耽擱下來。不過泛秀宮卻並不炎熱,皆因重修時特別設計過。椒香殿不僅是簡單木麝芬芳、玲瓏剔透,那牆磚每隔三尺就築有漢白玉空柱,夏日將碎冰巧妙的塞進去以供降暑。如今慕毓芫的身孕已五月余,皇帝生怕她和胎兒受熱,幾乎沒把整個冰庫給搬過來,後來太醫說此時不易過涼方才作罷。
如此還嫌不夠,殿內另有九尺長芭蕉型巨輪扇從早轉到晚,單是負責值班這一項的宮人就是十來個,宮殿頂上亦有小太監負責灑水散熱,夏日暑氣被人工摒蔽在外,若在殿中靜坐不動,還略有些輕微發涼。
不過慕毓芫此刻卻涼不下來,手中黃紋紙隨著動作發出細小聲響,乃是自青州送來的書信,輕聲嘆道︰「雲瑯,怕是要闖禍了。」
雙痕不知內中緣由,琢磨著勸道,「拋開娘娘你不說,皇上也是頂喜歡雲少爺,偶有小失誤也不打緊罷。」
「皇上喜歡他?」慕毓芫扶正軟枕倚在美人榻上,幾縷瑩黃色流蘇滑下,太過冗長便堆壘簇成一團花狀,襯得主人肌膚愈加瑩白,「再喜歡,那也比不過樂楹公主。」
「公主?」雙痕很是疑惑,問道。
「敏珊喜歡雲瑯,這件事有誰不知道?」慕毓芫不禁搖了搖頭,順手將信紙撂下在桌上,「雲瑯信里說,他在青州認識了一位極好的姑娘,等到年下帶回來,那意思自然是將來要成親。可是,這不扇敏珊的嘴巴麼?別的先且不管,這門親事斷然不會順利辦成,只怕連那姑娘的性命都要毀了。」
雙痕也是皺眉,小聲道︰「雖說不妥,總有解決的法子罷。」
「罷了。」慕毓芫秀眉微蹙,將視線遠遠的灑出窗外,「咱們家的人,總該有個活得自在的。若有不是,就讓我替他擔待著罷。」話雖如此說,可此事不僅關系到雲瑯的終生幸福,中間還參雜著皇帝和公主的臉面,還得仔細籌謀一番。
殿外隱約有說話聲傳來,香陶揚聲道︰「娘娘,文繡姐姐過來傳話。」近來皇後身體時常不適,按理說文繡輕易不會離開。如此鄭重其事,多半是有要緊的話,慕毓芫遞個眼色過去,雙痕趕忙出去相迎。
文繡進來時臉色果然不大好,眼圈也有些發紅,「表小姐,你定要好生勸一勸皇後娘娘,文繡在這里先給你磕頭了。」說著便是「咚咚咚」一陣亂響,雙痕趕忙上前將其扶住,額頭上已磕出一團紅印。
「起來說話,到底怎麼了?」听文繡用兒時稱呼,慕毓芫輕微恍惚。
「奴婢也不清楚。」文繡含淚搖頭道︰「皇後娘娘的病也不是一天兩天,原先一直將養著也還好,只是最近越發——」似乎哽咽起來,頓了頓才又說道︰「奴婢總瞧著,皇後娘娘對湯藥不上心,可怎麼辦才好?」
慕毓芫思量不出里頭的緣故,只好寬慰文繡道︰「皇後娘娘多半是一時心煩,日日被煙火湯藥燻染著,也是難免的。你先梳洗一下,免得讓皇後娘娘更添煩惱,本宮隨你過去看看。」
趕到映綠堂時恰是正午,宮人們一個個好似木偶般紋絲不動,多半因為皇後常年纏病的緣故,比起泛秀宮總覺得少一份鮮活之氣。慕毓芫此時比別人更怕熱,額頭幾縷碎發已濕貼在一起,慌得宮人們都上前來,生怕她肚子里的孩子有半點閃失。
「不用這麼多人。」慕毓芫搭著雙痕的手摒退眾人,對文繡微笑道︰「你先進去跟皇後娘娘說一聲,本宮慢慢走進去。」
文繡忙點點頭,「是,娘娘當心些。」
不多時,內間便傳出皇後宣召的聲音,慕毓芫側頭說道︰「你在外面侯著,不必跟進去。」見雙痕有些遲疑,又道︰「有事再叫你就是,一會文繡出來跟她說說話,記得多勸著她些。」雙痕無法,只得止步在外。
內殿還是很清幽的,皇後半躺在梨花木大床上,素淨綃紗襯得臉色愈加蒼白,顯得格外虛弱憔悴,文繡替她扶了扶枕頭,便躬身退出去。慕毓芫在床邊坐下,嘆道︰「姐姐,你素來不是傷風悲秋的人,何苦這般自傷?」
「沒事,你不用擔心。」皇後合上眼簾輕輕搖頭,耳間金轉珠扣玉墜子在枕頭上滾動著,淡淡微笑道︰「芫妹妹,難為你這個月份還親自過來。若是受了暑氣,豈不是惹得皇上又添煩惱,都怨文繡太多事了。」
「哪有那麼嬌女敕?」慕毓芫端茶遞給皇後,柔聲勸道︰「總坐著也是悶,多出來走走也是好的,姐姐你不要胡思亂想,好生養著身體就是。」
「只怕,別人不那麼想罷。」皇後嘴角的笑意漸收,望著窗外說道︰「這一年里宮內生出不少事端,本宮身子不好,也沒空認真治理一下。」
「原來姐姐是煩心這個。」慕毓芫抿茶想了想,回道︰「也算不上什麼大事,今日回去後我自當多上心,只是有些僭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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