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屁!」林佑坤怒道,「今天下午,我明明已派人提前來通知你們,房間不是都已訂好了麼?」
里面的人無奈地答道︰「實在對不住,本驛站今夜有要員進駐,閑雜人等一律不得入內,即使是預訂了房間也不行。他定楮一看,卻大驚失色道︰「這不是…騰驤右衛的林佑坤林千戶大人麼?」
林佑坤掃了他一眼,見也是熟人,當即撇嘴譏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東廠的領班大人,孫吉祥孫公公!孫公公好大官威,林某倒怕讓公公把皮剝了呢!」
孫吉祥忙換了一副嘴臉,滿臉賠笑道︰「咱家哪里知道是千戶大人,否則就是借咱家個膽子,咱家也不敢將千戶大人拒之門外啊!你們這群不長眼的東西,還不趕緊開門!」
原來東廠雖然在宮外橫行無忌不可一世,卻惹不起宮中四衛。就連東廠督主魏忠賢,見了四衛的指揮使、副指揮使,也得客客氣氣的。這孫吉祥雖然是東廠十二掌班之一,在東廠內掌握實權,卻也很知道分寸。騰驤右衛的千戶,官職雖只有五品,卻是皇帝的貼身護衛,絕對是自己得罪不起的人物。
林佑坤卻不依不饒地道︰「下官奉萬歲密諭出宮公干,今夜早已在此預訂了房間。卻不知孫公公因何要讓下官吃個閉門羹?」
孫吉祥腦門冒汗,不住地解釋道︰「千戶大人萬勿見怪,咱家真的不知道您已經預訂了房間,否則絕不能有此誤會。況且咱家也有苦衷,不得已才封了驛站…」
「有何苦衷,不妨說來听听!」林佑坤冷笑道。
孫吉祥見招架不住,只得實言相告道︰「其實咱家是奉了萬歲爺的聖旨和九千歲的嚴命,從山海關將欽犯熊廷弼、王化貞押解進京。因大雪封路,今夜無法趕回京師,這才宿于驛站。這熊廷弼、王化貞是朝廷要犯,咱家也是怕走漏了消息,為防不測,才封了驛站,將閑雜人等趕了出去。還請千戶大人寬恕則個!」
林佑坤也知道遼東新敗,朝野震驚,天啟大怒,將熊廷弼、王化貞鎖拿進京議罪的事。他知道這是大案,孫吉祥如此謹慎,倒也無可厚非。因此才臉色平和下來道︰「既如此,倒是下官錯怪孫公公了。現在已經入夜,下官也有皇命在身,不知能否將下官預訂的房間仍撥給下官?」
孫吉祥忙不迭地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朱由檢卻不知里面的情況,見林佑坤迎了出來,倒也沒有多想,率領眾人進了驛站。
此時,驛站的驛丞才敢上前殷勤招呼。而孫吉祥也不敢探听林佑坤到底有什麼皇命,早率領幾十名東廠番子返回各自的房間。
朱由檢第一次進驛站,倒覺得十分新鮮。轉過照壁,即是寬敞的前院。前院正中,有一座高高的鼓樓。再向北,則是氣派的前廳,透過前廳,隱約還可見後面的客房,至少也有幾十間之多。前廳兩側,還有寬闊的過道供馬匹通過。
驛丞將朱由檢一行人讓至前廳,殷勤地送上酒菜。朱由檢饒有興致地問他︰「你是這里的長官?敢問貴姓大名?」
那驛丞並不敢胡亂猜測朱由檢的身份,見問到自己,忙滿臉堆笑地回答︰「貴客說笑了,卑職一個不入流的驛丞,哪敢稱什麼‘長官’。卑職王長保,您喚卑職‘老王’即可。」
朱由檢倒覺得「老王」這個稱呼頗有現代感,笑著問道︰「老王,你這驛站共有多少間房,多少驛卒,多少匹馬?」。
「回貴客的話,通州驛共有鼓樓一間、正廳三間、後廳三間、送禮房三間、庫房兩間、廊房十間、馬神廟一間、馬房十四間、廂房十六間、驛丞房一間。驛卒共十六名,馬四十三匹。」
「規模不小啊!」朱由檢笑道,「這驛站一年得有不少撥款吧?你薪俸又有多少?」
老王听朱由檢發問,卻咧嘴道︰「實不相瞞,這通州驛每年朝廷撥款只有幾百兩銀子。區區這點銀子,既要應付過路官員的迎來送往,又要喂養馬匹,保持郵路暢通,哪里夠使?別說幾百兩,就幾千兩也不夠。就這樣,通州驛已經幾個月沒領到撥款了。卑職按例有歲俸四十二石,就只算本色俸也應每月一石。但不怕貴客笑話,卑職從打擔任驛丞,就一次也沒領到過。」
朱由檢有點不敢相信,詫異地問道︰「這歲俸和本色俸有何區別?如果領不到俸祿,那你豈不是要喝西北風?」
老王笑道︰「貴客有所不知。這‘歲俸’就是朝廷規定的名義上的俸祿;而這‘本色俸’,才是真正必須要發給官員的實際糧米,其余的叫做‘折色俸’,均以他物按一定折算比率替代,或折絹,或折銀,或折寶鈔。如今國庫空虛,連本色俸都發不出來了,那些折色俸又盡是些一文不值的寶鈔。如果驛站要是沒點進項,那還真要喝西北風了。」
「照你前面所說,驛站是個花錢的地方,能有何進項?」朱由檢追問道。
老王腆著臉微笑道︰「這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道道,既然貴客問起,卑職也不敢隱瞞。其實說到底,也不過就是‘攤派’二字。」
「向誰攤派?」
「那自然是本縣的百姓了。」老王侃侃而談道,「比如馬匹,縣里每家農戶,都要給驛馬提供草料。但這馬可不是什麼草都吃的,咱們這的草根本不行,都是從外地運來的。老百姓拿不出草料,就得折成銀兩交上來。」
「再比如勞役。驛站里的驛卒,可都是沒有任何俸祿的。老百姓要麼出勞役,來驛站當驛卒,要麼交些銀兩,充抵勞役。而且這驛路每年都要大修,人工自然也是本縣百姓。出不了人工,那也得交銀子。總而言之,不多弄出些名目來填補窟窿,驛站根本無法運作。」
朱由檢听得暗暗心驚,他原以為古代的老百姓無非就是交點田賦,不管是十稅一還是五稅一,交完公糧,剩下的就是自己的了。听老王一說,才知道還有這麼多的勞役。這還只是驛站,其他各種苛捐雜稅,還不知要有多少!老百姓負擔如此沉重,時間久了,不造反才怪!
他望著滿桌的酒菜,心想這都是本縣百姓的民脂民膏,自己在這大吃二喝,卻不知道有多少窮苦人家連頓稀粥都喝不上。
想到此處,他也沒了胃口,趕緊匆匆吃了幾口,即推說身體不適,離開前廳,前往後面的客房。
誰知一進後院,立刻看到院內停放著兩輛高大的木囚車。囚車之內鋪了些茅草,此時卻是空無一人。
朱由檢嚇了一跳,趕緊問林佑坤是怎麼回事。林佑坤壓低聲音道︰「這兩輛囚車壓的是朝廷欽犯,一個是前遼東經略熊廷弼,一個是前遼東巡撫王化貞。」
朱由檢心頭猛地一沉。他那日在望海樓上听幾個書生談論,也曾提到熊廷弼和王化貞,但只是寥寥幾句,語焉不詳。至于這兩人是如何被後金殺得大敗,遼東局勢現在到底如何,卻是一概不知,真想當面問個清楚。
但轉念一想,歷史的進程看來無法改變,知道和不知道又有什麼分別?這兩人又是朝廷欽犯,自己雖是王爺,但好像也沒權力審問,還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罷!
他這樣想著進了早已為他準備好的客房,剛想喘口氣,卻從隔壁房間,傳來一陣激烈的爭吵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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