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集 鬼教(上)

作者 ︰ 九鷺非香

楔子

若水跪在山寺大門之下,這已是第三天,方丈又來勸她,若水仍舊只有一句話︰「我要他親口對我說。♀」對她說,他出家了,附休書一封,了了他們的婚姻,斷了他們的塵緣。

方丈一聲嘆息,搖搖頭,走回寺內。

若水放出袖中諜音蠱,讓它跟著方丈的腳步爬進山寺重門,自己靜跪原地,聆听听音蠱傳來的響動。

方丈推門走進一間精舍中,木魚聲響,檀香裊裊,灰衣和尚坐在蒲團上,細聲念經,听聞方丈到來,聲音暫歇。

「阿彌陀佛。」方丈問道︰「她已在山門前跪了三天,空念,你仍不去見見麼?」

空念、空念……她心心念念思念著的人,卻取了這麼一個法號,一時,她覺得這世界無奈得讓人好笑。

木魚聲再起,葉子能想象道他闔眼靜坐的模樣,專心沉靜,一如往常他為她畫眉那般。只是言語,再不復往日溫柔︰「方丈既替我取法號為空念,便是知曉我的心思。紅塵俗念皆已成空,我不會去,而她總會走的。」

山寺門前的風卷著桂花香,吹涼了若水心中翻涌的血脈,老方丈那聲蒼涼的「阿彌陀佛」在她耳中來回晃蕩,空悠悠的沒有著落。

「過往已成空,我前生做殺孽太多,後半生只求能渡盡世人以化孽障。」他忽然又開口說道,聲音仿似就在她耳邊。若水所有的蠱術他都知道,想來他已經發現了听音蠱,這話是說給她听,「佛門清淨,不該為人所擾。」

悲涼之下,若水只覺心底怒火燒破悲涼,染紅她的眼眶。

「蕭默年,你負我。」她垂下頭望著自己已跪得麻木的膝蓋,呢喃著,「什麼白首不離,情義繾綣……」

若水慢慢站了起來,僵硬麻木的膝蓋讓她無法立得筆直,但即便是這樣她也要大聲的告訴他,他娶的妻不是一紙休書便能休離得了的,也不是一句「過往成空」便能抹滅得去的,紅塵俗世,他自私的想忘得干淨,她卻偏要叫他至死也忘懷不了。

「蕭默年。」內力夾帶著喑啞的嗓音傳入山寺之內,驚飛了寺中閑鳥,「你避入佛門以求清淨,那我便要鬧得佛門也無一日安寧。你要渡盡世人贖過往罪孽,我便要害盡蒼生造人間無數業障。」若水頓了頓,垂下了眼眸,再一次放下自尊服了軟,「你知道,我言出必行,你也知道我今日這話只是為了逼你,若你願與我回家……」

听音蠱的氣息在她耳邊被掐斷,她微微一怔,不一會兒便見方丈出了山寺大門,站在高高膽階上對她合十行禮道︰「阿彌陀佛,施主請回吧,空念再不是塵世中人,那些事端與他而言也不重要了。♀」

若水涼涼的笑了︰「方丈,他修佛,只是因為佛讓他找到了一個可以躲避的地方而已。他心中無佛。」

方丈只對她說了一通阿彌陀佛的屁話。

她笑道︰「他總會為今日的自私付出代價,也總會明白,這世上總有些人有些事,是不管他修了什麼法悟了什麼道也躲不開避不了的。」若水不再多言,轉身離開,只淡淡的留下一句話,「方丈,三年之後,你定會後悔為蕭默年剃度。」

第一章

元武七年,南疆魔教攻破中原最後的防守,大舉入侵中原武林,眾多門派被各個擊破,朝廷無力鎮壓,中原一時之間生靈涂炭。

南陽鬧市,披著黑色大麾帶著深色垂紗斗笠的人快步走過街道,她身後跟了幾個同樣打扮神秘的黑衣人。

「南疆魔教惡行多,殺人如麻不悔過,上天自有好生德,血債血償逃不月兌。」深巷中,小孩的歌聲傳來,戴斗笠的領頭者透過面前黑紗,冷眼望向巷中正在玩耍的幾名小孩。

身後的死士立即上前來詢問︰「教主,是否要將他們的尸體掛出來游街示眾?」

不問生死,只問死後如何處置,看來「殺人如麻」不止外界如此看她,連巫教教內也是如此。

若水擺手道︰「殺幾個孩子無濟于事,找出編排這首兒歌的人。」她的嗓子被內力控制著,陰陽難辨,他們都听不出她的本音,甚至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對于外界,他們只知道她的名字——蕭默年。

他們所憎惡的,所仇恨的也是「蕭默年」,是她那早入了空門的相公。

三年之期,她說到做到,鬧得天下不安,造盡孽障,所有的殺伐與鮮血皆是為了今日……

今日,她的腳步容不得任何人打斷。

威遠鏢局中數十名巫教打扮的人已等在大廳中,威遠鏢局的總把頭站在一個巫教人身邊滿臉諂媚的笑。外面忽然嘈雜起來,有巫教人來報,說教主已到,廳中數十人立即站起身來,恭敬的跪了下去。等若水走進來,無人不埋頭行禮︰「教主。」

若水將大廳掃視了一圈,微微皺起了眉︰「人呢?」

總把頭立即恭謙的答道︰「回教主,空念大師嫌外間紛擾,現在正在後院歇息呢。」

「這里沒什麼空念大師。」若水丟下這話,拂袖而去,「你們都別跟進來。」

穿過長長的走廊,盡頭處有一個僻靜的院子,她還沒進門便能听見里面傳來輕敲木魚的聲音,能聞到淡淡蕩香。下屬們對他不錯,若水想,可是她卻不想讓他過得這麼舒坦。見不得他一個人過得這麼好,就好像她對于他的人生來說根本就無關緊要一般,若水十分不喜歡。

她沉了臉色跨步邁進院子里,院里小屋的門並沒有關上,若水一眼便瞅見了蕭默年的背影,心潮難以自抑的一陣涌動。他跪在蒲團上一邊敲木魚一邊呢喃著經文,看起來像是一副慈悲為懷的人樣。誰能想到這樣的人曾經也是滿手鮮血,冷血至極呢。

若水嘲諷的勾了勾唇角,三年,他瘦了許多,想來僧人的清修還是極苦的。

木魚聲一停,蕭默年的聲音輕慢的傳來︰「來了便進來坐吧。」

若水也不客氣,老實走了進去,大大方方的坐在了屋里的上座,正在蕭默年跪拜的正前方。她取下了頭上的黑紗,淡眼看著仍跪坐在蒲團上的蕭默年,沒有說話。

蕭默年也不在意,只淡淡道︰「若水,好久不見。」

「確實有點久,三年時間,多少血肉化白骨。久得連我的堅持都開始動搖了。」

蕭默年淡淡的彎唇笑了笑︰一片風淡雲輕︰「你做了這麼多,終于成功的逼迫方丈將我趕出寺門了。」他抬起頭,眼神與若水相接,「恭喜。你又圓了一個願,只是你的欠下的債,我便是念一輩子經也不能替你還完了。」

「欠著便欠著,上天有本事來找我討要便是。」若水敲著木椅扶手,若有所思一般說,「倒是你欠我的,我現在便要向你討回來。」

蕭默年靜靜望著她,無悲無喜。

「給你兩條路,死或者被我折磨至死。」

「呵,你恨我至深。」蕭默年笑了,「一紙休書傷了你的驕傲,你想我如何還你?」

若水眯眼笑了,唇角卻沒有一絲溫度︰「我現在比較喜歡在殺人之前先折磨他一會兒。你覺得如何?」

「隨你。」

拳頭不由自主的握緊,若水不放過他臉上任何一絲表情,可是她看不見蕭默年的情緒,他便真如得了道的佛,不管她做什麼事他都笑得慈悲。

「好。」若水重新戴上了頭紗,聲色冷漠,「我定不負君意。」

第二章

中原武林的烏合之眾在少林搞了個武林大會,選了個盟主出來,名喚上官其華,若水听得下屬稟報,那人武功了得,在屠魔大會上力壓群雄,還捉了一名巫教堂主。

她不甚在意的應了一聲,眸光淡淡的掃過立在一旁的蕭默年。她將他召來,卻不給他看座,就讓他站在身邊,听著屬下來稟報巫教在中原各地的所作所為。她是希望蕭默年生氣的,氣急敗壞的失去風度,畢竟看見他自己曾掌管的巫教混賬至此,誰都會痛心難過。

但蕭默年只是沉默的數著佛珠,不置一詞也沒有表情。

「派人去探探虛實,中原武林積弱已久,不會突然冒出這麼個人物出來。若有機會,將此人直接殺了。」

「是。」

事務暫時處理完,若水倚在椅子上問蕭默年︰「你看我如今這樣打理巫教,好是不好?」

蕭默年數著佛珠淡淡答道︰「巫教比以前厲害了不少。」

見他仍沒有情緒,若水臉上的笑冷了下來︰「拖你的福。」若沒有他這個前任教主半途出家,哪來她穩坐巫教主位,橫霸天下。

若水目光落在窗外,見春日明媚,腦海中恍然憶起多年前他們初遇的那一幕,梧桐樹才發新芽,在樹上偷懶的男子不慎摔落下來,砸到了她身上。稚氣的少女,氣呼呼的打他︰「你道你是金鳳麼,還上梧桐樹上睡!給我道歉。」意氣少年也不甘示弱,哼哼道︰「我本是金鳳,落在你這凡鳥身上,你當偷樂才是……不準哭!」

往事猶在,只是一眨眼過往已如過了千重山的風帆,打滿補丁,斑駁難堪。可是任由歲月滄桑,想起當年趣事,若水心情一轉,還是好了不少,「听聞今日南陽有集市,你可想去看看?」

蕭默年莫不可見的皺了皺眉,道︰「集市擁堵……」

听他拒絕,若水又是冷冷一笑︰「我偏要去瞧瞧這擁堵,看看誰敢擋我要走的路。」

蕭默年靜靜看了她一眼,心道,這些年的肆意妄為倒讓她的脾氣變得越發古怪,當下便沉默下來不再開口。

南陽城東,集市上果真熱鬧非凡,若水頭戴黑紗,穿著一身煞氣極重的黑衣,前方百姓見著她雖不知她是什麼人,但都害怕的繞道躲開。果真沒人敢擋她的路,若水回頭望了蕭默年一眼,她倨傲撢起下巴,仿似在向他顯擺。

蕭默年垂下頭一聲默不可聞的輕嘆。

兩人走走停停,直到若水在一個玉石小攤前止了腳步,攤販瑟縮在一旁不敢開口招呼,若水也不在意,徑直拿起雕刻成雞模樣的玉石,她對蕭默年晃了晃,揶揄道︰「落水鳳凰,本教主賜塊玉給你,如何?」

這句「落水鳳凰不如雞」的諷刺勾起了蕭默年的回憶,他不禁彎了彎唇角,眸色柔了下來。

見他如此表情,若水心頭軟軟的暖了起來,再多的怨懟和不滿此時都拋在腦後,對她來說,最重要的一直都是蕭默年罷了。她走上前一步,模了模蕭默年光滑的頭,聲音中有輕微的苦澀更有濃濃的期待︰「把頭發留起來吧,我們一起回南疆。」

蕭默年垂著眼眸不看她,若水接著道︰「一步錯,步步錯……我不想再過這樣的生活了,只要你與我回去,我……」

「魔頭納命來!」

沒讓若水說完這話,擺攤的小販突然拔出一柄大刀,翻過玉石攤劈頭便向若水砍來。時常生活在暗殺之中,若水的反應極為靈敏,她側身欲躲,可是突然發現若是她躲開,這一刀必定砍到蕭默年身上,如果是以前的蕭默年,若水根本就不用擔心,他永遠只有比她快的份,可如今這一副慈眉善目的蕭默年……

電光火石間,若水根本沒時間多想,當下猛的撲上前去緊緊抱住蕭默年,大刀鋒利的劃破若水的後背,從左肩到右腰,一道長長的傷口立時涌出溫熱的鮮血。

一刀罷,小販並此住手,提刀又砍,若水將蕭默年撲到在地,就地一滾,狼狽的躲開了這一刀。她心頭一狠,掌心的蠱蟲鑽入地面極快的爬向小販腳底,只听那瘦小的男子一聲慘叫,忽然捂住心口,滿臉青筋暴突的倒在地上,沒一會兒便口吐白沫,渾身。但他手中仍舊緊緊握住刀,手指在地上歪歪扭扭的寫著「報應」二字。

這樣的暗殺不知經歷了多少次,若水早就習以為常了。而這次她卻著急的翻身而起,一雙腥紅而的手慌亂的模過蕭默年的臉︰「受傷了嗎?」

蕭默年的黑瞳中只映著她頭上戴著的黑紗,即便隔了這麼近他也看不清她的臉,但卻實實在在的感覺到了這個女子的驚恐。蕭默年的手撫過若水的背,染了一手。

蕭默年怔神,她怎麼還敢問他的情況……她怎麼還敢來擔心他……

沒听到他的回答,若水氣急敗壞的吼道︰「回答我!」連用內力控制嗓音都忘了。

不知過了許久,蕭默年腦海中紛亂的聲音才終于被按捺下去,他扭過頭,目光落在自己同樣滿是鮮血的手上——是若水的血。他嗓音依舊冷靜,甚至還帶著幾分愈發疏離的冷漠︰「無妨。」

即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若水也敏銳的察覺到了他情緒的轉變,她沒有多問,沉默的站起了身,沙啞道︰「回去吧,這樣沒法逛集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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