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他對成年人的感情世界還一知半解。♀媽媽有時會用開玩笑地語氣對他說︰「阿霆,如果你以後愛一個人,不要讓她等。等待讓一個患病的人都覺得命太長了。」
有時她又改口,說︰「能等,總比沒什麼可等要強。」
他過去不喜歡听媽媽說這些,總覺得神神道道的,後來她就不說了。她的病情反反復復,對丁小野爸爸外面的****軼事也看得越來越淡,甚至慢慢接受了那些女人的存在,像家人一樣包容了他所有的好與不好。事實上,丁小野的爸爸身邊的新歡換了又換,可是當他累了,倦了,受傷了,落魄了,丁小野和他媽媽母子倆才是他唯一的歸處。
封瀾也許是對的,他媽媽並非沒有怨過。怨得太深,又離不開,握不住,又抽不走,一切都化作無可奈何,在別人看來就成了包容的「美德」。
「她的生活像一張撲克牌,只有兩面,一面是‘他來’,一面是‘他走’。一直到她病入膏肓,護士說,只要她人清醒著,白天黑夜都分不清了,還會想辦法整理好頭發,她怕我爸不知什麼時候會出現在病床前。」
「你爸來了嗎?」封瀾于心不忍地問。她想象那樣的畫面,即使是個謊言,听來一樣覺得殘忍。
丁小野沒有立刻回答,封瀾感覺到他抓握著她的手微微一抖。
「沒有。不是他不想……我媽應該會原諒他的。最後的那刻,她眼楮已經睜不開,我騙了她,說︰‘爸爸來看你了’。她是帶著笑走的。」
「那就夠了,你做了你能做的。」封瀾根本無法想象親眼看著親人逝去的悲痛,「你一個人陪她最後一段,一定很難過吧。」
丁小野語氣波瀾不驚,然而封瀾知道他心里絕非如此。
「我沒能陪她多久,只來得及見最後一面。我爸他不來也好,最後那半個月,護士把鏡子收了起來,否則我媽一定也不肯讓我爸看到她當時的樣子。她以前那麼美,她的餐廳無論菜有多好,來的客人也只記得老板娘長得好看……到死的時候幾乎不成人形。」
封瀾乍一听說丁小野的媽媽過去也擁有過一家餐廳,心里沒來由地一跳。這也是他甘願留在她店里的原因之一嗎?她連問的勇氣都沒有。
「生老病死,都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封瀾盡可能地去說些寬慰的話。
然而丁小野說起這些似乎卻並非為了她的同情。他看了她一眼,又說︰「我媽媽的死確實是因為病,可你知道那個女人是怎麼死的嗎?」
「她也不在了?」
「嗯,吸毒過量死的。」
「因為你爸爸?」
丁小野說︰「我爸爸出事是其中的一個原因。更要命的是她在乎的人擺了她一道。」
「男人?」
「你說呢?」
封瀾不吭聲。
丁小野接著說︰「所以我說她也是個可憐人。我始終不明白,愛就有這麼重要,可以讓人生讓人死讓人發瘋。如果那樣,那我寧可誰都不愛。」
「正因為你誰都不愛,所以你怎麼都不可能明白,才能把話說得這麼輕松。」
丁小野皺眉,「明明這個世界這麼大,女人不也長著一雙腿?何必把自己困在一個男人身上坐井觀天?」
封瀾平躺著,靜靜看露台頂上的遮陽玻璃,如果那上空有一雙俯視的眼楮,此刻的她是否也如一只坐在窄井里的蛙。♀她或許明白了丁小野為什麼要對她說這些話,他雖不愛她,也可謂是用心良苦。
「很多女人不需要太廣闊的世界,再大的世界,不是她的,又有什麼意義?青蛙為什麼困在井底,因為當它從井口望出去的時候,會以為天都是它的,只屬于它。即使很小一片,對于它來說,已經很足夠。」封瀾看向身畔的丁小野,笑著問道,「你都覺得我蠢得有點可憐了是嗎?」
丁小野面無表情地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我問你,封瀾,你看上我什麼?身份、地位、物質條件……我們合適嗎?假如不是這張臉,你還會對我不依不饒?」
封瀾想著他的話,禁不住又用手勾畫他面部的輪廓。是啊,如果他長得像廚師長,像切配工老李,像另一個男服務生阿成,她還一樣會為他神魂顛倒嗎?她不會。可是她並非沒見過好看的男人,正如她媽媽所說,她愛過的男人哪一個長得丑了?遠的不說,周陶然和曾斐擱在人群里也是儀表堂堂。她會心動,會猶豫,但她不會為了他們放棄她的底線。可她在丁小野眼里早已沒有了底線。
她說︰「愛上靈魂比愛上表象崇高嗎?心動不過是一剎那的感覺,為了什麼還不是一樣?你要是沒有這張臉,我根本不會看上你,可你要是只有這張臉,我也不會看上你太久。我現在還沒想透你骨子里是什麼在勾著我,也許根本沒有,到那個時候我就看膩了你,把你甩得遠遠地,就好像一條過季的裙子。你以為我會像你見過的那些女人一樣要死要活?」
丁小野臉上浮現出玩味的神情。他問︰「如果在你看膩之前,我騙了你逃之夭夭怎麼辦?」
「你不是一直在騙我?丁小野。」封瀾苦笑道,「你要真在我膩了以前把我甩了,我會恨死你,然後愛上另一個人,重頭來過。」
「是嗎?」封瀾的手游弋到丁小野的唇邊,被他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
封瀾嘶的一聲縮回手指,卻沒有撤得太遠,只輕點在他嘴角。她說︰「你以為我說氣話?我告訴你,我不會為了一段失敗的感情綁架未來的生活,也不會為了一個壞男人毀了我對愛情的想象。」
丁小野頭一偏,再一次輕易咬中她的指尖,嘲弄道︰「死不悔改!看來你被剩下來不是沒有原因的。」
這一次,封瀾慢慢把手收回了自己身邊。丁小野總是很容易就探到她的弱點,她的底氣在減弱。
他走了,她也不是沒有重來一次的可能。可是要多久才能緩過那口氣,天知道。她會不會等到退休晨練的時候才唱著《夕陽紅》再一次和公園里的某個老頭看對眼?在那之前她若不想孤獨終老,勢必要放棄她那把「感情的鑰匙」,在婚姻的大門前破門而入。這種可能性讓封瀾露出在夜風里的手臂冒出了雞皮疙瘩。
「丁小野!」封瀾忽然喊了他一聲。
「嗯?」
他答應得懶洋洋的。可這回應畢竟還近在咫尺。封瀾惶惑的心莫名地安定了一些。她說︰「陪我過三十歲生日吧。不管你騙到還是沒有騙到你想要的東西,這點耐心你還是該有的。」
「原因?」丁小野透露出一絲好奇。
「因為我害怕。」封瀾說,「十幾二十歲的時候,我和我的小伙伴一樣,不知道三十歲的人為什麼活,青春都逝去了,存在還有什麼意義。可是再過一個多月我就三十歲了,我不明白的東西還有很多,想抓住的東西還有很多。我不想等到那一天到來,發現我孤零零的,只比二十歲時的自己多了魚尾紋。」
封瀾目不轉楮地看著丁小野。哪怕他們修成正果的可能性比登天還渺茫,哪怕他一無所有,哪怕他未必愛她,不知什麼時候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是她還是想看著他的眼楮。如果他陪伴她度過了三十歲生日,她會不顧一切地留下他,不管用上什麼手段,就算全世界都說她瘋了,也要讓他陪著自己,走過四十歲,五十歲……直到他們老得忘記自己的年齡。
丁小野卻沒有看她,他試圖坐起來,說︰「這首歌難听死了,我去換一首。」
封瀾一把揪住他的衣領,咬著牙,語氣悲哀,「你連這個都不肯答應我?」
他們拼成的兩張躺椅原本就挨著很近,封瀾抓著丁小野不放,他也沒有立刻掙扎,兩人的姿勢就好像躺在床上的一對夫妻。
丁小野先笑了起來,他伸出手撥開擋在封瀾眼楮前的一縷發絲,很不熟練地將它們順往她的耳後。他說︰「封瀾,我根本不是你想象中的那個人。剛才那些話都我瞎編來是騙你的,每個騙子都有一套這樣的說辭,越悲慘離奇,女人就越挪不開腿。你都三十歲的老姑娘了,怎麼還不長點心眼?」
他說著,試圖把自己t恤的一部分從封瀾手里解救出來,無奈她揪得更緊了。
「既然要坦白,就一次性說完,還有什麼是騙我的,你說啊。」
「都是。」丁小野垂下眼瞼,視線正對著她微微顫抖的唇瓣,說,「我在那方面很隨便,你什麼都不要當真。」
「要騙為什麼不騙到底?我都不怕,你怕什麼?」封瀾咬著嘴唇。
丁小野試圖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我怕你太當真,到時離不開我才後悔。」
封瀾終于松開了他的衣領,雙手卻悄然環上了他的脖子。
「反正我現在已經離不開你了。在我後悔以前,再多給我一點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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