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8半曲南風憶舊人
這琴音不及方才的聲音大,低沉了些,然在這廳內卻听得清清楚楚,似充斥在每一個角落,又似追尋不到根源一般,飄渺朦朧。♀
最重要的是,嘉蘭隱約看見步清倬眉角動了動,依她這些年對琴樂的了解,早已听出這一曲《南風》所用之琴正是步清倬方才所說的五弦琴。
且不說這琴,亦不說這曲,便是這一手撫琴的琴藝已然讓在座眾人側目。嘉蘭感覺得到這位姑娘琴藝高絕,其他人亦感覺得到。
段干彰似是吃了一驚,豁然抬頭向屏風望去,怎奈屏風遮眼,他根本看不到後面的人。
就這麼皺著眉一直等到一曲終了,他終于忍不住向九華道︰「這位姑娘的一手五弦琴實在是世間難尋,敢問九公子,這位姑娘是何方高人,可否現身一見?」
九華沒有出聲,只听屏風後面的女子淡淡道︰「粗鄙之人,難登大雅。若是公子賞識,便再為諸位撫上一曲如何?」
簡單三言兩語,拒絕了段干彰,卻又不得罪人。
段干彰點點頭道︰「如此甚好,勞煩姑娘了。」
屏風後沒有再應聲,片刻過後琴音再起,四周靜落,一片無聲,只余五弦琴聲在廳內緩緩流淌、盤旋。
初聞,旁人只覺琴藝精湛,九華卻忍不住微微蹙了蹙眉,抬眼向步清倬望去,如他意料之中,步清倬神色微變,雖然細不可察,卻沒能逃過九華的眼楮。
似是感覺到有人在看他,步清倬側身回望,與九華四目相對,他們看到彼此的眼中皆是漠然與冷靜,完全不同于正認真聆听琴曲的段干彰。他們知道彼此的心中都藏著什麼東西,卻又看不透彼此藏的是什麼。
唯一相同的是,他們都听出了這一曲是五弦絕曲——《廣陵散》。
嘉蘭不出聲,卻將一切盡收眼底,心中暗暗吃驚。
琴音已經從低沉平穩漸漸轉為高亢激昂,隱隱帶著一絲不可遏制的悲痛與憤怒,節奏也已經越來越快,如戰馬嘶鳴,戈矛相向,殺伐之意越發濃重。
殺意,那是濃濃的恨意與殺意!
眼看著那樣的悲憤一發不可收拾,隨著琴音傳出來的殺意也越來越重,就連段干彰也隱約感覺到了這一點,下一刻,步清倬抬手一揚,手中杯盞盤旋而起,直直向著屏風打去,力道之重讓段干彰心頭一驚,正欲出手相救,卻有人快了他一步——
九華神色清淡,氣定神閑,以一掌之力擋住杯盞,也擋住了步清倬的內力。
「小心!」嘉蘭嚇得花容失色,不明情況,瞪大眼楮看著兩人,「二位……二位莫要沖動,有話好說……」
可是,並沒有人理會她,此時此刻這三個男人的心思已然全都集中在屏風後那女子的身上,而偏偏那人似是絲毫沒有察覺到一樣,潺潺琴音正不斷從她指尖流出,與廳內的強勁內里相撞。
終于,只听「當」的一聲,琴弦斷裂……
亥時,夜寒。
馬車顛簸了半個時辰,終于在九華府外緩緩停下,重鸞的臉色有些蒼白,像是失了力氣,看起來清瘦不已,弱不禁風。
從出了止息樓的大門她便只字不言,一路沉默。九華看出她心中藏有心事,就沒有打擾她,直接回府。
夜風呼嘯,隔著窗子依舊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今夜這呼嘯的風聲中還伴著一陣調弦的啞斷之聲。
重鸞靜坐一旁,目光清淡地看著眼前這個正垂首認真撥弄琴弦的男子,心中疑惑一重更勝一重。
那晚在環城河里,他出手相救,她第一次見到他。可只那一眼,她就對這個陌生的男子有一種莫名的熟悉感,直覺告訴她,不管這個人做怎樣過分的事,行為手段有多惡劣,都不會傷害她,絕對不會。
不是因為她的容貌,不是因為她的琴音,更不是因為她的美名。
這段時間的相處已經讓她看得再明白不過,她身上那些在別的男人眼中視為至寶的東西,九華根本就不在乎。
「沒想到你對琴也頗有研究。」她輕輕開口,遞上杯盞。
「略知一二,算不上研究。」九華說著接過杯盞呷了一小口,順手放到一旁的桌案上,「只是,這琴損得有些嚴重,即便能修好,聲音也會大不如前……」
他說著頓了頓,抬頭看了看重鸞,「你若不嫌,我送你一張新琴。」
對于損了琴,重鸞似乎無動于衷,淡淡一笑道︰「你若真有心相送,我倒是確有一張琴十分喜歡。」
「什麼琴?」
「忘魂。」
聞得「忘魂」二字,九華手中動作驀地一停,頓了片刻方才抬眼向重鸞望去,眸色微冷。
重鸞卻似不覺,看著九華這般神情,不由挑起嘴角淡淡笑道︰「看來九公子對忘魂亦有所了解,既是如此,重鸞有個不情之請。♀」
九華神色淡然道︰「說。」
「煩請九公子幫忙尋找此琴,若是真的找到了,重鸞定會重謝。」
九華盯著她看了半晌,緩緩道︰「你這麼想得到這忘魂之琴,想必它的來歷和傳聞也都知道。就算我願意幫你,就算我找到了它,你又怎知你就一定能駕馭得了它?」
重鸞抿嘴笑道︰「這就不勞九公子費心了,只要能找到它,一切好說。」
說話間,她起了身,緩步走到窗前,將緊閉的窗子打開一條縫隙,剔骨冷風頓時迎面吹來,「既然這琴一直在找能與它心魂契合的主人,不試一試又怎知不可?」
「可是,若失敗了,你的命就沒了。」
「若是敗了,我要這條命也就沒什麼用了。」
她嗓音微冷,語氣平緩,九華卻感覺到一股冷澈的涼意。隔了半晌,他終于沉聲道︰「好。」
說罷,他走到門旁喊道︰「宜文,去取獨幽。」
宜文一怔,看了看九華又看了看重鸞,似是明白了什麼,轉身快步離去。
不出一盞茶的功夫,他便雙手捧著一樣東西快步趕回。
九華上前,緩緩揭開暗紅色的遮布,重鸞一見那東西,頓然眼楮一亮,仔細看了看,道︰「這是鳳嗉式獨幽琴。」
九華淡笑道︰「你若喜歡,這張琴便送你先用著。」
重鸞笑著微微搖頭道︰「這張獨幽乃是無價古琴,這般輕易送與我,你不心疼?其實,你大可不必如此。你我都明白,今晚止息樓一宴,若非你及時出手相救,我現在就絕非手指蹭破了皮這麼簡單。」
她說著抬起自己受傷的手看了看,又將目光移向九華。
與之四目相對,九華眼底閃過一絲沉冷笑意,點頭道︰「那一曲《廣陵散》實則不該在那個時候、那個場合出現,你心里應該比誰都清楚。關于此曲的傳聞雖有多種,但是與你今晚琴曲、音調以及感情最為相似、也最廣為流傳的便是俠士聶政為父報仇,刺殺韓王的故事。」
說到這里,他目光陡然變得深沉,修長手指撫過獨幽琴弦,發出清脆響聲。
「為父報仇……」九華似是無意地輕輕將這四個字反復念叨了幾遍,一如他所料,重鸞先前淡漠淺薄的笑意漸漸消逝,眸中只剩冷冷的恨意。
「如此說來,」他有力的大手覆上重鸞的手腕,將她按住,同時也將她想要握緊的拳舒展開來,「你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沈重鸞。」
重鸞手輕輕一抖,隔了半晌,她突然輕聲笑出來,點頭道︰「沒錯,我就是。」
說罷她挑眉看著九華,眼中帶著一絲挑釁,「你是不是早就猜到了?現在步清倬正好就在莫涼城,你大可以將我交給他,他一定會答應你的要求,以示重謝。」
九華定定看了她兩眼,冷聲道︰「你若真是沈重鸞,步清倬會容你到今日?」
重鸞不言,只是笑得越發清冷。
九華又道︰「不管你是不是,當年的瀾玥閣一事,只怕要風聲再起了。」
見他臉色漸漸嚴肅,重鸞不由疑惑地看著他,見狀,九華將之前在止息樓取來的帖子遞到她手中,重鸞緩緩打開,只見上面只寫了簡簡單單八個字︰血案九載,命時歸來。
血案,九載。
九年前與步清倬有關的沾血之事,獨獨只有他殺師滅門、奪走瀾玥閣一事。
命時歸來。
以九華和步清倬的聰明,自然是能想到這是有人要將九年前的血案重提,甚至是要為沈峘報仇。
只是,這個人究竟是誰?他與止息樓又有著怎樣的關系?為何止息樓的人明知今晚宴請的是江湖四公子之中的三人,明知有步清倬在,依舊會願意冒著生命危險為他辦事?
「公子,有客到。」門外傳來宜文平穩是聲音。
「何人?」
「是飛鳳姑娘。」
重鸞一愣,站起身來,九華見狀,點點頭道︰「請。」
片刻過後,飛鳳在宜文的帶領下快步走來,她似乎有什麼急事,腳步略顯匆忙,眉心微擰,一見重鸞便加快腳步走上來。
「你果然在這兒呢。」她說著一把拉住重鸞,雖然衣著裝扮完好,可重鸞看得出她的慌亂。
「出什麼事了?」重鸞說著將飛鳳上下打量了一眼,「你怎會來此找我?」
飛鳳略有些猶豫,四下里看了看,而後沉沉嘆息一聲,擔憂道︰「嵐音樓失火了。」
「失火?」重鸞驀地一驚,愕然地看著飛鳳,看到她眼中的深深憂慮,確認她不是在說笑,「這樣的氣候,怎會突然失火?」
飛鳳搖了搖頭,還有些驚魂未定,瞥了一眼已經自行離去的九華,欲言又止。重鸞不由皺眉道︰「是不是還有什麼事?」
飛鳳咬了咬嘴唇,點頭道︰「失火的時候,閣主就在樓里。」
重鸞眸色頓然一沉,不語。飛鳳又道︰「這火起得奇怪,早不起晚不起,偏偏是在閣主剛剛進了嵐音樓不久,突然就從閣主和馮媽所在的隔壁屋子燒了起來,火勢很大,沒等大家伙反應過來,就已經燒到閣主的房間。」
「那他……」
飛鳳知道重鸞想問什麼,道︰「好在閣主武藝高強,並沒有受傷,可是……」她說著沉沉嘆了口氣,拉著重鸞在一旁坐下道︰「你是沒瞧見那火勢,實在太大,所有人齊力滅火,好不容易才將火勢控制住。我離開的時候,偌大的嵐音樓已經被燒了大半了。所幸沒有傷及人命,只是有幾個姐妹和她們的客人以及伺候的下人燒傷了些許。」
她說著將重鸞上上下下打量了一圈,似是松了口氣,「多虧你不在樓里,逃過了這一劫。現在樓里上下已經亂作一團,我不放心你,就趕來找你了。」
重鸞凝眉道︰「閣主和馮媽不是都在樓里嗎?」
飛鳳連連搖頭道︰「失火之後,閣主什麼也沒說就匆匆離開去了萬和樓,像是有什麼事。馮媽心驚膽戰,恐閣主會降罪于她,也跟著去了。」
她有些苦惱地皺了皺眉,道︰「現在的問題是,嵐音樓燒了,樓里的姐妹們沒有容身之處,可該如何是好?」
重鸞沉吟道︰「找夜立。」
「啊?」飛鳳愣了愣,瞪著眼楮想了想,突然喜道︰「對呀,再怎麼說,咱們也是同屬瀾玥閣,現在嵐音樓遇難,讓他萬和樓騰出幾個房間來應該不是問題。」
說完,她又似有了主意,大步向外走去,邊走邊道︰「這段日子你就留在九公子這里,我現在就去萬和樓,正好閣主和馮媽都在,也好商量一下這事……」
看著她風風火火地來了又去,重鸞唇畔不由得掠過一絲笑意。整個嵐音樓里,怕是只有她飛鳳能一直都笑容燦爛,無憂無慮。
折騰了一晚上,重鸞感覺渾身無力,腦子里一片混亂。伸手撫上壞掉的琴,耳邊又響起琴弦斷裂的聲音。
今晚有九華在,他出手救了她,否則,那時候斷裂的就不是琴弦,而是她的脖子。
畢竟,那個人是那麼想要折磨她,取她性命。他不知道屏風的人是她,對一個無辜之人都可以下此重手,若知道是她,也許當時他擲來的就不是杯盞,而是取命利刃了。
冬至日,便是她復仇之日。
只是,她還未能殺了他。
如九華所言,今晚是她沖動了,眼下找到忘魂琴是她唯一的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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