芻狗 第54章 (三十六)牧羊聲聲

作者 ︰ 豐子羽

「校長常對我們說,要好好讀書,不然就對不起那些為我們騰出地兒的先輩們。」她說。

在石階上,他俯身系鞋帶,看到一塊平整的石板上大大地刻著︰顯考張公本初大人之墓。

旁邊一塊上面的字跡有些模糊。他抬頭望著被樟樹籠罩得陰森森的四野,頭皮瞬間繃得緊緊的。

「你是說他們吧?」他指著地上的墓碑。

「對呀!這兒曾是墳山,有上萬座墳墓。」她說得很輕松,一點都不緊張。她一說,他倒有些緊張了。

不遠處傳來一陣笛聲,婉轉悠長。

「一定是她。」

「誰?」他像是對著黑魆魆的洞中發出的聲音問道。

「等會兒你就知道了,不過我先得給你透個底,她可是我校的大才女,你可得小心。」

她這麼一說,他就更緊張了。

笛聲在青綠高大的玉蘭間穿梭,含笑花透著陣陣馨香,白色的花瓣撒了一地。密林深處,一亭悄然佇立。亭里一女子橫笛倚著闌干,朱唇親啟,微微和風起,玉指輕顫間笛聲輕揚。

「噓!」蘇紅對他示意。

他倆悄悄靠近亭子。那女孩身著白色襯衣,灰色長裙。秀發披肩,額上的劉海與長長的睫毛相互依襯,臉白女敕如夏露微潤。

他的心如長笛的一頭被死死堵住了,他不想有所失態,假裝仰頭去看亭子,亭子正中的匾上寫著「笛簫亭」,字跡遒勁有力。兩旁的石柱上掛著兩塊青色木板,上面分別刻著︰和風伴月笛簫韻,似玉如蘭博雅人。

「蘇紅,你怎麼來了,你不是回家了嗎?」她左手握著長笛,右手輕撩額上劉海。

「我這不是不放心你嗎?」蘇紅一邊說一邊笑。

「得了吧你,什麼時候開始關心起我來了。對了,叔本華的人生哲學書看完了嗎?」她說,「咦!那位是?」

黑暗中,他從蘇紅背後露出了半邊臉。

「哎呀!你看我真是的,我都忘介紹了,這位是我表哥,對面那所大學的。過來呀!我的大表哥,你害什麼羞啊!」說著就把他拉到她面前。

「這位是夏雨婷,我的上鋪,家住黃浦江邊。」她又望著她說︰「這樣介紹不過分吧?」

「不過分,就是太詳細了點。」

蘇紅撲哧一笑,他卻木訥口呆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說什麼。

「你吹的真好听!是什麼歌什麼曲啊?」他說。♀

「你過獎了,我吹的是《牧羊曲》,其實我覺得那詞比曲更好。」

「蒙古族的歌詞和曲都好。」

他說。

「哈哈,表哥你弄錯了,這是《少林寺》的主題曲,不是蒙古族的歌曲。」

「少林寺的和尚怎麼就跟放羊扯上關系了呢?」他很是迷惑地問道。

「呵呵,你表哥真會開玩笑。」

「今晚你就不要回去了,留下來陪我吧,你知道寢室就我一個人,實在是——」她拉著蘇紅的手說。

「哦!我明白了,你是因為害怕才跑這兒來吹笛子的是吧?」

「死丫頭,你明知道還這麼說,看我今晚一個人怎麼睡得著。」

「好好好,我的大才女,我投降,今晚我不回去了。」

「你表哥怎麼辦呢?」

「我我沒事,我知道路,學校近,我走回去,我」

「我表哥真像個大閨女。」

「看出來了。」她笑著說。

他臉一陣發燙。

「表哥,不好意思了,今晚就委屈你了。」

「沒事!我一個大男人嘛!」他拍拍胸脯,裝著毫不在意,其實內心里怕得要死。

蘇紅挽著她的手就哼著歌走下亭子。

日出嵩山坳

晨鐘驚飛鳥

林間小溪水潺潺

坡上青青草

石板路上傳來輕微的腳步聲,將行漸遠,直至消失殆盡。林中死寂一片,唯有她的歌聲和笑容依然在玉蘭樹枝間盤旋。

回到學校,草草洗漱後,拖著隱隱作痛的雙腳躺在床上,腦海里全是她——夏雨婷。

從那一刻起,他就如被夏天永不停歇的雨淋得濕透,一生都未曾干過。

有一段時間,他有空就跑去看蘇紅,按夏雨婷調侃的話說︰「那些墓碑上的字都快被他抹平了。」

為此蘇紅很得意,可是她哪知道他另有目的。

四月,櫻花開遍了他的校園。借著這個機會,他邀請夏雨婷去他的學校賞櫻花。那天蘇紅剛好有課,這也是他邀請她的有利條件之一。出人意料的事,她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校園內游人如織,花飄似雪。♀他和她很拘謹地走著,腳下浮動著瓣瓣櫻花。他說話顯得矜持,倒是她表現得落落大方,不時對他有關學校那些斷斷續續有頭無尾的介紹報以微笑。走到學校主干道上時,他有些笨拙地跳到她的左邊。

「你這是?」

「你走里邊吧,這樣會安全些。」

她「撲哧」大笑,旁邊的人驚訝地望著他倆,她慌忙捂住了嘴,以掩飾自己的失態。

枝柯上的櫻花依然素潔淡雅,俯仰間,密實的花瓣將茂密滴翠的樟樹鏤空,一如篩落無數點陽光。無葉的枝頭綴以老齋青綠的瓦,幾多滄桑背後聳立著蔥蘢疊翠的珞珈。

「我覺得中國再也沒有比你們更幸福的大學生了。」她望著頭頂的櫻花說。

「人們都認為這兒很美,說來慚愧,其實我根本不懂得去享受這里的美。」

她朝他笑了笑。

「你們應該感謝櫻花。」她說。

「它的確很美。」

「美只是它的一面。一場夢過,一陣花落,在最易攪亂人心緒的季節,它用毫不夸飾的姿態詮釋了生命的意義,最後怡然瀟灑地帶走那些花季雨季里的煩惱。」

「這個我倒是沒體會到過,可能是我太理性了!」

「理性挺好的,不像櫻花,」她說,「積蓄了許久的力量瞬間就爆發出來,難免顯得有些浮躁。結果只是匆匆走一遭,只有花開,沒有結果。你說是嗎?」

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一陣風過,潔白的花瓣在她頭上翩翩飛落,她伸出手,任花瓣在指尖和指縫間滑落。他呆呆地望著她,說不出她和櫻花誰更美。

在學校食堂吃過午飯,他突然想起有一個地方必須帶她去看看。

沿著蜿蜒曲折的小路,他和她登上了珞珈山。

山上怪石層現,巨坑相連,白塔聳立。四周林木森然,藤樹相依。樹上好鳥和鳴,林間兔跑鼠奔。

說不完的好景致。

他拉著她登上一塊峭立的巨石,看不遠處的東湖泛著碧波。

「依山傍水,陰柔相濟。文化厚實,人才薈萃,真是一塊寶地。」她的語氣中透露羨慕之意。

亂石層疊中,有人在大聲朗誦穆旦的詩歌︰

我已走到了幻想底盡頭,

這是一片落葉飄零的樹林,

每一片葉子標記著一種歡喜,

現在都枯黃地堆積在內心

聲音鏗鏘有力,抑揚頓挫間透出股股淒涼如汩汩冰涼的溪水流過心間。

他和她繞道走過。在斷壁處,她見一小塊地平整異常,于是說道︰「那地方真特別。」

「那兒可是學校里的男女生最向往的地方,有無數對戀人就是從這兒走向婚姻殿堂的。」

「是嗎?我可沒看出它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你仔細看,你可以看到正前方有兩株並立生長的柿子樹,」他說,「柿樹共風雨,矢志終不渝。」

「說得真好!」她好像很激動,越過亂石,跳向平地。「在哪啊?我要看看,快指給我看看。」

他一把拉住她揚起的手說︰「慢點,慢點,下面可是懸崖,雖然不是很高,但有人就從那兒摔下去就——」

「是嗎?」她說著把手搖了搖,好像是說她的手被捏疼了。

「哦!對不起啊!」她的手從他那粗大的手掌里慢慢抽出,一如玉蔥將外層的粗皮剝落一般。

「沒事,我會很小心的。」說著又是「撲哧」一笑。

他和她並立站在平地上,不遠處,兩棵柿樹不即不離的並立生長著。

「在我的老家,有很多柿子樹。記得小時候看到未成熟的柿子綴滿枝頭,總迫不及待地摘下來吃,青柿子總是酸澀難咽。母親就教我將它放在稻子堆里,過一段時間後,柿子由青變黃,吃著就沒有澀味了。」她說。

他若有所思地望著她,似乎明白了許多。

遠處,東湖水泛著清波。

背後一塊斜立的平整巨石上刻著不知是哪年流行的話︰

光陰易往

父母難忘

有親在堂

如佛在上

從那以後,他開始給她寫帶有回寄郵票的信,一封封,一頁頁,一行行都有他仔細推敲和琢磨的痕跡。他想用自己的真心去浸泡那屬于青春的苦澀,他相信總有一天,柿子會成熟。

事情似乎就那麼順理成章地進行著,一切都相安無事。蘇紅來找他的次數越加頻繁,他總是找各種各樣的理由推月兌。一次她把他堵在男生宿舍的門口,要他陪她去看電影。

他只得答應。

電影里,鏡頭轉換很快,那令人渴盼的鏡頭並沒有出現,而只是留下了令人無窮遐想的空間。當放到九兒和余佔鰲在高粱地里野合時,突然嗩吶聲響起,裹挾著一陣野風搖曳著烈日下的高粱林,光影交錯,呼嘯有聲,似乎從土地里爆發出了一股旺盛的生命力。那股生命力和著嗩吶聲感染了在場的所有觀眾,尤其是他。他的手心透著一股熱氣,濕漉漉的。而在他的膝蓋上,他感覺到有一只發燙的手正在上面摩挲著,就像游蟲一樣在四處尋找回家的路。他的頭像不斷扭緊的發條,只要一松手就會迅速反彈。

黑暗中,他將那只不安分的手推開,而就在那一剎那,一只如同從熱水中浸泡許久後抽出來的手緊緊地握住他的手。他全身發熱,耳朵里像是有無數個大嗩吶在狠狠地吹。

「不行,我出去透透氣。」

他掙月兌那只手,矮著身子跑出了電影院。直奔她的學校,背後傳來她的聲音,他仿佛什麼也沒有听到。

笛簫亭里,她正和一群「笛簫協會」的同學在吹著笛子。她見他大汗淋灕地跑了過來,臉色驟變。

「夏雨婷,我要和你看電影。」他喘著氣大喊道。

她周圍的同學都十分驚訝地望著他,笛簫亭里樂聲全無。就在這時,他回頭看見蘇紅站在石階上。

蘇紅腳下踩著字跡模糊的墓碑,淚水漸漸充盈了不淺的碑文。

從那以後,他既沒能和她看電影,也沒能得到她的回信。在她的學校沒了她的蹤影,找蘇紅,他只要是問有關她的事,她就迫不及待地轉換話題。

她就這樣從他的世界里消失了,消失得干干淨淨。他開始埋怨自己,為什麼就沉不住氣呢?為什麼就不能忍耐一下呢?有距離不是挺好的嗎?他恨自己,他把自己的心思統統告訴給蘇紅,目的是想通過她向雨婷傳達自己的悔過的決心,希望能得到她的原諒。

蘇紅對他說︰「你就死了這條心吧,她是鐵了心不再見你了。」

「是因為我當著那些人的面丟了她的臉嗎?」他不斷地重復這個問題。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不要再問了好不好?」她終于被她問煩膩了。遇到誰都會在他重復問上十幾遍後忍不住發火。

難熬的一年終于接近了尾聲。對于幸福的人來說,新的一年飽含著新的希望緩緩走來,而在他看來,新的一年只是增加更多的失望。希望總是失望的過去。沒有她的世界里,他看不到光明。

那天他依舊一個人漫無目的地呆在實驗室,窗外下著鵝毛大雪。那飄落的雪花使他想起了隨風飄飛的櫻花。他仿佛又看到了那素潔的櫻花從她指甲臉頰滑落的情景。它真能帶走人們心中的煩憂嗎?他問自己,問窗外的雪花。他向玻璃哈了幾口氣,在薄薄的水汽上面寫著「夏雨婷」幾個字,很快水汽順著光潔的玻璃不規則地滑落,不一會兒就已蜿蜒成河。顆顆水滴如夏雨一般飄在玻璃上,不停歇地流動,就像是她在流淚一般。

他走出實驗室,準備去食堂時,蘇紅找到了他,他以為她又要他陪她堆雪人打雪仗,所以沒等她開口就說︰「我剛下課,還沒吃飯呢!」

她並沒有像以前那樣糾纏不放,只是給了他一張紙條。上面的地址是漢口的一家醫院。

「這是她的地址,我也是剛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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