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碗小米粥、幾碟小菜,小米粥燒得有點焦糊,小菜不是太咸就是太淡,但童心沒生氣,反倒吃得津津有味。
她的舌頭變乖了!
直到現在她方明白,之前自己始終改不來嬌慣,是因為黎育岷對她不夠狠。
他不允許紫衣到大廚房為她準備吃食,卻對院子里的小廚房視而不見,她送走紫衣卻暗地尋來食譜,吩咐吳大娘照著做,她挑嘴不吃,他便讓福滿樓送來功夫菜……想要逼她將就,這樣的分寸是不成的。
總說他逼她當個合格主母,總認為他將自己拘在那片小院落,可認真想想,他要是夠狠,真的把她拘緊了,她能擺弄出品味軒?能往天衣吾鳳里掙錢?能在童府出事時在娘家一住月余?
比起束縛,他做的更多的是說服與照顧。
他對她很好,口才更好,讓她樂意回饋,因此她退讓,讓得心甘情願,直到那一棒子狠狠將她打醒。
她是生氣的,氣他一貫的仁慈,到頭來竟然變得如此殘酷,氣他翻臉不認人的速度處決,她措手不及。
她早就知道男人的心不可信,早就明白聰明的女人會選擇依靠自己,這種道理在嫁進黎府之前已經清楚分明,可……她還是著了道。
她喜歡他、愛上他,願意把自己變成自己最排斥的那種女人,下那樣的決心困難而艱鉅,可是為了他,她做了,然後……一個卓姑娘打碎她的心。
她不是傻子,她很清楚,把夫妻之間的問題推給外人並不公平。
若不是她的欺騙,他不會生那麼大的氣,在他知道事實之前,他還想把長子過繼給童家呢,說他不對她用心,這種話太過分。
但相對的,要不是他對她的喜歡不夠深,就算被欺騙,他也會理智地坐下來、平心靜氣與她好好討論,討論夫妻間應該對彼此坦白,而不是一個符合他要求的女人出現,他便放棄她。
歸根究底還是那句老話——她並不適合他,就像他不適合她。
她應該找個忠厚老實的男人,也許有點蠢、有點笨,但他樂意讓她來作主生活,她會讓他過上好日子,而他會盡全力來維護她,夫妻同心協力,生下幾個兒子,把孩子養大,一輩子就這樣過。
可是父親挑上黎育岷,一個杰出優秀的男人,他想作主她,而她卻想作主自己的人生,這樣的一對男女,怎麼能水乳交融、親和甜蜜?
打一開始就錯了,也好,亡羊補牢,為時未晚。
心還是酸的,但在可以控制的範圍內,所以她不會有事!
挑起一根炒得半熟的青菜,她眉也不皺地咬下去,連同喉間的哽咽,一並吞下。
馬車上,黎育岷看著街邊的風景,心卻一陣陣狂跳著。
事實上,在紫裳說「小姐可能在玉哥哥家里」時,他的心跳就沒有慢過。
玉哥哥,仿佛全天下都知道有個玉哥哥,獨獨他不曉得,若不是齊靳那幾句對玉哥哥人品猜忌的話,在紫裳的猜測出籠他會直接上童家談和離,放她自由、任她飛翔,不再將她捆綁在身邊。
但若真像齊靳說的,對方要的是她的錢呢?如果他是個心術不正的男人呢?如果童心被過去的情分羈絆、看不清真相呢?
所以他沒有逃避,帶上紫裳、紫衣,一路前往樂梁。
紫裳不時瞄黎育岷一眼,臉上雖還帶著怒氣,嘴角卻往上翻翹。
她很生氣,氣過去一個多月里,四爺把她們關在康園,走到哪兒都有嬤嬤盯著,別說回童府求助,就是到前面大廳找老太爺評評理都不行。
她更生氣那個不知道打哪兒來的卓姑娘,居然趁小姐不在時大方住進黎府後院,也不知道有沒有做了什麼暗渡陳倉的齷蹉事。
最氣的是小姐到書房後就沒再出現過,讓她們吊著一顆心,睡不下、吃不香,不知道小姐怎麼啦,為什麼沒回康園?想東想西,她們還聯想自家主子是被姑爺和那個卓姑娘聯手給害了。
她們已經計劃好,準備把盯人的嬤嬤們給哄進屋子里,一棒子敲昏後逃回童府,求老爺救救小姐,要不是紫衣及時出現,她們早就鬧得黎府天翻地覆。
姑爺領紫衣回來,讓她一起去找小姐,幾個丫頭中,只有她和紫衣知道玉哥哥的住處,但紫衣不認得路,只能靠她帶路。
因為生氣所以故意,她故意渲染玉哥哥的好,故意夸大玉哥哥和小姐的關系,也故意把四爺給惹火了。
「玉哥哥對小姐可好啦,給她買好吃的、好玩的,還會逗小姐開心。」紫裳對紫衣說話時,覷一眼四爺,他樂意逗卓姑娘開心,無所謂,也不是沒人可以逗小姐開心。黎育岷沉默,心里卻想,使小手段哄女人的男人最沒出息。
「玉哥哥手把手教過咱們小姐寫字呢。」
黎育岷惱怒,是教寫字還是吃豆腐?
「小姐說,天底下再沒見過比玉哥哥更好看的男子。」
黎育岷輕嗤一聲,身為男人長那麼好看做什麼,有才能、有志向才重要!
「玉哥哥告訴小姐,小鳥要飛得遠、看得高,得有一雙強健的翅膀,如果小姐不想拘在小小的,畝三分田里,就得有足夠的能力,小姐要是跟了玉哥哥,他肯定不會拘著小姐的喜惡,逼她當個乖乖小斌婦。」
這段話狠狠釘了黎育岷一記,那個玉哥哥果然比他更高竿,他看透童心的本質,知道她是那種飛遠看高的女子。
不听了!他用力撩開車簾子向外望去。
他們已經來到樂梁大街上,這里是樂梁最熱鬧的一段,小時候,母親很少出門,家里缺什麼,經常是他出門采買。
紫裳順著他的目光朝外頭瞧去,快到了,她噘了噘嘴道︰「四爺,玉哥哥的家快到了,奴婢到外頭同車夫大哥指方向。」
黎育岷點頭,敲兩下車廂,車夫吁的一聲,拉住韁繩令馬停下。
紫裳下車,坐到車夫旁邊,指點他方向,黎育岷沒有放下車簾,繼續看著人來人往的樂梁大街。
當紫裳指點車夫轉進一條小巷時,他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隨著車夫朝目的地前進,他額頭青筋暴起,一把緊拉住紫衣的手,忍不住問︰「說!那個玉哥哥姓什麼、叫什麼?」
紫衣被他嚇著,吶吶回答,「回四爺,奴婢不知道。」
「你們家小姐沒有說過嗎?」
「小姐自己……也不知道。」
看著黎育販的橫眉怒目,紫衣後悔,後悔任由紫裳作假,把小姐那段五歲娃兒的惦記當成青梅竹馬的愛戀,唬得四爺一路上臉色陰郁。
她們心頭是舒服了,可對小姐不知是好事壞事。
不知道?關系密切、論及婚嫁的兩個人,會連對方的姓名都不知道?難不成玉哥哥果真是個大騙子?黎育岷蹙緊眉頭,在車進入桐花胡同時,他連胸口都緊繃。
他不再說話,兩個眼楮盯住外頭一瞬也不瞬,腦子里不斷翻轉著殘存記憶。
馬車終于停下,紫裳跳下車,往那扇黑色大門跑去,發現門外沒有落鎖,瞬間拉起笑容,她掄起拳頭拚命往門上敲。
剎那間,他的心幾乎跟著馬車停下。
紫衣不明白姑爺為什麼這樣一副表情,只能輕聲低喚,「四爺。」
點頭、回神、跳下車,所有動作一氣呵成,黎育岷尚未走到門前,一位老婆婆已經打開門。
當下紫裳的規矩被狗給吞了,她丟下一句、「我找我家小姐。」便匆匆從人家身邊鑽過,硬是欺負人家老婆婆手腳不如她伶俐。
當紫裳沖進屋里時,黎育岷才一腳跨進宅院,那棵參天的油桐樹一下子映入眼簾。
他笑了,原來……
「小姐!」
紫裳狂喜的聲音從屋里傳出來,黎育岷不定的心終于擺回原處,他閉上眼楮,深吸一口氣,緊握的拳頭松開。
玉哥哥?他笑了,真想捶自己幾下。
黎育岷大步跨進屋里,看見童心夾著菜梗的手停在半空中,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直盯在他臉上,一瞬也不瞬。
紫裳沖著她大喊大叫,一把搶過她的筷子,「小姐,這粥都焦了,你怎麼吞得進去?這哪里是菜啊,根本沒煮熟嘛,天吶、天吶,小姐這過的是什麼日子啊,你等等,我馬上和紫衣去給你張羅吃的。」
紫裳急匆匆跑掉,紫衣搖頭跟在她身後,對著屋外的婆婆講幾句話、把門關上,留下兩夫妻相對望。
說不清楚的感覺在他們心中流轉,童心覺得自己像只被甩上岸的魚,無力地張著口喘息,痛苦在胸口燒出一片巨大的空虛,莫名的眼淚慢慢自眼角溢出。
他還是找來了,是來要求她實現和離的承諾的吧?!
可……三個月還沒到,他急什麼?
這樣一想,眼眶倏地泛紅,該死的卓姑娘又在她眼前張牙舞爪,明知道她不是問題中心,可女人在感情里頭失利,就會不理智地把問題全歸到另一個女人身上。
卓玉禾有這麼好嗎?好到他天涯海角也要把自己給挖出來,逼她將和離一事辦妥,好到他丟下忙碌的朝事,四處尋找前妻?
其實,那種溫良賢淑的模樣,她也可以試著裝一裝,那陣子,她不是裝得很好,還贏得許多夫人贊譽。
「童心。」
在一句飽含濃烈思念的叫喚之後,她被他抱進懷里,黎育岷沒有說話,只有起伏不定的胸口,傾訴著對她的綿綿愛意和無盡相思。
他想她、念她,在無數個星稀月沉的夜里,他沒辦法定下心辦差,成天渾渾噩噩、無法自已,他知道放手對她才是最好,可那縷剪不斷的情絲將他緊緊束縛,春蠶到死絲方盡,絲不盡、人不死,情便難了。
童心怔住了,她應該推開他的,應該用伶俐口舌狠狠罵他一頓,應該讓余婆婆拿掃帚把他趕出去……應該做的事很多,可她一件都做不了……
因為他的懷抱太溫暖,他的叫喚太纏綿,因為在他懷里,那些個思思念念的日子又回到眼前。
沒出息!
自從嫁給他之後,她一天變得比一天更沒出息,常勝將軍呢?鐵血娘子呢?那個童心跑到哪里去啊?
閉上雙眼,她縱容自己。
好吧,一下子,一下下就好……
他們在彼此身上尋找到短暫慰藉,如果可以,童心不介意自欺欺人,但是……好抱歉,雖然她變得沒出息,但骨氣還在。
她強迫自己推開他,強迫自己退後一步,強迫自己仰起頭,維持最後的驕傲。
「和離……」她才開口,便讓他快一步把話給搶過去。
「假的!」他急道。
和離是假的?怎麼可能,那天他說得那樣斬釘截鐵。
「卓姑娘……」
「假的!」他又搶話。
卓姑娘也是假的?天底下的事情都這麼容易嗎?一句假的就全數抹平,難道是皇帝給他施加壓力,逼得他不能舍棄前妻?
忍不住生氣,她冷冷諷刺,「道是無晴卻有『情』。」
「假的。」
「都是假的,那麼什麼是真的?」
「我愛你,是真的!我想和你一生一世一雙人,是真的!我嫉妒那個不曉得從哪里冒出來的玉哥哥,是真的!我生氣你什麼事都瞞著我,是真的!我計較在你心里,許多人比我還重要,是真的!」他想也不想便一大串話沖出口。
童心被繞暈了,傻傻的問︰「你在說什麼啊?」
他緩緩吐口氣,拉過她坐在自己膝上,環住她的腰,像過去那樣,可她不肯,想抽身,他卻在她耳邊低語——
「不要生氣、乖乖坐好,我把事情從頭到尾、清清楚楚說一遍給你听。」
那口氣像在哄騙三歲小孩,可她被哄了,因為他眼底的陰霾,以及他口氣里掩也掩不住的無奈。
低下頭,她妥協。
他從為了把紫衣找回來、照顧她三餐開始講起,進而發現品味軒是她的產業、賣身葬父的秋棠到丫頭們口中的玉哥哥讓他嫉妒成狂,解釋得清楚透澈。
他說︰「我不知道逼你將就對你是這麼辛苦的事,我認真相信那個玉哥哥比起我更適合你,我認定自己退開後,你便能從燕雀恢復成鴻鵠。
「如果我不是那個可以成就你幸福的男人,何妨讓位?讓一個能愛你護你顧你的男子站到你身邊。也許初初我會不舍、會心疼,也許會痛徹心肺,但我能在遠方看著你、听著你,知道你過得幸福愜意。
「有必要的時候,我還可以暗地里幫你一把,若是那位玉哥哥心胸夠寬大,也許我們能成為無所不談的好朋友。
「等十年、二十年過去,你會明白,幸而當年沒跟了黎育岷那樣一個男人,否則自己真會變成貧乏無知的老婦人,然後在想起我時,帶著一縷想念,而不是遺慨憎厭。
「童心,我不想成為你的怨恨,我想成為你心心念念、難以割舍的男子。是的,因為喜歡了、愛上了,我便開始在意起自己在你心底的模樣。」
他的話動听更動人心,她定定望著他憔悴的臉,心酸得想掉淚。
原來他是這樣想的嗎?原來他把她放在比自己更重要的位置上嗎?心,軟了,那些日子里的怨恨在瞬間消弭。
她低下頭,微微離開他的擁抱,不怨了、不恨了,原諒幾乎是在他那番話的開頭同時發生。
再度把她擁進懷里,她才離開一下下,他便開始覺得空虛,輕輕磨蹭她的頭發,輕輕撫著她背脊,不管是哪里,都是他曾經親昵過的地方。
「可是我漏算了一點。」他的聲音在她頭頂上輕喃,長嘆。
「哪一點?」她情不自禁地接下他的話。
「我沒想到離開你會痛不欲生,我以為只需要幾年時間來遺忘,我便可以生龍活虎、順利過日子。
「但是……不行,我發狂的嫉妒著,發狂地想把你的玉哥哥揪出來,明里暗里狠狠修理一頓,可是,我又舍不得你因為他而心疼。我左右為難、我矛盾不已,我經常在夜里爛醉如泥,直到齊靳那番話把我徹底打醒……」
緊接著,他說出齊靳對自己的冷嘲熱諷,說他對自己的滿眼鄙夷,說他的當頭棒喝、醍醐灌頂,然後一再強調,他們不是朋友,如果不是育清愛上齊靳、非要他不行,他絕對會棒打鴛鴦。
听著,童心在他懷里笑了,那位平西大將軍對待一個哀傷的舅爺還真狠心。
「我慌了,如果玉哥哥是那種爛人,我怎麼能夠把你托付給他?我自詡聰明才智,怎麼幾個丫頭的話就讓我相信了?相信那個男人會比我對你更好。
「如果你被騙了呢?如果他靠一張漂亮的臉孔、一副好口才和幾分舊情,讓你相信他,然後欺凌你呢?
「一幕幕的想象在我腦中不斷盤桓,我驚嚇不已,只好硬著頭皮找上岳父。童心,你又騙我一次,你根本沒有回童家……」
童心輕嘆,是啊,還以為不欺騙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卻沒想到說謊成了習性,一個不小心,她又對他說謊。
「我害怕,怕爹娘為我擔心,童允的事才落幕,下人要整頓、管事要整頓,爹娘夠忙的了,我幫不上手已經很不孝,怎麼還能讓他們為我的事堵心?何況我也害怕……」她停下聲音,苦笑。
「害怕什麼?」他追著她問。
「更怕你追著我要和離書,害怕你和卓姑娘等不及三個月、臨時反悔,而且我必須找個地方歇歇腳,必須認真想清楚,該怎麼走完接下來的路。」
「所以你想清楚了什麼事?」
童心搖頭,這段時間,她的心和他一樣不安寧。「沒有,這陣子腦子不好使,什麼事都是混沌。」
「連舌頭也混沌了嗎?那種難以下咽的東西你都能吃?」
他勾起她的下巴,手指輕輕描繪她的五官,瘦了,瘦得有點小丑-本來就不是多美麗的女子,這一瘦,頰骨突出來,臉色慘白,看得讓人心頭發酸。
她搖搖頭,道︰「你說卓姑娘是假的,可身為女人,我覺得她對你的欣賞是真的。」她有︰一雙銳眼,觀察于她而言並非難事,何況卓玉禾並未刻意在她面前隱藏對黎育岷的心意?
「又如何?她拿我的銀子、幫我演一出戲,她沒吃虧。」
黎育岷說出她的身分,一個沒落的官家女子成為樂妓,從小養出來的氣質騙不了人,再加上那手琴藝,是不少京中權貴捧銀子追捧的對象,但他不好這口。
「不怕日久生情、假戲真作?」她微揚聲調,仍會擔心。
「這種事講究的是情投意合,男人無心,任憑女人千般手段也改變不了什麼。」
是,她同意這話,男人惹下風流債,卻總愛賴上女人勾引手段的錯,這世間對男人寬厚卻對女人背刻。
環緊她,低下頭,他的額頭貼上她的,輕聲道︰「對不起,我錯了,我不該剪除你的羽翼,齊靳說的對,假使我沒本事允你一片自由飛翔的天空,是我沒有資格擁有像你這樣的女子。我想清楚了,往後你想怎麼做便怎麼做,我會當你的後盾,有損名聲的事交代我一聲,我來替你出頭。」
這麼大的讓步啊?她現在可以想象,這段日子他承受多大的痛苦。
心微扯微痛,她環過他的腰,頭輕輕地在他胸前磨蹭,軟軟的嘆息聲,將他的心融成一池春水。
「想知道玉哥哥的事嗎?」他交代清楚了,該輪到她交代。
「不必。」
「為什麼?」
「我都知道了。」
「是紫裳她們告訴你的?」
「不,是我想起來了。」
他略略推開她,上上下下打量著,緩緩地,揚起一朵醉人的笑花,「童童,你長大了,那時候要離開,怎麼沒說一聲就走?害我在大街上來來回回尋到天黑才回家。」
童童?!乍然听見這聲輕喚,童心杏眼圓瞠、嘴巴張大,差點跳起來。
只有玉哥哥才會這樣喚她,童童、小童童……那時她才五歲,就狡黯的知道,不想被爹娘找到就得改名字,所以她不說自己是心兒卻說自己是童童,他、他……居然是……怎麼會有這樣巧的事情?
看出她有疑惑,他揚起嘴角道︰「別懷疑,我是你的育哥哥,不過是教育的育不是我誤以為玉石的玉。」
童心不敢坦承自己也一直以為是玉哥哥。
他笑著損她,「果然有什麼主子就有什麼丫頭,上梁不正下梁歪,主子騙我,連丫頭們也全是騙子,讓我干醋喝個不停,胃腸都酸壞了。」
什麼青梅竹馬,不過是三日緣分,什麼身心相許,不過是童稚情誼,她們一個個說,讓他深信不已,讓他酸透的心做出爛決定,否則哪會鬧出這等事情?
要不是他曾經回來過,問了鄰居,知道這屋子在自己離開後不久就被賣掉,而屋主十幾年來都未曾入住,他還要費心猜疑,她的育哥哥會不會是新屋主。
黎育岷起身,拉著她走進自己住餅的睡房,他走到床邊松手,彎下腰,手伸進床底下模索,不多久模出一個小木盒,他輕輕打關,童心湊過去一看,臉上立刻笑出一朵花。
里面是兩串珍珠發飾,是當年她系在發髻上,她親手解下來,送給育哥哥的。再見到舊時物,她雙眼眯起,濃濃笑意在嘴邊蕩漾。
「怎麼會收在床底下?」
「嗯,怕丟。當年離開得太匆促,有機會回來時,屋子已經轉手賣人。」
「我回來過的,可是人去樓空。你去了哪里?」
聞言,黎育岷皺眉,須臾,他向她伸出手。
她把自己的手輕輕疊上,手心貼手心、心連著心,他握住她、牽著她,一路走到油桐樹下,那里是當初育哥哥和童童最常待的地方。
「記不記得當年你離開那天我們去街上做什麼?」
「記得,給嬸嬸抓藥,嬸嬸病了。」
童心不喜歡藥味,黎育岷自個兒進藥鋪子,叫她乖乖在街邊等,沒想到被家里的下人發現,樂得將她一把抱起,沖回府里向老爺夫人報喜。
被抱走時她驚得一愣,待回過神想喊育哥哥時,他們已經離那鋪子有些遠。下人以為小姐性子犯擰,不肯回家,反而加快腳步將她抱回童府。
誰知道,這一個錯過,便是十幾年。
「我娘病了,我找不到你,只好先回家熬藥給娘喝下,再出門找。我來來回回在大街上逛過好幾圈,直到天黑才放棄。第二天,我又想上街尋你,只好趕早幫娘把藥給熬好、放在桌上,娘還來不及喝藥,卻听見有人敲門,門外來的是黎府的萱姨娘。
「她是我親生父親的遠房表妹,後來嫁給父親為妾,在他未娶進正室嫡妻之前,四房是由萱姨娘主持的,她是個厲害女子,手腕高、城府深、善于欺騙,殺人可以不見血。
「父親曾經有兩個外室,一個是我的母親霍青舒,另一個是育清和育莘的母親,她是個被公婆趕出門的寡婦。
「我娘知道自己名聲不彰,明白黎府不會讓一個青樓名妓進門,所以從不糾纏我父親要求名正言順,她只安安分分地帶著我在這里生活,她對父親的盼望也不過是日後予我一紙薦書,讓我能順利參加科考。
「萱姨娘知道我娘的存在後,想方設法害我娘,她曾經命人在街坊間散布謠言,
說我娘是妓女,過氣後,便到處勾引男人,以身子換取錢財為生。謠言引得鄰居對我們指指點點,有人在我們屋子外頭灑狗血,還有輕浮男子求上門,讓我和娘不得不四處搬遷,若不是為了讓我還能偶爾見到父親,娘早就帶著我搬離樂梁城。
「可萱姨娘在我父親跟前卻是一副賢慧大度模樣,她幾次向父親提及,要迎我和娘入府,那個時候我曾一她是個好女人,還傻里傻氣地問娘,『和爹爹一起生活不好嗎?娘為什麼不肯進黎府?』娘的回答是一陣苦笑,告訴我,『知人知面不知心。』
「幾次陷害,她想逼得我們母子待不下去,卻發現不管怎麼搬遷,我和娘始終沒有離開過樂梁,她惱了,決定把事情鬧大,于是她將我和我娘的事捅到祖父跟前。
「我娘心知肚明,以她這樣的出身,我若回黎府必不能得到善待,因此在萱姨娘領下祖父命令,要將我帶回去時,她急急忙忙將我藏在衣櫃里,吩咐我,無論如何都不能發出半點聲音,她會把事情應付過去。」
「後來呢?」童心听了心急的追問。
「萱姨娘進屋里,她不斷說服我娘,說我回府後便是四房的庶長子,一定會得到看重,好好讀書、日後考進士,當官後就可以替娘掙得誥命。
「她說祖父的意思是留子去母,讓娘選擇要走還是要死?但她不忍心做這等造孽事,她決定承擔風險,讓娘繼續住在這里,並且承諾每隔幾天就讓我回來見她一面。
「她的話引開我娘的注意力,但衣櫃沒關緊,我透過那條細縫全看見了,她在背對我娘時悄悄地朝藥湯里摻進東西,當時我不知道那是什麼,還以為是糖霜,她好意想讓藥湯不那樣苦。
「她幾乎說服我娘,連我也覺得自己該回黎府,才有機會替娘洗清名聲,讓世人知道她是個多好的娘親。然後萱姨娘端起藥送到我娘面前,苦口婆心勸道,說現在她上頭有公公婆婆,凡事不能自己作主,但日後孩子有了出息,屆時她定會出把力氣,把我娘給迎進黎府。
「我娘接過藥湯,慢慢喝下,忖度她的話有幾分真實,可是藥還沒喝完,娘便摔了碗怒指著她,那個時候,娘什麼話也說不出來了。
「萱姨娘笑著與我娘對視,無半分心虛,她問︰『你想指責我謀害你性命?錯,我不單害命,還想謀財,看來我家老爺沒少在你身上花銀子嘛,這兒的好東西可不少!」
「我娘走得很快,她看也沒有多看一眼,便轉身滿屋子翻找值錢的東西,將娘積存多年的財物通通卷走。
「她打開櫃子,冷不防看見我躲在里頭,她不確定我有沒有听到、看到什麼,卻不能不把我給帶回去,她對我心生猜忌,因此在我進黎府的前幾年,她想方設法的陷害我。
「我娘沒猜錯,她的名聲的確讓我在黎府處處受輕賤,萱姨娘甚至用這點挑撥育清和育莘,讓我們彼此傷害,她坐收漁翁之利。」
童心靜靜看著他,他一定很歉疚,歉疚當時沒跳出來阻止這件事,他把母親的死全歸咎在自己頭上了吧?
「對不起,別說了,過去就讓它過去。」她不想探听,不想他再傷心。
他理解她的心疼,搖搖頭拒絕她的好意,自顧自的往下說。
「萱姨娘表面功夫做得很好,黎府上下都認為她溫良賢德、大度寬容,若不是我親眼目睹那些事,也會被她欺騙。有很長一段時日,我也以為毒害我娘是祖父下的命令,直到後來我偷听到她說的話,才曉得當初街坊鄰居間的謠言是她散布的,而我娘和育清的娘都是死于她的手上。
「在她的挑撥放任下,府里即便是下人也敢指著我的鼻子罵我賤種,因為那些惡毒言詞,我把女人的名聲看得比什麼都重要,並且因為她的手段,我痛恨女人的欺騙。
「齊靳說的對,我的問題不是你做不做生意,不是你對我有所隱瞞,而是我童年的陰影,我始終沒從陰影中走出來,那些陰霾罩住我,也籠罩了你,童心,對不起。」
「不,是我的錯。」她急急搖頭,心疼地把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
「以後別再這樣了,我們凡事好好商量,就算我會發脾氣,也別害怕我,把真心意說出來,別再讓誤會產生,因為誤會造成嫌隙,嫌隙會離間夫妻感情,我們都別再犯同樣的錯。」黎育岷誠懇的道。
手指輕輕在她臉上滑過,真是瘦了,不管,就算品味軒會因此倒閉,他也要把紫衣給綁回黎府。
「好,不犯錯了!」她點了點頭,他粗粗的掌心磨在她的臉上,讓人好安心。
「我們是夫妻,要彼此照顧、彼此依賴。」
「好,我會努力依賴,你要好好照顧我。」童心用力點頭。
她附和他所有的話,這次的附和沒有委屈或妥協,她就是想這樣做,附和他、跟隨他,他走一步、她便前進一步,她只想朝有他的方向前行。
「記不記得當時你把珍珠送給我的時候說過什麼話?」
收到珍珠,他還以為小丫頭很懂事,知道不隨便欠下恩情,想以珍珠作抵償,卻沒想五歲的丫頭就驕傲得讓人很想扁她。
童心笑了,臉頰瞬地發紅。「我說︰我允許你娶我,等育哥哥長大,帶著珍珠到我家求親吧!」
原來這段姻緣不僅是爹爹千挑萬選,還是自己親口允下,想當初她要嫁進黎府還滿肚子不甘願,真的是!
黎育岷收緊雙臂,想把她給揉進自己身子里,他親親她的額、親親她的鼻子,若不是光天化日,若不是後院還傳來老婆婆和紫衣、紫裳的聲音,他會一路親下去。
「對不起,讓你受苦了。」他真心誠意地道歉。
搖搖頭,這男人是她替自己找來的,再大的委屈,只能認下。「以後不許再有桌姑娘、椅姑娘、床姑娘的。」
「好,不會有了。」他笑著答應。
紫衣把飯菜端上桌,紫裳快步過來請女乃女乃和四爺過去用飯,黎育岷舍不得松手卻還是放手,她真的瘦了。
他牽著她走回屋里,滿桌的菜肴讓人食指大動,紫衣的手藝果然好到不行,幾樣簡單的食材卻讓她整治出滿滿一桌。
黎育岷坐在童心身旁,為她殷勤布菜。
童心吃一口,皺眉頭,她放下筷子,說道︰「紫衣的手藝變差了,品味軒的生意還行嗎?」
變差?!紫衣受到重大打擊,怎麼可能?她天天研究食譜,想給主子擺弄出好吃食,她這麼盡心盡力,得到的評語居然是……變差?她崩潰了!
「是食材太少吧,廚房里能用的東西不多,魚都不大新鮮了。」紫裳替紫衣緩頰,真不曉得主子這段日子是怎麼活過來的。
是嗎?童心為難地看了看紫衣,又看一眼站在旁邊滿臉不服氣的余婆婆,說道︰「婆婆,可不可以把你做的小米粥和菜端上來?」
余婆婆聞言,笑出滿臉橫豎紋,心情可好啦,方才她的手藝才被兩個丫頭批評得一文不值呢。
年紀雖大,可手腳麻利得很,她也沒再溫熱過,就將方才端下去的菜碗和小米粥給端上來。
童心拿起筷子,夾起炒得惡爛的菜葉放進嘴巴,再喝一口焦糊的小米粥,一臉的滿足。
黎育岷納悶,單聞那味道……確實不太好,他吃一口紫衣做的,再夾一口余婆婆做的,他是個不挑食的男人,卻也能分辨出兩人的手藝,差的不僅僅是一個等級。
他狐疑地看向余婆婆,臉帶防備的問︰「你這里加了什麼?」居然在短短時間內就壞了童心那張挑剔的嘴。
黎育岷一拋出問題,紫衣、紫裳也帶上不善目光望向余婆婆。
余婆婆氣不過,翻了個大白眼,怒氣沖沖地道︰「你們不知道婦人懷孩子,口味是會變的嗎?」
惱火!她轉身往外走,不理這一屋子沒見識的。
懷孩子?黎育岷看向童心,紫衣、紫裳也望向主子,只見她慢條斯理地把那盤爛菜葉給吃得一干二淨,再端起焦糊的小米粥一口一口吃得歡喜……
紫裳第一個反應回來,大叫︰「我去替主子整理行李。」
紫衣也大笑道︰「我去求余婆婆教我做菜。」
「我……」
黎育岷也想接話,卻接不出成形的句子,此刻他什麼都不想做,只想抱著她,永遠待在她身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