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唯本以為自己這麼明確的提醒,彌若應該不會再被蜃怪的幻象迷惑,沒想到還是高估了自家媳婦的領悟能力。
當听到身後一聲沉悶的倒地聲時,相唯就在心里暗道一聲「糟糕」。
回頭一看,果然是彌若中了蜃怪的幻術,倒在黃沙中昏迷不醒。
蜃怪如魘魔一般,都是利用幻術來達到控制人心的目的。魘魔性溫,只以夢魘為食,輕易不傷人,但蜃怪卻不同,以食人精元為生,一旦有獵物落入羅網,定會吸干其精血,徒留下具具白骨。
這也是「白骨坡」的名稱由來。
而且,一旦成為被蜃怪的獵物,只能靠己力打破幻境逃生,外人根本無法插手。
相唯看著彌若的眉心越蹙越緊,心里不禁萬分懊惱,應該看緊她的,應該說得明白些的,應該……
應該不將她帶來此處的!
她不過是個涉世不足十余年的凡人少女,雖有些不尋常的膽色,但終只是個女孩罷了。
像她這般出身高門的貴族千金,此時應是安然地在家中相夫教子,被父兄夫婿寵著,富貴無憂地度過一生;而不是被他強行牽連入,這完全不屬于她的世界,提心吊膽,隨時都有性命之憂。
敖滄遇險,他挺身相救是理所應得,她如何需要同他一道涉險?
只因為那虛妄可笑的夫妻之名麼?
他們明明連天地都不曾拜過,那杯合巹酒也是李炯喝下的。他們明明半分聯系都沒有,為何卻總是有意無意間將她拉入自己的世界,讓她陷入這生死一線的危境中?!
相唯不禁一陣深思細想,卻被自己腦中蹦出的想法驚得愕然。
只是因為,舍不得。♀
他舍不得看她愁眉緊鎖,才答應下保住李炯的性命;他舍不得讓她淚眼闌珊,才冒著被天族察覺的風險帶著她去看星河流轉;他舍不得她離開自己的視線,才在她面前故意示弱只為她能多陪在自己身旁半刻。
不!不可能!相唯搖頭,想將這個可笑且可怕的念頭甩出腦海。
不管是三百年的神君九逍,還是三百年後的妖狐相唯,他的身邊從來不乏女人環繞,卻從不曾為哪位美人動心過,以致于一度懷疑自己是斷袖。
與芷鳶那段從未開始就無疾而終的緣分,他被剔仙骨,芷鳶下落不明。這般慘烈的教訓,令他對「情」字敬而遠之。他寧願做一個逢場作戲的浪子,也不想再傾盡真心只落得個無緣的下場。
但眼下……
他的視線轉到彌若的臉上,右爪不自覺抬起,像替她撫平眉間的苦痛。但左爪亟亟上前,按住不安分的右爪,同時壓下腦中莫名的念頭,
自己這歷經世事千載的老狐狸,怎麼會瞧上人家十余歲的小姑娘?這種老牛吃女敕草的事情,怎麼可能發生在自己身上?何況不管是百年,還是千年,他的心里,有且僅有芷鳶一人而已!
一定是因為許久沒有變回原身,這狐狸腦袋遲鈍太久不好用了。
嗯嗯,一定是因為這樣!
相唯自我解釋著,消除著心中的負罪感。
待他再定楮看向彌若時,圓圓的狐狸眼中滿滿都是對自家娘子的信任。
蜃怪算什麼,我家娘子十八般武藝,拳打腳踢十個八個都不成問題!
剛想著,彌若就猛地從地上坐了起來,一手按在胸口,一手捂著耳朵,像是幾近窒息了的溺水者,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醒了?!」相唯喜得也顧不上什麼負罪感了,扒拉著爪子湊上前去,「我就知道我家娘子了得,蜃怪這般不入流的妖鬼,只能算是給娘子解悶的玩物。」
待彌若漸漸緩過氣來,微抬起眼皮,卻是將趴在自己膝頭的相唯推開,語氣淡淡的,「是我一時疏忽了,耽誤了這麼久,還是盡快上路吧。」
相唯倒是沒有留意彌若這突然生出的疏離,歡快地甩著尾巴,一蹦一跳地走在前頭道︰「走過這白骨坡,離放鶴谷可就近多了。」
彌若從沙地上站起,腦中縈繞不去的聲音此時已消泯無蹤,但那句話卻如刻入她的骨髓,時時刻刻回蕩在她的耳畔。
忘情之人最是無情。
沒錯,她的確是無情。
她能毫不猶豫地將利刃插入與相唯無二的白狐咽喉,下一次,自己也許也能同樣毫不猶豫地將利刃插入相唯的心窩。
那血瞳白狐滿身鮮血的瀕死模樣,依舊歷歷在目,若當時真的是相唯……
彌若不敢多想地搖了搖頭,再睜眼時,面前那只白色的狐狸身影依舊鮮活地在她視線中跳躍,她心中既是欣喜又是苦澀。
欣喜的是,他尚在她的眼前,苦澀的是,他並不屬于她,也不可能屬于她。
「欸,你還能走嗎?」前方兀然傳來的話語,打斷彌若的胡思亂想,她慢半拍地點頭應道︰「能、能,我沒事。」
相唯只當她的思緒仍陷在蜃怪的幻境里,「方才你看見了什麼幻影,一副心有戚戚的樣子。」
彌若遲疑了半晌,有選擇性地道出︰「看見,看見你死了……」
蜃怪幻化出的,都是心里頭的所思所想,若非彌若時時想著自己咽氣,怎麼會見著這樣的一幕?
相唯委屈地癟癟嘴,耳朵也耷拉下來,「你就這麼不待見我?」
彌若見他裝出的一副可憐模樣,心里不由得一軟,但仍是忍著俯身拍拍狐狸腦袋的沖動,偏轉過頭,「而且,還是被我親手捅死的。」
這下,相唯霎時僵愣住了,看來是自己往日的調笑似乎玩鬧過頭了,導致自家娘子竟都有謀殺親夫的念頭了!
二人各懷著心思,不知不覺間,眼前的漫漫黃沙被飄來的一陣大霧籠罩,濃密的霧珠令人幾乎無法目視五指。
相唯的狐狸尾巴伸到彌若的手邊,「抓緊我,不要亂走,這是迷之水霧!」
彌若愣了一愣,瞬即相唯急急的聲音又傳來,「還不快抓住!」
「嗯,好。」彌若拽過柔軟蓬松的狐狸尾巴,雖已不是第一次,但握著尾巴的手心卻是頭次這般又麻又癢。
「跟著我走。」濃濃的大霧里,傳來相唯縹緲的聲音,若非手中就是他的尾巴,還真會以為他與自己相隔百丈之遠。
彌若無聲地點點頭,受著手中尾巴的引帶,朝根本不知何處的前方走去。
在目不能視的大霧中約莫走了一個時辰,寂靜無聲的霧氣里,隱隱傳來淅淅的異樣聲響。
彌若還未來得及反應出這是什麼時,相唯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你可會鳧水?」
「會,會一些。」彌若應聲後,才忽的發覺自己的腳下一陣涼意,邁步時能感覺到明顯的阻力,像是……像是在水里?!
「前面是個湖,看來我們只能鳧水過去了。」相唯說完,不禁低聲喃喃自語,「我明明記得以前這里是片荒原來著,什麼時候竟蓄了這麼一大片的水?莫非師父他老人家對釣魚感興趣了?」
由于要在水中游動,相唯干脆將尾巴直接纏繞在彌若的腰上,牽著她一點的一點朝越來越深的湖中心游去。
冰涼的水意漫上腳踝,浸過腰際,漸漸開始淹過彌若的鼻口,一陣陣的懼意也開始在彌若心底生出。
她會鳧水不錯,但她懼怕水也是事實。
十歲那年,她偷偷躲開伺候的宮人,一個人在御花園的玉液池旁玩耍,卻一時不慎跌入了水池中。玉液池是各宮主子常來的地方,尋常宮人甚少敢從旁經過,以致于彌若在水中呼救許久,都無人听聞。
那時正是初春干燥的時日,玉液池里的水面離池壁頂部有一人高的距離,身量未足的她根本觸不到池壁。
她雖會鳧水,卻也經不住一直在水中折騰,加之春寒水中寒意刺骨,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就再無力保持口鼻在水面之上。就在透著死亡氣息的刺骨涼水幾欲將她沒頂時,是出來尋她的蕭衍,及時將她救了上來。
從那時起,她對蕭衍產生了難以割舍的依賴,也是從那時起,她對水有了莫名無狀的恐懼。
游在前頭的相唯覺得跟著身後的彌若靜得有些反常,水面上濃霧彌漫看不清任何事物,他干脆一頭扎進水底,澄澈的湖水下,他與咫尺外的彌若大眼瞪小眼。
相唯連忙抽著尾巴將彌若扯出水面,「我是讓你鳧水,可不是讓你在水里憋氣!在水底下憋了那麼久,想練蛤蟆功嗎?!」
彌若睜著濕漉漉的眼楮,頗為歉意道︰「我、我有些怕水……」
這下輪到相唯吃驚了,不怕疼不怕鬼不怕死的人,竟然怕水!
彌若也覺得分外不好意思,訥訥道︰「我小的時候,差些被水淹死,所以對這有些陰影……」
相唯合上驚訝的狐狸嘴,掠了一眼彌若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小臉,刻意咳了咳,「咳咳,既然如此,我馱著你游便是,我憋氣的功夫可不比蛤蟆差。」
彌若忍不住笑出聲,卻被身下突然加速的水流給驚得笑容一僵。
相唯也是臉色大變,側耳凝神一听,眼眸圓睜,「前面是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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