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芷鳶與烽聿對視僵持之時,步履輕盈的花瀟瀟就托著酒壺玉盞,巧笑倩兮地迎了上來,「奴家這小店今日真是蓬蓽生輝,不僅有幸得君後親臨,連日理萬機的君上也大駕寒舍,奴家真真是惶恐之至。」
「小店無甚長處,唯有這薄酒略能上得了些台面。承蒙君後不嫌棄,小飲了幾杯,君上可也要一品?」
說著,花瀟瀟就親手將盛著氤氳酒香的玉盞向烽聿恭敬遞上,從杯盞中飄出的香醇味道,的確與芷鳶發間的一模一樣。
烽聿這才緩緩從芷鳶處收回目光,接過花瀟瀟手中的酒盞,笑了笑,「冥花樓‘迷神引’的大名,本君也是耳聞已久。只是不曾想,竟也能讓我這位滴酒不沾的君後著迷上飲,確實稀罕呢。」
烽聿輕嘗一口,頷首贊道︰「的確是絕品佳釀。」
「君上謬贊。」花瀟瀟衣袖輕揮,身後便出現了十大缸嚴密封實的酒瓦缸,「三日後是君上君後的大喜,奴家小店也沒什麼奇珍異寶能奉上相賀的,這千年陳酒的寥寥薄禮,只願祝君上君後,琴瑟在御千秋偕老。」
烽聿不禁一笑,「店家不僅有一手釀酒的絕活,這如鶯的巧舌也是無人出其右的。」
「借店家吉言,本君就卻之不恭了。」烽聿朝長翎看了一眼,長翎立即會意上前,將那十缸陳酒盡數收下。
「今日多有叨擾,還望店家勿怪。」
「君上與君後的親臨,便是本店最好的活招牌,奴家敬謝尚且不及,怎有怪的道理。君上多慮了。」花瀟瀟斂身謝意行禮,抬首時自然地看了芷鳶一眼,微微開啟的唇瓣下,露出一心半點紅線似的東西,竟是蛇信子!
見芷鳶的面色微白,花瀟瀟不露聲色地垂下眼,嘴角的笑意由淺入深。
烽聿側過臉朝芷鳶溫然一笑,「走吧。」
「好。」芷鳶淡淡應了一聲,腦中卻仍在止不住的回溯,方才那吐蛇信子的一幕,為何總覺得這般眼熟?
這花瀟瀟身處于幽冥中,自己那被抹去的三百年凡世記憶中,是不可能見過她的。
自己不記得的那段過往,究竟發生過何事?
烽聿他,到底又瞞了自己什麼?
待看著芷鳶與淨曇登上車駕,烽聿才轉身看向長翎,「不可再出差錯。」
長翎凜然應道︰「是!」
淨曇從車簾後探出頭,好奇問道︰「君上不一同回去?」
她一面說著,一面又在暗中輕掐了掐芷鳶,芷鳶會意地開口︰「君上事務繁忙,怎是你我這等閑人可比的。」
烽聿看似笑得雲淡風輕,「外頭的一些微末縟事,我去去就回。」
說完,像是寬慰般的拍了拍芷鳶放于膝上的手,便拂袖化風而去。
長翎垂首牽過車駕前的異獸,「二位穩坐。」話音剛落,手就如鞭子似的揚起,直直地擊向異獸的腰臀。
異獸吃痛,揚起虎頭就是一陣震天的吟嘯,四蹄如乘風踏月一般,箭步飛了起來。
巨大的慣性令淨曇和芷鳶皆身子傾斜地倒入車廂內,淨曇亟亟攀著窗稜,才不至于跌得狼狽,不由得抱怨︰「這鬼臉侍衛的脾氣也忒大了些吧,我不過把他扇出去了幾里,至于這麼睚眥必較的嗎?!」
芷鳶卻是趁著外頭急促如雷的蹄聲,伸手將她拉扯至身邊,低聲厲色道︰「說,這家酒肆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竟合著外人設計我?!你……」
淨曇一個翻身,就掙開芷鳶的雙手束縛,反而一手堵住芷鳶的嘴,一手將她抵至車廂角落,神色平靜地看著滿眼痛心的她,「芷鳶,咱們相交千年,你應該很清楚,我是萬萬不會存害你的心思的。」
「我是個懶人,若非此事與你相關甚緊,我是斷斷不會做任何理會。」淨曇輕輕地喟然一聲︰「我所做的這些,只是為了讓你不後悔。」
看著芷鳶眼中的情緒漸漸平復,淨曇才松開捂著她嘴上的手,「而且你自己,不是也已覺察到些許不對勁了嗎。」
「到底是什麼事?」芷鳶定定地看著淨曇,「與我忘掉的那段凡間過往有關?」
「你忘掉的,可不止是那三百年的凡塵記憶,」淨曇有些憐憫地嘆出口氣,「九逍,你還記得這個名字嗎?」
芷鳶怔怔然,「你是指方才在那室中的金眸男子?你也認得他?」
「不光我認得,整個九重天包括你,也認得。」淨曇別有深意地瞥了芷鳶一眼,「而且還不止認得這般簡單。」
「那青昊呢?你可還記得他?」
芷鳶點頭,「他不就是你暗戀了兩千多年的那位神君嗎?」
「咳咳,記得就記得,說得這麼直白讓怪不好意思的。」淨曇掩飾著老臉上的紅暈,「那個九逍,就是青昊的弟弟,雖不是一母同胞,但卻是由他一手帶大的……你真的一點都沒有印象?」
芷鳶卻像是听得什麼奇聞異事一般,「青昊神君有弟弟?他不是一直孤高冷傲,獨來獨往的嗎?」
淨曇不由得朝天翻了個白眼,手按在芷鳶的腦袋兩側,沉痛嘆道︰「看來鬼君還真是抹去得夠干淨的,一絲不剩呢。」
「喏,這個是我偷藏起來的。」淨曇打量了四下一番,才神秘兮兮地從袖中抽出一卷畫紙,塞到芷鳶手中,「你瞧瞧,這是不是你親筆畫的?」
芷鳶不明所以地展開頗有些年代的畫紙,看著那漸漸現出的人物畫像,身子也不由得驚震得一顫,「是……他!」
畫上的人,分明是方才那個言行輕薄的金眸男子!更令人心驚的是,勾勒畫中人的每一筆確確都是她的筆跡無誤!
芷鳶撫著紙上有些消淡的墨痕,顫顫問出聲︰「這、這是我何時畫的?」
淨曇掐著手指,好一陣細算,「約莫就是五百年前的樣子……欸,就是上一回的六界群英會,你還記得嗎?就是最後終局的那天,我拉著你去昆侖山瞧熱鬧,你中途還失蹤了半日……對對對,就是咱們從昆侖回到九重天後,你自個偷偷模模畫的。我當時還笑話你,這榆木疙瘩也終于懂得迎春開花了……」
芷鳶不自覺地緊緊攥著腦中毫無印象的畫紙,凝視畫像的視線卻漸漸模糊,「後來呢?」
「後來,後來我認出這畫像上的人就是青昊神君的弟弟九逍,就想把這幅畫偷偷送給他,暗中撮合你倆……好吧好吧,其實我也存了借此機會接近青昊神君的心思。」淨曇悲嘆了一聲,「可這畫還沒找著機會送出去,天帝就將你許配給了鬼君。除了這幅被我偷偷藏起來的之外,其余給他所作的畫,你都一眼未眨地盡數燒毀了,我也就再未敢在你面前提過他。」
「一直到三百年前,你為他擋了一道天雷,我才知道,其實你心里一直都未曾忘過他。」
淨曇低低的訴說聲里,一滴清淚無聲地劃破空氣,滴落在畫中人的臉上,氤氳透濕那份穿越了百年的殘破記憶。
「淨曇,」芷鳶抬起婆娑的淚眼,卻無半分悲戚神傷,而是愈發堅毅清冷的臉龐,「幫我。」
待任何異響微動都已察覺不到,花瀟瀟才退入大堂後的內院,輕輕扣了三聲牆柱,兩個人影才從牆後的陰影中現身出來。
「主上,」花瀟瀟朝相唯恭然垂首俯身,「鬼君的暗哨都已撤去,眼下已無事了。」
「此次辛苦你了。」相唯朝花瀟瀟頷首輕笑,「我以前只知道師父在幽都設有眼線,卻不知竟是瀟瀟你。」
花瀟瀟一掃之前的妖嬈媚態,滿臉正色道︰「先主深謀遠慮,在幽冥布局多年,屬下也只不過是這盤棋局中的一枚小小棋子。屬下作為一當壚女子,能為主上為妖族盡一二綿薄之力,是屬下死也求不來的福分。」
「你的忠心我會記著。」相唯臉上的笑意略略收起,「那十壇酒你可已送出去了?」
「是,鬼君已盡數收下。」
相唯點點頭,「好,你先下去吧。」
花瀟瀟垂首猶豫著,遲遲未應聲,半抬眼看向相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有甚想法,直言便是,對我不必這般拘謹。」
「恕屬下多言,鬼界與妖界並無過節,主上既準備全力攻打魔宮,在這個節骨眼上,主上實在沒必要冒著觸怒鬼君而陷入月復背受敵的風險……」
相唯揮手打斷,「此事上我自有分寸,你放心,我是絕對不會因我私人之事,而牽累無花山的。」
花瀟瀟知道勸阻無用,也只能應聲退下。
站在相唯身後的青昊冷哼,「連個女人都比你清楚當前局勢,你如今倒真是越發長進了。」
相唯不惱不怒地回頭看向青昊,笑得一臉無辜,「我若是不將自己逼上絕路,你又怎會現身幫我?」
青昊冷冷地挑眉,「果然是長進了,借著我的名義利用淨曇,又靠著你師父的遺恩來算計鬼君,怎麼,如今想攛掇著我幫你里應外合,攻下魔宮?」
「不,不只是魔宮,還有天帝。」
在青昊驚震得幾欲凍僵的表情下,相唯神色淡然地取出蓮華妙境,輕輕撫著斑駁的銅鏡花紋,朝青昊勾唇一笑,金色的眼眸里透著俾睨一切的無畏。
「教我用它,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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