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有很多人跪在地上磕頭請罪。
那人聲音冷得沒有一絲溫度︰「下去。」
一陣悉悉索索的輕響,片刻殿內又是死一般的寂靜。
那人將她輕輕地放在榻上,將她冰冷的手放進自己的胸膛里捂著,又拉過柔軟溫暖的錦被蓋在她身上。
她身子漸漸暖和,腦袋依然昏沉沉,眼皮像被人粘起來般,怎麼也睜不開。
那人將她緊緊地抱在懷里,用自己的臉去溫暖她冰冷僵硬的臉龐。
……
溫熱微苦的液體散發著濃濃的中藥味道流入嘴里。
……
冰涼的巾帕一遍遍地擦拭著她滾燙如火的身子。
……
迷迷糊糊之際,仿佛又回到了鄉下那間四面都漏風的破屋。
寒冷的冬夜,雲姨也是這麼抱著她,一小匙一小匙地喂她喝藥,細心地替她擦拭身子。
她忍不住緊緊地摟著那人,哭道︰「雲姨,不要離開槿兒。」
那人輕柔地拍著她後背,柔聲道︰「我不會離開你。」
張醒來時,頭仍有些疼,揉了揉額頭,望著上方懸掛著的緋色銷金帳帷,身上蓋著柔軟的錦被,閉了閉眼。
原來是夢!這里不是鄉下的破屋,也沒有雲姨。
「醒了?」一把嘶啞的聲音問道。
張側過頭,愣了愣,卻見朱佑樘滿臉疲憊,琉璃般的雙眸關切地望著她,身上的湖藍色緙金團福袍滿是褶皺,好像未曾換過。
呃,他不會一直守在她榻邊吧?
忽想起睡夢中似乎喊過「雲姨」,心不由咯 一下,糟了,她還有沒有說過其他不該說的話?
張緊張地望著他,漆黑的眼珠子一轉,試探地問道︰「殿下,臣妾有沒有說什麼夢話?」
朱佑樘猶豫了一下,臉色凝重,說道︰「以後莫在人前提及阮念雲。」頓了頓,又道,「你若過得幸福,她泉下有知也會開心的。」
張心頭一跳,他是不是知道了什麼?抑或是雲姨的死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
朱佑樘眉頭輕擰,肅容道︰「記住了麼?」
張點點頭,心下暗想,當初她被他逼著服了毒藥,以為必死無疑,曾求他照顧雲姨一輩子。原以為他早將這事忘了,如今看來他顯然已經查過雲姨,那他還查到什麼?有沒有查過她的事情……
朱佑樘神色如往常般溫和,瞧不出一絲異樣,扶她坐起,又拿起石青金線撒花引枕墊在她身後,問道︰「想吃些什麼?」
張有心事,隨口道︰「清淡點便好。」
朱佑樘出去著人傳膳,須臾,金蓮領著小宮女進來在桌上擺好飯菜,兩碗碧粳粥,八個清淡的素菜。
朱佑樘命人將桌子移到榻邊,陪她一起用了一碗碧粳粥,說道︰「我去乾清宮見父皇,晚些再來看你。」
張胡亂地點點頭。朱佑樘望了她一眼,起身離去。
金蓮等人進來收拾碗筷,小環滿臉喜色,樂呵呵地道︰「小姐,昨兒半夜您忽然發高燒,是殿下在您旁邊守了整整一夜,親自喂您喝藥,您高燒才退下去。」
張想到夢中的情景,臉不由微微一紅,重新躺下,睜眼望著帳頂懸掛著的鎏金鏤空團花薰球,暗想,雲姨不在了,她也該離開皇宮。在宮里,無論說什麼話都要在心里過三遍方能出口,無論做什麼事都要掂量又掂量,這種日子過得實在太辛苦了。雲姨一定不喜歡呆在這里。♀
張唇邊揚起一抹清淺的笑,心中默默地說道,雲姨,我們回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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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苑位于東華門以南,先帝英宗曾遭郕戾帝朱祈鈺囚禁于東苑崇質殿八年,苑內荒蕪淒清。先帝復位後,對東苑進行了大規模的修建,中路有重華殿,東路有洪慶殿,西有寧福宮,主殿為龍德殿,苑內種植大量奇花異草。另有無數亭台樓榭及觀象觀、白鹿觀、走馬觀等三十五觀。
上巳日,早朝結束後,皇帝率著王親貴冑、文武大臣及後宮嬪妃前往東苑,皇後則稱病留在宮中,太後向來不愛游宴賞玩,亦未同前往。
春日,天空碧藍如洗,陽光明媚。
觀武台上,皇帝與萬貴妃並肩而坐,右首下方第一席坐著二皇子朱佑杬的生母邵宸妃,長得極美,桃腮杏面,眉目如畫,衣飾打扮中規中距,越發襯得寶座上的萬貴妃華麗高貴。
第二席是已晉升為蘭妃的沈蘭曦,她蛾眉淡掃,衣著十分樸素,發髻只簪點綴了幾枚鎏金花鈿,沉默地坐著,就像一抹淡淡的影子,令人忽略了她的存在。
往後幾席便是宮中得寵或生育過皇子公主的嬪妃。
朱佑樘與張共坐于左首下方第一席,蘇選侍與杜芊羽等人則坐在旁邊席位,各皇子公主入場後按位次坐下,朝中大臣正二品以上亦可入場,不過坐得稍遠點。
太子少保謝遷起身向皇上遙敬了一杯酒,躬身道︰「皇上,微臣有一提議。」
皇帝呷了一口酒,溫和地問道︰「有何提議?」
謝遷恭敬地道︰「今兒眾皇子公主齊坐一堂,皇上何不讓他們賦詩助興,一來考考眾皇子公主的才能,二來也讓微臣們欣賞一下各皇子公主的佳作。」
張暗笑,不愧是太子少保,變著花樣兒讓朱佑樘在眾大臣面前表現一番。誰不知道朱佑樘天資聰穎,十歲便能誦讀詩、文、辭賦,出言為論,落筆成文。什麼賦詩助興,說白了就是讓眾大臣見識見識朱佑樘的滿月復才華。
皇帝極有興趣,立即同意,又以「柳」為題,命眾皇子公主作詩。
不過片刻朱佑樘已即興作了數首,皇帝大喜,著人將他的詩作一一傳給眾大臣觀看。大臣們看後俱是贊不絕口。而其他皇子公主或埋頭苦思,或僅得了一句半句。
高低之下,顯而易見。
皇帝道︰「朕有一上聯,萬方玉帛風雲會。何人可以對出下聯?」
眾皇子公主俱冥思苦想,朱佑樘略沉吟了一會兒,說道︰「兒臣已對出。」
皇帝喜道︰「果真?快講。」
朱佑樘起身離席,跪下叩首道︰「一統山河日月明!」
皇帝龍顏大悅,連聲道︰「對得好!對得好!」
在場諸人紛紛起身跪下,磕頭道︰「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不得不說,這一仗朱佑樘贏得極漂亮!
酒過三巡,廣平候呂澤忽起身道︰「皇上,听聞二皇子擅長蹴鞠,臣有些技癢,想向二皇子討教一二。」
皇帝望向朱佑杬,笑問道︰「你敢下去比試麼?」
朱佑杬躬身道︰「兒臣求之不得。」
兩人各選了隊員下場比試。朱佑杬著一襲朱紅色金繡蟒紋騎裝,發束金冠,面如冠玉,唇若含丹,顧盼之間自有一股逼人的英氣。
呂澤長相粗獷,虎背雄腰,一身醬紫色暗紋騎裝,拱了拱手道︰「二皇子,請!」
鼓聲響起,兩隊人員水平不相伯仲,角逐十分激烈。其中朱佑杬的表現十分搶眼,他動作敏捷,身姿瀟灑,每進一個球,場中立即響起一片雷般的喝彩聲。
張漫不經心地看了幾眼,端起酒杯慢慢地啜著價值千金的葡萄美酒。
真是好戲連連。你方唱罷我登台。看來這場儲位之爭會十分地激烈。
一場比賽下來,朱佑杬大敗呂澤。
呂澤雖敗,臉上卻洋溢著喜悅的笑容,贊道︰「二皇子身手敏捷,技藝高超,臣自嘆弗如。」
皇帝喜笑顏開,向朱佑杬問道︰「算你爭氣,沒給朕丟臉。」
總管太監梁芳贊不絕口道︰「皇上,奴才听說太祖爺精于騎射,尤其擅長蹴鞠,宮中如意館還珍藏著幾幅太祖爺蹴鞠時的畫像,奴才今兒瞧著二皇子頗有幾分太祖爺的風範!」
這個馬屁拍得可真夠高明!居然拿二皇子來比太祖!!!
太祖是開國皇帝,文治武功不遜于唐宗宋祖。此話不啻于告訴眾人二皇子有帝王風範。
萬貴妃扶了扶鬢邊的赤金嵌紅寶石餃珠鳳釵,笑道︰「二皇子文韜武略,乃人中之龍也!」言下之意,已是很明顯,二皇子才是太子的最佳人選。
多數朝臣亦附和︰「二皇子文武全才,堪才國之棟梁,可喜可賀!」
張暗暗咂舌,萬貴妃果然不是一般地器張跋扈,竟然當眾公然支持二皇子當太子,而八成以上的大臣居然都站在她那一邊。
張不禁有些同情地望向朱佑樘,卻見他神色淡然自若,唇邊依然含著一抹溫雅和煦的微笑,仿佛他們夸獎的是不相干的人。
皇帝笑了笑,眼中滿是贊賞地望向朱佑杬︰「贏了比賽,想要什麼賞賜?」
朱佑杬想了想,問道︰「父皇,是不是兒臣想要什麼,您都會賞給兒臣?」
皇帝微笑道︰「當然。」
朱佑杬目光掃了一眼張,朗聲道︰「兒臣看中了皇兄身邊的人,請父皇將她賜給兒臣。」
張心頭一跳,這個二愣子不會當眾向皇帝要她吧?端著酒杯的手顫了顫,幾滴玫瑰色的酒液飛濺而出,落在白玉般的手背上,宛如紅色的淚珠,煞是觸目。
一只溫暖有力的手忽覆在她手上。
朱佑樘微笑地望著她,無聲道,別怕,有我呢。
皇帝金口已開,躊躇了一下,只好問道︰「你看中何人?」
朱佑杬忽指向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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