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清漪閣出來已是戌末時分,張沿著長街默默而行,長裙無聲地曳過光滑的青磚地,柔和的月色灑在她身上,猶如鍍了一層銀色的光暈。♀
綠翹見她眉目間蘊著幾分傷感,寬慰道︰「如今後宮萬貴妃一人獨大,蘭妃娘娘避其鋒芒,托庇于太後娘娘的羽翼之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她輕嘆了一口氣,道,「至于君恩,奴婢瞧著蘭妃娘娘倒看得很開。」
張眼中滿是苦澀,十八歲正是女子一生最美好的年華。可沈蘭曦……
月色朦朧,花樹下站著一道熟悉的身影,眉日溫潤,俊雅出塵,恍若遺世**的謫仙。
張有些不置信地揉了揉眼楮,奇道︰「殿下,您怎麼會在這里?」
「夜深了,我來接你回宮。」朱祐樘將手上的披風搭在她身上,替她系上如意絲絛。
張心中暖意融融,問道︰「您等了很久吧?」
「剛剛到。」朱祐樘含笑凝視著她,眉目間滿是寵溺之色,「聊什麼聊這麼久?」
張見他金冠上沾著晶瑩的露珠,想必是等了很長時間,心底升起幾分甜蜜幾分酸楚,伏到他懷中,悶悶地說道︰「沈姐姐決定搬到仁壽宮侍奉太後。」
朱祐樘嘆息道︰「難為她想得這般透徹。」沉吟半晌,又道︰「待我登基後,蘭妃若願意出宮,我會賜她自由。」
張猛地抬起頭,雙眸亮如星辰,喜道︰「殿下此話可當真?」
朱祐樘面無表情地道︰「君無戲言!」
「臣妾替沈姐姐謝過殿下。」張心情極好,抱著他的手臂,腳步輕快地向前行去。
回到霽月殿,張徑直去淨房沐浴更衣,出來後卻不見朱祐樘身影,有些好奇,走到東次間,卻見他坐在紫檀描金長桌前,身子紋絲不動,望著燭火怔怔地出神。
張輕嘆了一口氣,走上前,溫言道︰「殿下,夜深了,早些安置。」
朱祐樘拉著她的手讓她坐在他腿上,將臉埋在她肩窩處,靜靜地擁著她,良久也沒有說一個字。
張沉思了一會兒,慢慢地說道︰「忍是心字頭上一把刀。臣妾知道您的心很痛,很苦,可是形勢比人強,我們只能忍!」
朱祐樘眼楮一黯,抱著她的雙臂又緊了幾分,聲音嘶啞︰「我一直都在忍。」
從六歲開始,他便學會了忍。即便是萬箭穿心,也要笑得雲淡風輕。即便親眼看著母親死在自己面前,也要裝作什麼都不知道,看到殺母仇人,仍要恭敬有禮地喊她「萬娘娘」。十多年來,心無時無刻不在受著凌遲般的酷刑,可再痛再疼,他也不能流露出半分痛苦與仇恨。
但當看到她被人誣陷跪在地上磕頭,他的心就像被刀絞成一瓣瓣,他痛恨自己的無能,痛恨父皇的昏庸,痛恨萬氏的歹毒,他第一次不想再忍下去!
張心中一軟,反手摟著他的腰,將他抱在懷中,柔聲道︰「不管多辛苦,臣妾都會陪著您!」
朱祐樘凝視著她,眼中又是苦澀又是驚喜,卻又透著一股堅定,啞聲道︰「,總有一日,你不必再跪任何人,不必再向任何人磕頭!」
張唇角微微翹起,輕聲道︰「臣妾等著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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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碧藍,萬里無雲,似一泓藍琉璃,透澈晶瑩,溫暖的陽光如碎金子般耀眼澄亮。
遠處校場上錦衣衛們著銀色鎧甲,站列成兩隊,前面百米處放著一個箭靶,錦衛們輪流出列射箭比試。♀
一道身影如蒼松般挺拔,鶴立雞群,每次輪到他射箭都會爆發出一陣雷般的喝彩聲。
仁和公主雙眼閃動著奇異的光芒,目光一直追隨著那道身影。
張斜倚著欄桿,暗暗好笑,一大早仁和公主便拉著她來到秋波亭,名曰賞花,實際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高斐年輕英俊,又是皇帝身邊的大紅人,與公主倒也般配。
一時錦衣衛們比試完畢,逐漸散去。仁和公主有些失望地收回目光,瞥到張似笑非笑的表情,頓時羞紅了臉,心虛地笑道︰「哈,皇嫂,這里的景色不錯吧。」
張微笑道︰「景好,人更好!」
仁和公主臉紅得似能滴出血來,小聲地問道︰「皇嫂,你……你看出來了?」
張打趣道︰「剛才某人看著人家都快流口水,這都看不出來便是瞎子了。」
仁和公主咬了咬唇,忽抬起頭,雙眼晶亮,坦然而又略帶幾分羞澀地說道︰「皇嫂,我……我喜歡高大人。」
張一口茶險些噴出來,這孩子真夠大膽!咳了一下,說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不如我去向父皇求情,求他給你和高大人賜婚。」
仁和公主卻搖了搖頭,臉上露出幾分惆悵,咬唇道︰「我不知道高大人的心意。萬一他……他心中沒有我呢?」
張打量著她,容貌秀麗,身份尊貴,性子爽直,很難想象高斐會不喜歡她。
仁和公主紅著臉,期期艾艾地道︰「皇嫂,你與高大人相識,可否幫我問一下高大人的心意?」
張愣了一下,呃,敢情是請她來當紅娘?望著眼前那雙滿是期待的眼楮,拒絕的話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
仁和公主見她半天都沒有說話,便當她答應了,遂開心地抱著她叫道︰「皇嫂,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張懵了,呃,我好像還沒答應吧。
「汪直,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一道尖細的聲音怒吼道。
兩人皆愣住,循聲望去,卻見前面柏樹下幾名太監正對著一名小太監拳打腳踢,小太監倒在地上,雙手抱住頭,嘴里嚷道︰「汪直,你盡管打死我!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汪直冷笑道︰「給我往死里打!」
幾名太監下手越發狠了。小太監嘴卻硬得很︰「有本事就打死我!」
張眉頭微皺,再這樣打下去,小太監遲早會沒命。仁和公主早已忍耐不住,拉著張便沖下秋波亭,大步奔過去,喝道︰「住手!」
汪直乍見到兩人,面不改色,極其敷衍地行禮︰「奴才給太子妃請安,給公主請安。」
幾個太監沒有听到汪直喊停,依然劈頭蓋腦地打著小太監。
仁和公主怒道︰「本公主讓你們住手,听到沒有?」
張淡淡地瞥了一眼置若罔聞的汪直,淡淡地說道︰「今兒是釋迦牟尼佛聖誕,辰時太後親自在太液池放生了數千條鯉魚。若這會兒鬧出什麼人命之事,傳到太後耳中,太後指不定以為汪公公你存心和她老人家對著干呢。」
汪直神色一凜,暗想,為了個小太監犯不著觸怒太後。遂高聲道︰「都住手!」又向那名小太監道,「丑八怪,這次看在太子妃和公主的面子上,暫時饒過你!」
小太監被打得鼻青臉腫,掙扎了半天才爬起來,「呸」一聲,恨恨地朝地上吐了一口血水︰「我一定會為雅貴人報仇!」
汪直冷冷地哼一聲,罵道︰「不自量力!」說罷帶著幾名太監揚長而去。
仁和公主氣得直跺腳︰「汪直仗著萬娘娘的寵信越來越無法無天了。」
小太監抹了一把臉上的血水,躬身道︰「奴才謝過太子妃,公主的救命之恩。」
仁和皺眉道,「你膽子倒不小!還敢尋汪直報仇!你是不是不知道「死」字怎麼寫?我們能護得了你一時可護不了你一世!」
小太監沒有任何畏懼,雙眼充滿仇恨,右頰上有一塊很大的黑色胎記,看起來有幾分可怖。
張問道︰「你是樂工局的阿丑嗎?」
她曾看過這個小太監給皇帝表演過節目,因他臉上有塊黑色胎記,長相特殊,所以印象比較深刻。
阿丑垂首道︰「奴才是樂工局阿丑。」
「你今日得罪了汪直,又嚷著要尋他報仇。汪直一定會找機會殺了你。」
「奴才的命是雅貴人救的。不能為她報仇奴才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張沉吟道︰「本宮有個辦法可以保你性命,不過有些凶險,你願不願意賭一把?」
阿丑不假思索地說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奴才只有留著命,才能替雅貴人報仇。」
張點了點頭︰「明晚皇上在漪蘭殿設宴,到時你上去表演一個節目。」又將節目的內容詳細地說了一遍。
仁和公主吃驚地道︰「皇嫂,這豈不是連貴妃娘娘也得罪了?」
阿丑卻想也不想地答應。
張微微一笑︰「置之死地而後生。汪直若是個聰明的,絕不會再動阿丑一根汗毛。」心下暗想,若僥幸除去汪直,老妖婦等于失去了左膀右臂。
仁和公主仍有些半信半疑。
阿丑恭恭敬敬地磕了一個頭,告退離去。
春風輕柔溫暖,朵朵潔白的梨花如雪花般紛紛飄落。
仁和公主走得極慢,一會兒伸出雙手接梨花,一會兒踢踢地上的小石頭,到了前面的岔路口,忽停下腳步,將嘴湊到張耳畔︰「皇嫂,我的事情就拜托你了!」
張不禁感到頭疼,呃,讓她去問高斐的心意???蒼天啊,為什麼要丟這個難題給她?
還未來得及回答,仁和公主已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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