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祐樘神色淡然,目光似在欣賞殿內的舞伎,又似望著別處,極少說話。
自那日他怒氣沖沖離開後,張再也未見過他,即便今晚兩人共坐一席,他連正眼都未看過她,除了禮節上的話,連一句話都吝于與她開口。
蘇選侍坐在左首第一席,穿一襲銀紅織金大袖衫,梳著繁復的縷鹿髻,珠釵皆點綴著各色名貴的寶石,璀璨耀眼的珠光襯得她越發嫵媚嬌艷,身後站著四名嬤嬤及數名宮女,氣勢十足。
杜芊羽坐在右首第一席,著一件桃粉色縷金褙子,領子及袖口用金線繡著繁復的花紋,梳靈蛇髻,簪著一對點翠喜上眉梢步搖,耳上墜著赤金瓖南珠耳環,細長的流蘇垂在肩上,秀美的臉龐上蘊著幾分掩飾不住的幸福。
坐在第二席的許清如神色清冷,對周遭的一切都漠不關心。馮淑女坐在末座,沉默寡言。
蘇選侍輕撫著頸上的赤金瓖羊脂玉螭紋項圈,斜睇著杜芊羽,忽大驚道︰「杜妹妹耳墜上瓖著的竟然是東珠!」她滿臉的不可思議,嘖嘖嘖地說道,「東珠可是御用之物,宮中規定只有皇上、太後、皇後,殿下及太子妃方可佩戴,妹妹如此明目張膽地僭越,莫不是想取代太子妃?」
殿內眾人聞言俱停下杯箸,紛紛望向杜芊羽,神色各異。
張秀眉微蹙,瞥了一眼旁邊的朱祐樘,端起七彩琉璃杯,慢慢地啜著金瑰酒。
杜芊羽又羞又惱,她戴的明明是南珠,並不是東珠,蘇選侍久居深宮,又豈會分不清東珠南珠?這般當眾嚷嚷,分明是想將她推向風口浪尖罷了。
她臉上維持著柔和的微笑,語氣輕柔︰「便是借妹妹天大的膽子,也絕不敢佩戴東珠。姐姐看仔細了,妹妹耳墜上瓖著的是南珠。♀」
蘇選侍果真凝神盯了她一眼,又驚嘆道︰「呀,原來是合浦南珠!那可是上貢之物,每年產量極少。前些時日太後憐我懷喜辛苦,特地賞賜了我一對合浦南珠耳鐺,還沒妹妹耳墜上的南珠圓潤呢,我當寶貝似地藏在妝匣里,一直沒舍得戴呢。」又向朱祐樘嬌嗔道,「殿下也太偏心杜妹妹了。」
幾道羨慕嫉妒的目光紛紛射向杜芊羽。
許清如神色漠然,眸底的厭惡卻一閃而逝,默默地飲著酒。
張似被殿內優美的歌舞吸引住,目光圍繞著身姿翩躚的舞伎們轉動,似渾然不知身旁發生了何事。
朱祐樘沉下臉,淡淡地道︰「我平日賞你的珍寶還少麼?你整晚光顧著說話,筷子都未動一下,莫非這些菜肴不合你口味?不如我命人送你回去,讓小廚房做幾道你喜歡吃的菜,免得你坐在這申城餓著肚子。」
蘇選侍臉色微變,他這是變相地趕她走!為了杜芊羽,他居然當眾讓她下不了台!眸底閃過一抹鋒芒,柔媚一笑︰「多謝殿下關心。嬪妾極喜歡這些菜肴。」說罷,夾了一筷茄鯗放里嘴里,細細地咀嚼。
朱祐樘不再理她,將自己案上的一盤糟香果子狸賜給杜芊羽,溫言道︰「這幾日你辛苦了,多進補些。」
杜芊羽受寵若驚,滿臉嬌羞地道︰「能服侍殿下,嬪妾不辛苦。」
朱祐樘微笑地點了點頭。
一曲舞畢,舞伎行禮後魚貫退出殿。
蘇選侍忽放下玉箸,拿絲帕拭了拭嘴角,柔媚地說道︰「殿下,杜妹妹舞姿冠絕天下,不如請她為太子妃獻舞,也讓嬪妾們飽飽眼福。」
杜芊羽心下惱怒,那日御花園蘇選侍將當她猴耍一般讓她不停地跳舞,今晚又故伎重演,又想將她當作舞伎供人取樂,眼眸低垂,掩去眼中的怨恨與憤怒,袖中的雙手緊緊地握成拳,一顆心提到了嗓眼,希冀著朱祐樘開口拒絕。
朱祐樘沉默片刻,欣然道︰「好。」
杜芊羽心猛地一沉,眼中閃過一抹失望,忽听朱祐樘又接著道,「由我為杜淑女吹簫伴舞!」
此言一出,殿內宮人們皆驚異不已,早就听聞太子精通音律,尤擅吹簫,不過平日極少吹奏,宮中有幸听過的人屈指可數,想不到今日太子居然為一個小小的侍妾吹簫伴舞!一些心思活絡的宮人已開始盤算著如何去巴結奉承杜芊羽。
蘇選侍氣得肺都快炸了,即便她與朱祐樘最恩愛之時,任她百般撒嬌,朱祐樘都不肯為她吹簫伴舞。難道他當真對杜芊羽動了真心?
杜芊羽又驚又喜,眼中閃動著點點晶瑩的珠光,行禮後下去換衣裳。
朱祐樘望向左右,說道︰「去將本宮的碧玉簫取來。」
過了片刻,小太監雙手捧著一管晶瑩通透的碧玉簫進來,恭敬地呈上。
朱祐樘接過玉簫,只見杜芊羽換了一襲紫色水袖襦裙,長長的水袖垂在地上,衣袂翩飛,多了幾分仙子般的飄逸。
朱祐樘含笑地問道︰「淑女想跳什麼舞?」
杜芊羽螓首低垂,聲若鶯囀︰「翹袖折腰舞。」
朱祐樘微笑地點了點頭,將碧玉簫豎立置于嘴邊,輕輕地吹奏,清幽的簫聲響起,婉轉清麗,如百花盛放,鶯嘀燕語,又似清泉飛濺。
杜芊羽隨著簫聲輕輕轉動身子,舞步輕盈曼妙,忽而向後折腰,水袖盡情地甩向空中,似一條紫色的長龍游動翩飛。
柔和的簫聲忽地拔高,仿若平靜的海面忽地卷起滔天巨浪。杜芊羽以右足為軸,身子急速地旋轉,水袖揮舞,婉若游龍。簫聲漸漸低沉,宛若細雨綿綿,無數落紅歸于塵土。簫聲終于寂靜,杜芊羽裙子鋪散開似一朵紫色的睡蓮,身子仰倒在蓮上,恍若水中仙子,美得令人窒息,神情脈脈地望向朱祐樘。
朱祐樘步下台階,扶住她的腰,神色無比地溫柔,說道︰「淑女之舞,傾國傾城!天下無人可比。」
杜芊羽滿臉嬌羞,低聲道︰「殿下過譽了。」
朱祐樘微笑道︰「淑女嫻靜端莊,又善解人意,著封為選侍,賞合浦南珠一串。」
杜芊羽大喜若狂,忙行禮道︰「多謝殿下。」
蘇選侍後悔得腸子都青了,本來想耍一耍杜芊羽,想不到卻讓她長了臉,輕而易舉地晉升為選侍,與她平起平坐。
眾人紛紛舉杯向杜芊羽道賀︰「恭喜杜選侍。」
杜芊羽笑容甜美,並無半分驕矜,微笑而得體地接受著眾人或真心或假意的恭維。
張斜倚在寶座上,泥金丸扇上墜著的紅色瓔珞流蘇纏繞在白的指間,忽微微一笑,嘆道︰「欣賞過杜選侍天下無雙的舞姿,樂宮局那些舞蹈再也難以入眼了。」聲音頓了一下,漫不經心地道,「叫那些舞娘都回去歇著吧。」
樂工局女官芳華躬身答應,又恭敬地說道︰「太子妃既然看膩了舞蹈,不如听曲吧。」
張點了點頭︰「也好。」
話音甫落,燭火忽地全部熄滅,殿內霎時陷入一片漆黑,一些膽小的宮女驚慌不已,驚呼聲此起彼伏。
正當眾人不明所以之際,一束橘色的燭火忽地亮起,灑在殿內中央。眾人驚訝地發現一座高大的蓮花台竟然憑空出現,幽幽的燭火里,蓮花含苞待放,一縷如天籟般的歌聲忽響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
聲音如泣如訴,如怨如慕,听者無不潸然落淚。
蓮花緩緩盛開,一名白衣女子似踏著無數花朵向眾人緩緩走來,眉目如畫,清麗月兌俗,衣袂翩飛,恍若凌波微步的仙子,婉轉地低唱︰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香蘭含笑。殿內諸人均听得如痴如醉,目不轉楮地盯著台上的女子。
燭火忽又漸次燃起,殿內霎時明亮若白晝。
張偷偷地瞥了一眼朱祐樘,卻見他一臉沉醉,眼中閃動著奇異光芒,微笑地望向蓮花台。心中不由暗想,到底是男人,哪抵擋得住美色的誘惑呢?
杜芊羽若有所思地望著蓮花台上的女子。
白衣女子盈盈下拜,輕啟朱唇︰「奴婢初夏參見太子殿下、太子妃。願殿下千歲吉祥,恭祝太子妃千秋永盛!」
朱祐樘眉目溫和,唇邊含著一抹溫雅的微笑︰「本宮想起來了,那日你在太液池畔高歌《蓼莪》,引得宮中很多人起了思鄉之情。」
初夏心中驚喜,故作誠惶誠恐地說道︰「奴婢該死。奴婢初進宮,不懂規距,在太液池畔高歌驚憂了殿下。」
蘇選侍「嗤」地一聲譏笑,不屑地望著她,心下暗罵︰「狐媚。」
朱祐樘憐憫地道︰「你們遠離故土,長年累月深居皇宮,不得見雙親,心中難免會思念親人。」
殿內的宮人們聞言想起遠在宮外的親人,臉上俱流露出幾分悲切。
朱祐樘又道︰「賜玉如意一柄!」
初夏臉上閃過一抹失望,恭敬地道︰「多謝殿下賞賜。」
張微笑道︰「殿下,蘇選侍懷有身孕不便侍寢,前段時間衛淑女犯錯又被賜死,您身邊服侍的人實在太少。初夏能歌善舞,模樣又美,臣妾想作主封她為淑女,殿下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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