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醒來時,琥珀已經停在一張石桌上。♀
這是一間石室,比我原來居住的倉庫還要簡陋,但佔地頗大。
尤其是,我現在身處琥珀之中,小如蚊蠅,更加覺得這房間遼闊得出奇。想必是這牆體太闊,根本找不到那麼大的房頂吧,頂棚中間居然露著一個巨大的洞,透過它可以看到繁星閃爍的夜空。
忽而,那星空又突然波動一下,銀河迢迢如活了一般。原來星空下還汪著一片透明的海水,石屋是沉在海中的。
我尚未看到魔昂的身影,卻先感受到石桌傳來的震動,星空的倒影也隨之翻滾。那震動越來越大,我終于見到了走過來的魔昂。他赤著身光著腳,唯在腰間纏著一截青色的魚皮,頭發則被倉促地束于腦後。這身裝扮真是比我還簡練。
他手中捏著一只小瓶子,我認得出來,那是我的。把白雲犬復原的那夜,我用來盛液體的小瓶子,不知道何時竟被他拿去了。
他從瓶子中倒出還原液,往琥珀上涂抹。這液體的顏色濃重,一道一道,把琥珀包裹住,隔絕了外面清冷的光芒。他似在旁邊等了片刻,終于失掉耐性而離去。
我則一直在等。
等到麻木混沌之時,我突然听到一陣犬吠。緊接著,便是翻天覆地般劇烈的震動,還有鈍鈍的打斗聲。
海水被攪亂。琥珀在桌面上不時打著骨碌。好在這石桌凹凸不平,琥珀只是從這個坑滾到那個坑而已,我的身體則一會兒打橫,一會兒又倒立。
終于,琥珀被還原液侵蝕開一道裂紋,轉眼就變成裂口、越裂越大。我束縛著的身體終于從一堆開始融化的松脂中擠出來,隨即便如草芽破土一般伸展開去。
此時,房間已經歸于安靜,打斗停止了,原本空曠的房間現在被站得滿滿的。
我首先看到的是師父。
師父不無得意地說︰「是白雲犬尋著了你的氣味。天底下真沒有比它再靈光的鼻子了!」白雲犬也開心地叫了叫,跑過來蹭我的腿。
而在師父身後,有一群大魚,它們魚尾向下站立著,渾身厚實的鱗片泛著銀光,好不威武。
領頭的大魚揮動著厚重的魚鰭,叫我︰「小家伙,好久不見啊。」
「是啊,好久不見。」我回應著,認出這些是曾與師父發生過誤會的大魚,並見到魔昂也夾在魚群中,傷痕累累,已被俘獲。
「如果不是這小家伙做餌,我們可怎麼也找不到這魔頭的藏身之所。」領頭的大魚對師父說,似在為我邀功,全然不顧他自己的腮邊還冒著血。
師父則微微頷首,「不枉我養他多年。」
可我其實什麼都沒做。我心有慚愧。這是一種陌生的感覺。我不知道這慚愧為誰而生。
我隨師父和押著魔昂的魚群走出石室。
群尾,最後走出的一條肥壯的大魚,忽然扇動尾巴撞倒了門邊的牆。石室隨之塌下一角,砸起一地翻涌的氣泡,引得大家都回頭看。
那搗蛋的大魚露出滿口尖利的牙齒,眼神里有挑釁的笑意。我看到它的身側空空,原來長著魚鰭的位置只剩下紅白翻涌的傷口,想必是在剛才與魔昂打斗時失去的。♀如今,他殘缺著,卻勝利了,反過來報復落敗的魔昂。可惜,群體中,唯有魔昂沒有回頭。
回游的隊伍,漸漸拉成一條長線。所有戰斗過的大魚都露出疲態,師父也常常閉目養神。就連白雲犬也懨懨的,本來是跟在我的身邊,不知什麼時候,卻飄到了魔昂的附近。
我游過去找它,它只是迷茫的看了看我,然後鼻子在我和魔昂之間嗅了嗅,終又貼回到我的身側。魔昂此時正合著眼,寂然地漂浮著。他的雙手雙腳都禁錮著粗糲的鎖鏈,手上的鎖鏈連著前面的八條大魚。那八條大魚拉得辛苦,身為囚徒的魔昂卻反而如坐乘般安然,他是認輸了吧。
我正想著,原如死去一般的魔昂,卻猛然睜開眼,大力將身體甩向我。引得鎖鏈震晃,那八條大魚趕緊收緊力道,險些被魔昂反拖走。我亦被嚇到,白雲犬更是躲在了我的身後。
然而,魔昂的身體早已透支。剛才這一下折騰過後,他又徹底熄于平靜。
想我終究是引他受擒的起因,還是離遠一些為好,免得觸怒他。
想著,我便停了下來,落到隊伍的末尾。透過幾條殿後的大魚,我依然能看到魔昂的背影。他束在腦後的頭發已經散開,隨著水紋浮動,偶爾隱隱露出脊梁,而脊梁上竟然有光,只是在黑發之間,不甚清晰。
那光芒是如此誘惑。我好想游過去看個仔細,卻見一條大魚游到我面前。
「嘿,求求姐姐,真的是你嗎?」
我仔細看這條跟我說話的大魚,生出些許熟悉感。
當年,我剛被送去大魚家做質押時,正趕上一條魚出生,我便被安排來照看他,他那時才是一個小不點,總是叫我「求求姐姐」,如今他用尾巴站立起來,都已經比我高出一個頭了,而且他的魚頭還是那麼的蓬大,只是眼楮里仍有些稚氣未月兌,見我已識得他,不由高興地拍了拍魚鰭。
我們絮叨了一會兒過去的時光,話題方轉到魔昂身上。
「魔昂力氣太大啦,我們只好全家出動。」
「你也跟魔昂打斗了麼?」
「是啊。」大魚說著,還把肚皮上一道淺淺的傷痕露給我看,「你看這是他給我劃的,現在還疼呢。」
我安慰了一下他,方問︰「你打斗時,有沒有見到他脊梁上有光,像鱗片一樣的,我剛才似乎見到了。」
「脊梁啊……」大魚小聲嘀咕,「那時,我也沒有到近前,都在哥哥們身後來著。」
「那我們現在游過去看看吧。」
「不行的,哥哥們說你過去會被他吃掉,我們就待在隊尾好啦。」
我朝魔昂望了望,他的身邊已被圍得比剛才密實。而且,他的身體成了仰著的狀態,脊梁被藏在了身下。
「你剛才肯定看錯了。」大魚篤定地跟我說,「魔昂長著頭發,而長著頭發的生靈就不會長鱗片。你看我們這些大魚,我們長鱗片,就不長毛發。對吧?」
他說得肯定,我險些點頭附和,方才想起自己。
大魚見我沒有反駁,接著說︰「如果一個生靈既長頭發,又長鱗片,那就要出大事了。♀」
「什麼大事?」
大魚朝我靠了靠,神秘兮兮又慢吞吞地說︰「我听我爺爺說過,一百年前呢,仙君受到一個上天的旨意——」
大魚的話尚未說完,就被他的一位哥哥給攬走了,瞬間隱沒在一片片幽冷的魚鱗之中。我再想找他,卻怎麼也尋不見了蹤影。
我游到前面去問師父。師父听罷,不耐煩的搖搖頭︰「沒有的事。」
「可是,為什麼我既生頭發,又長鱗片?」
「這有什麼稀奇?你看看它。」師父隨手撈過來一只小海龜,「你看它,不但長毛,還長龜甲哩!」
我仔細瞧那小海龜,哪里有毛?分明是它龜甲上生著青苔。
小海龜掙月兌了幾下,從師父手中滑月兌,趕緊游進一叢亂糟糟的海草里。
而我們的隊伍,也已經游了半個時辰。前方出現一座海底山,是大魚的家。
「沒想到啊沒想到,這一百年來,魔昂竟然就在你家附近。」師父對大魚頭領說,「這要是傳到仙君耳朵里,仙君恐怕要以為你是故意包庇魔頭了。」
「沒有的事。」大魚頭領干笑幾聲,「這海底,可不比平地,哪能一望平川呢?這水看似清淨,其實變幻莫測啊。」
「就是!」那條損了一雙魚鰭的大魚附和頭領,睥睨著師父,「你若懷疑我們,就別來找我們幫忙!你們這些住在地上的,頂靠不住,找人幫忙時許諾這又許諾那,到頭來,什麼諾都圓不上。」
「你快閉嘴吧,快去治治傷口。」頭領面露不悅,一邊高聲問,「飯菜準備好沒有?咱們吃過好繼續趕路。」
從大魚家出來,又游了一天一夜,終于發現海水明顯越來越淺,終于近了岸邊。
從水中冒出來時,岸邊的陣仗是我從未見過的——沙灘上站著密密麻麻的神仙,正全副武裝、嚴陣以待。
「只是押個重傷的妖怪,犯得著嗎?」師父不屑地哼了一聲,撇開仙陣不顧,竟自回庭院了。我跟在身後,回頭時,看到大魚把昏迷著的魔昂交給穿著鎧甲的仙兵。
此後三天,海邊都是風平浪靜的好天氣,師父卻很煩躁。
天地間最後一個魔頭已經被生擒了。師父這個最後的降魔者,從擒住魔昂的那一刻起,就已經開始名不副實。而我,也不必去海邊做餌了。師父和我面對著大段大段空白的時間,真不知道該做什麼是好。
雖然過去也很閑,但那時候,閑著是為了養精蓄銳、守海待魔,可如今,閑得沒有了止境。貪睡如師父者,都閑得失眠了。
我想起那條叫我「求求姐姐」的大魚,曾叮囑我務必給他寫封信。于是,我早上巡視過海灘之後,從收集來的貝殼中挑選一枚最大個的,趴在沙灘上,給大魚刻信。
「我一切都好。」我記得信應該是這麼個寫法的,「你好麼?」
這時,無所事事的師父走過來,好奇的問我在給誰刻字。我說大魚。
「大魚?!」師父吹吹胡子,撿起我刻字的貝殼「嗖」地扔了出去。貝殼在海面上打著一連串的漣漪。
「別給那些大魚寫信。」師父拍拍手上的沙,「他們只是一群沒有節操的魚罷了,為了便宜,什麼都做得出來。為師向來看不起他們。」
「可是……他們幫師父逮到了魔昂啊。」
「嘿,乖徒兒,你是在質疑為師的判斷嗎?看來連你也開始有些主見了。」
「是嗎?」我有些害羞,「我也覺得自己最近好像有些不一樣。」
「是啊。一百歲,已經快成年了。無論對于誰,一百歲都不算小了啊。」師父感嘆著,又從我身邊撿起幾枚貝殼,「嗖嗖嗖」地扔到海面上。
第二天,我在海灘上坐著。白雲犬把一只小螃蟹叼到我面前。是讓我幫它煮了麼?我拿過小螃蟹,看到蟹殼上有字「求求姐姐,你的信我收到了,我也很好,送給你一只小螃蟹。」
原來昨天被師父撇掉的貝殼已經漂到大魚家了。我覺得很奇妙,然後隨手支起一只小鍋,把螃蟹煮了,送給白雲犬吃,它很開心。
可惜,白雲犬還沒來得及把美味吃進肚子里,就有一大隊螃蟹揮舞著鉗子向我們沖過來。
是報仇的麼?白雲犬呲著牙一邊刨地,一邊怒視著螃蟹群。然而,螃蟹還沒到近前,一個大浪先打了過來,把螃蟹隊伍沖散。兜頭砸下的海水把白雲犬和我淋個透濕,幾只螃蟹還掛在我們頭上,之後一浪高過一浪,剛才還發燙的沙灘,現在成了一片動蕩的海。
我和白雲犬只露出個腦袋漂浮在水面上,朝庭院游去。趕到時,只見到師父正郁悶地坐在房頂上,看著四周白茫茫的水。
師父和我在房頂上等了一整天,水也沒消。于是,師父拍拍腦袋,「我們去仙都算了。」
好在,仙都還是一片安穩,比上次來時更加繁華。
師父和我趕到時,太陽剛落,就有仙家迫不及待地掛出來各色燈籠。那燈籠里面囚的是五彩螢火蟲。不同年齡的五彩螢火蟲會有不同的顏色。
路過一處宅院時,見大門緊閉,上面貼著告示︰「主人已去北方密林游玩,落花時節回來。」現在才是夏初,望見院子里的青慈藤蔓才剛剛生出花苞。
師父叫我上去扯了告示,一邊憤然地說︰「真是一群暴殄天物的家伙!這麼好的宅院就空著不住?不知道天底下還有沒處住的神仙嗎?我們搬進去吧。」
師父踹開門,闊步走入,先佔了一間漆成綠色的大房間,然後叫我去買些吃的。
我雖不曾在仙都里切實生活過,但還是懂得仙都里吃穿用度都是要用錢幣的。
我望著師父,攤出手心。
「什麼?」
「錢幣。」
「為師沒有那玩意兒。」
「那我用什麼買吃的呢?」
「你不會講價嗎?!笨徒兒。」
我走在燈光通明的街市上,新奇地看著兩旁的小攤,腳邊跟著上躥下跳的白雲犬。
「請問,這團子怎麼賣?」
「只要兩枚銅幣,就能秤一斤。」
「可以少秤一點嗎?」
「行啊,來多少?」
「來,來不要錢的……」
老板已經扭頭不看我了。
我又問了賣松糕的、賣椰子的,都沒能把價格講到零,不過試吃了幾樣,肚子倒也不太餓了。
走到街市的盡頭,見到一大群和我年紀相仿的神仙,他們穿著華麗,緊緊圍在一起,不時叫著好。
我只能看到他們的背影。白雲犬先跑過去,擠進密密麻麻的腿腳之中,一會兒又興奮地擠了出來。
它晃著印著鞋印的腦袋,「汪汪」叫了兩聲。然後一聲銅鑼響,把白雲犬嚇得一蹦。看熱鬧的仙群一哄而散了。我走到剛才熱鬧的所在,見地上有一只黑鐵籠子。籠檐上掛著的燈籠,正被一盞一盞撤去,逐漸暗淡的燈光中,有一個黑影靠在籠子的一角。
撤燈籠的是一個穿著鎧甲的仙兵。他收下最後一盞燈,從籠子頂上跳下來,站到我面前,疲憊的說︰「今天的時間已經過了,想玩,明天早點兒來。」
「這個……怎麼玩?」
「啊?」仙兵吃驚地看了我一眼,又掃了掃我的穿著,「你打哪來呀,怎麼穿得這麼寒磣?」
「我原來住海邊。」
「哦,那你說不定認得他呢。」仙兵指了指籠子中的黑影,「他是最後一個妖怪,叫魔昂,前些天在海里被白眉道長擒住的。仙君仁慈,放緩處治,現在每天把他帶到這里,來給仙都的小伙子們參觀鍛煉。只要交十個銅幣,就能在魔昂身上用一種法術,今天有個家伙使火術,把他腿上的毛都燎干淨了,可好玩了。」
仙兵和幫手把籠子抬上四輪車運走。我看到原來籠子所在的地方,有一層黑色的灰燼。
「可憐啊。」有一個低低的聲音響起,是不遠處一個老者。
我走過去,見他正低著頭在地上擺弄著幾枚貝殼。
「真可憐啊。」老者又嘆口氣。
我問,「你是覺得魔昂可憐嗎?」
老者抬起頭瞄了我一眼,「不,我是說我自己可憐。」
「你哪里可憐?」
「哪里?」老者憤然地叉腿坐在地上,「你看看我穿的!」
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我自己。
老者終于後知後覺地發現他穿的比我要好一點,但他不甘心,他接著說︰「我一整天都沒吃東西。」
「那邊有試吃的啊。我剛吃過,多吃幾家,每家不要超過兩次,他們就不會趕你。」
「是……是嗎?」老者撇撇嘴,「反正我就是很可憐,你看我的貝殼都這麼破了。」
說到貝殼,我才想起我兜里還揣著一把,怪重的,就翻出來送給他了。
「我不能白拿你的東西。」老者說著把貝殼收好,又從身上找到一枚白色的藥丸遞給我。
「這是什麼?」
「上好的靈藥,叫忘痛丹,只要吞了它,任何折磨都會感受不到。」
「我沒有受到折磨。」
「你是沒有,但總有受到的,還是因為你而受到的。」老者說著,朝地上那攤黑色的灰燼看了看。
我心有所感,揣著藥丸離開老者。
待回到師父的「住處」時,心想可以把忘痛丹給師父解餓,沒想到師父已經翻到了糧食。
「上天賜予的。上天從來不會讓神仙貧瘠。」師父吃得飽飽的,躺在藤椅上迷迷糊糊對我說,「這戶暴殄天物的仙家,剩了許多糧食在倉庫里,還有松子酒呢。」說完,師父就接著睡了。
我回到房間里,躺在床上,模著口袋里的忘痛丹,漸漸進入夢鄉。夢里,那個老者又出現了,他對我說︰「把它給魔昂,把它給魔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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