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神仙一念間(青梅版) 念之七

作者 ︰ 張謎經

白雲犬叫了一聲。♀隨之,旁邊的草地上也有了幾下利落的響動。

我把燈籠挪過去,見到魔昂剛從仰躺的姿勢坐起來,他似乎才睡醒。

他沒什麼表情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用手臂一撐,便從草地上站立起來。我第一次和他站立著距離這麼近,目光只能及到他黑森森的下巴。

他兩步走到泉水邊,蹲,伸出大手舀起一捧水便要喝。

「等一等。」

他停下來,側過頭看我。

「這泉水……」我想著解釋一下,但決定還是快步走到那塊石碑前面,用燈籠把字照亮。

魔昂掃了一眼石碑,沒什麼反應,低下頭把水喝完,又舀起一捧。

難道他不認識字?于是,我把燈籠放到一旁,把石碑的意思解釋給他听,順隨著還把爺爺說過的話重復了一遍。此間,魔昂似乎已經喝飽又洗了兩下臉。

被我們的聲響驚擾,爺爺從茅草房里走了出來,在黑暗中一邊打哈欠一邊說︰「小求把話已經說得很清楚了。你既然還喝水,想必你是願意留下來陪我。」

「不願意。」魔昂冷冰冰回答。

這可把爺爺氣到了,「不願意你干嘛用我的泉水?」

「這附近唯有這一處有水,我不得不喝。」

「你這家伙!」爺爺氣得在草地上跺腳,「喝了我的水,還講什麼不得不喝!你打哪個沒有道法的鬼地方來的?」

「我來自之處,水盡管取用。」

爺爺再說什麼,魔昂已經不听了,似乎準備要走。

「你走吧,有膽子你就走!」爺爺威脅著說,「你違反了石碑上的話,會受到懲罰的。」

魔昂背對著爺爺和我,悶聲問了一句,「你跟不跟我走?」

「嘿嘿,你怕了吧。」爺爺得意地笑了,「你以為我跟著你,你就不會受到石碑的懲罰啦。你做夢吧,我偏不跟你走。」

魔昂似乎無奈地嘆了口氣,「我是在問他!」

我嗎?白雲犬拱了拱我的腿,似乎在說「對啊對啊。」

「他也不會跟你走的。」爺爺搶著回答,「他比你識時務多了,他怕受到石碑懲罰,所以早就決定留下來陪我了。對吧,小求?」

「嗯。」我點點頭。

魔昂似有些不屑與失望,「你怎麼變得這麼貪生怕死。」

我跟著魔昂,他極有可能吃了我,我會死。我留下來陪爺爺,又安全又清閑……而且我已經適應這里的日子了,會過得很輕松。我選擇後者,看來確實符合「貪生怕死」的定義。所以,我也沒有反駁。

魔昂已經邁開步子了,只扔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話,「即使總是做出膽小的選擇,你現在不也和我一樣來到了這個鬼地方,不知道你何時能醒悟!」

魔昂越走越遠,腳步聲漸漸淹沒在絨草之中,終于和黑暗融成一片。♀白雲犬在他和我之間不停的來來回回奔跑著,終于累了,又趴回我的腳邊。

晚上,和爺爺一起吃飯。爺爺稱魔昂為那個家伙,「那個家伙以為自己很聰明呢?」

我不明白。

爺爺吃了口黑乎乎的菜,給我解釋說︰「他呀,他以為自己可以再走回仙人國去。」

「可是,這里黑乎乎的,又辨不清方向。」

「傻孩子。」爺爺用木筷敲敲我的頭,「辨別方向,可不一定要靠光明。天底下,有那麼多活在黑暗中的生靈,他們都有各自的本事。」

「那魔昂是靠什麼辨別方向的?」

「他啊……」爺爺模模胡須,「我不告訴你,萬一你也學他怎麼辦?剩下我一個孤苦老人家。」

「我不會學他的,不陪你的話,我不就會受到石碑的懲罰嗎?」

「說的也是。」

「可是,我昨天看到一只碩鼠,它為什麼偷喝了水,卻沒事?」

「它啊……它其實已經是只死鼠了。」

「可是,它身體還熱著。」

「死了也可以熱的。你看我們吃的炖菜,這些菜都死了,不是也是熱的嗎。不說這個,我還是告訴你那家伙靠什麼辨別的方向吧。」

于是,爺爺拉我走到屋子外面去,讓我閉上眼楮,雖然我不知道在黑暗中閉不閉眼楮有何關系。

「閉上了吧,現在動動自己的耳朵。」

我嘗試張嘴、咧開嘴角、挪動下巴,但耳朵似乎紋絲不動。

爺爺的手伸了過來,抓住我的耳邊,「嘿,小求的耳垂真軟。用你的耳朵仔細听,用你的臉龐仔細感受。」

然後,我們都不再說話,漸漸忘了自己的呼吸。

「感受到了嗎?」

「是清風麼?」

「對啊。」爺爺拍拍我的肩膀,「這有一陣南風,連年不斷地吹,總是這一個方向不變。風口就在仙人國邊境的森林之中。」

「那魔昂一直逆著風走,就能回到仙人國了?」

爺爺得意地笑起來,「那才不會呢。這股南風才是仙人國的真正屏障。現在感受到風小,可是越往南走,風就越大,沒等靠近風口,就已經走不動了。而且啊,這陣風最近有些增強的趨勢,說不定一會兒就把那個家伙給吹回來了。」

果然,半夜里,風開始大起來,呼呼鼓動著我的小木窗。開始沒去在意,可後來風竟然把木窗吹掉了,直直灌進屋子里,那氣勢像洪水一般。爺爺在門外叫我快出去,躲進泉水里。

于是,爺爺、我和白雲犬都下到了泉水中,只露出腦袋,頭發似乎都要被風吹掉去。

天空中突然轟隆隆打起雷。♀

爺爺把我的頭按進了水里。

剛開始,我還閉著眼,但漸漸有光芒透過眼皮撐起亮度。我微微睜開,竟然見到了水底的卵石、水草,還有浮浮沉沉的白雲犬。我揚起臉,見到天空正像一道大幕在拉開。原來此前的天空一直被蓋著一層厚重的黑雲,現在黑雲正被大風吹動著向北方退去。天光隨之鋪灑下來。

還好是清晨。還好在水中。否則,在黑暗中待了這麼久突然見到光芒,真怕眼楮會被刺瞎掉。

爺爺也在仰著臉看天空。原來他一直跪在水底,想必是在虔誠地禱告。

忽見魔昂從我們頭頂飛了過去……

天空中的烏雲終于完全被風吹走了。久違的朝陽正傲然浮在東方既白的天空,旁邊簇擁著被晨光曬得透明的霞彩。它們遠高于那片低低的黑雲,根本不受到這陣貼地風的撼動。

我們走出水面,見茅草房的蓋子、門窗都不見了。但一點都不沮喪。因為天空下,這一方水土明淨得比仙人國還美妙。清澈的泉水、岸邊是綠油油的浮草,偶爾立著幾棵卓然的樹木。而更廣闊的地方,則是黑土遼原,雖然那些黑土上寸草不生,但黑得發亮、毫不遜色。

「呵,真是久違的白天啊。」爺爺抻抻懶腰,「如果天氣一直這麼好,我真願意一直醒著,一直都不睡覺。」

「我也是。」

「這里多舒服。」爺爺和我並排躺在浮草上,「不知那個家伙被風吹到哪里去了呢,嘿嘿……」

爺爺正說著,忽然听到遠處浮草中稀里嘩啦響起一片聲響,魔昂從中站了起來,頭上還沾著細碎的草葉。隨著腳步,大片大片浮草被他踩倒。他經過爺爺和我的身邊,看也沒看一下,徑直走向泉水邊。

「喂——你還執迷不悟嗎?」爺爺譏諷著問,一邊朝魔昂走過去,「你是回不到仙人國的。」

魔昂不理他,顧自取泉中的水來喝。

我想起之前爺爺說過的話,不知道水到了魔昂的肚子里會不會變成冰。

爺爺停在魔昂身邊,兩位比肩臨水而立,個頭相近,魁梧相當。

正低頭看向水面的魔昂,突然間僵直了身體!隨之,爺爺也是。

發生了什麼?難道魔昂喝下去的水已經結冰了嗎?

我很好奇。白雲犬也緊張地貼著我汪汪叫。

他們凝滯的身體被白雲犬的叫聲喚醒,彼此緩慢地轉為對視。

「爺爺?」魔昂低沉的聲音里竟帶著幾分顫抖。

爺爺使勁地點頭,似乎說不出話來,好半天才回問,「你是明昂?我的大孫子?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聲音蒼老而喑啞。

兩位大力地抱在一起,像兩塊岩石撞到了一塊。白雲犬也跑過去湊熱鬧,擠進他們腿間,然後瞪著黑眼珠朝我「汪汪」叫,似乎在說「你也來啊。」

我搖搖頭。如果魔昂和爺爺是一家的……那我現在應該逃跑吧!

我才轉過身,剛邁出一步,白雲犬就跑過來撲在我腿上,咬住我的衣角。這一鬧,把抱在一塊的兩塊巨石吵醒了。

爺爺問魔昂,「那這小家伙——」

「是明央。我的……妹妹。」

「 啦」我的衣角被白雲犬扯掉一條。

「我就說,我就說嗎,」爺爺笑得暴躁,朝我走過來,「我一見她,就想叫她小央。」爺爺來到我身邊,拽著我的胳膊把我擺正,左右看了看,邊跟魔昂說,「我離開你們的時候,你還是瘦巴巴的,才到我胸脯那麼高,而她呢,才是一顆圓滾滾的蛋。」

爺爺一邊說一邊摩挲著我的頭發、肩膀,「哎呀,那時你才是一顆蛋,跟現在長得一點兒也不像吶。你那時候總愛從海底往上漂,我還以為你準會是個淘氣包,現在怎麼這般乖?是誰把你教壞了?」

「是白眉老道。」魔昂冷冷地說,「她已經被白眉收服。我原想著去找她回來,結果反被她算計,才叫白眉給抓住。」

「——」爺爺听魔昂這麼說,抓著我的手不禁大力了許多,把我的筋骨險些弄錯位,「你怎麼能幫著外家算計自己的哥哥呢?」

「我……」我有些雲里霧里,只能先听他們說。原來在一百多年前,魔昂一家住在海中的一座小島上,原本安穩富足,卻不料橫遭災禍,被仙君、白眉和滄海大魚聯手偷襲,全家被俘,關進了仙人國的囚牢里。

「都怪我。」爺爺很是自責,「是我犯過錯,才叫他們有了整垮我們的名頭。」

「跟爺爺無關,他們肯定本就有這種打算的。」

「是啊,當時仙君來到島上說給我們帶來了好消息,我還以禮待他。他白天信誓旦旦地說,已經得到了上天的旨意,要把職位禪讓給鱗發兼具者,說就在我們這一家之中。當時,我還以為他是真心禪讓,好不歡喜,害得大家都多喝了幾杯。沒想到了半夜,他就跟白眉、大魚里應外合要滅了我們。」

爺爺說得痛心疾首,魔昂則面露不屑,「他不過是想保持自己的地位罷了。」

「是啊,真是個卑鄙的家伙。他當時拷問我,問我家中誰才是最有資質的。我當時以為……」爺爺懊惱地說,「以為他要找出對他最有威脅的殺掉,我就說是我自己。哪想到他的本意卻更毒,他把你們父母叔伯都殺了,唯獨留下我,他說如果我死了,上天就會派來新的繼承者,所以他把我送到了這里,還給我身上加了許多罪惡的生命,讓我困在這、求死不得。」

爺爺越說往事,聲音越喑啞,頭發上的銀光也一點點消逝。開始,我們以為他只是悲傷過度,然而,他的身體竟然也開始干癟,像那些一朝顏臨死的時候,身體迅速脆弱、皮膚幾近白紙。

「一定是時候到了。」爺爺翕動著干薄的嘴唇,「仙君那個老家伙一定發現,哼哼,真正的繼承者是我的大孫子,他不再給我輸送生命了。」

魔昂要做些努力,爺爺則笑著說︰「不必,天意如此。況且我也早就想死了,今天還能看到你們兩個,已是上天慈悲——」

……

周遭靜悄悄的。我能感受到南風輕輕刮過脖頸。

魔昂跪在地上,雙手抓著爺爺干癟的肩膀,面容充滿仇恨。我則傻在一旁不知作何是好,眼見著爺爺的身體在陽光中蒼癟如蟬翼。

許久,魔昂才把爺爺放到地上,沖進草屋里找出一把鐵鍬,開始在草地上挖,我想過去幫忙。

魔昂看了我一眼,「你去打桶水來。」

我提著水桶回來時,魔昂已經把爺爺的身體放進了土坑中,他接過水淋在爺爺的身體上,然後把土都回填。

一切都發生在青天白日下,一切又都像沒發生過一樣。唯有一個小小的草包寂然突起。

魔昂閉著眼跪在草包旁。我也跟著跪下來,等了許久,才開口問他︰「你真是我的哥哥嗎?」

他沒睜開眼,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你說的事,我並不知道。」

「有些隱情,我也是剛知道。但你小的時候,我就告訴過你要對誰報仇。」

「但是……我不記得小時見過你啊。我的記憶里除了松脂的味道,就只有大海……」

魔昂突然睜開眼,直直地盯著我,仿佛在警告我不要說謊,「如果你什麼都不記得,為什麼要給我忘痛丹吃。難道不是因為心里有愧嗎?」

我便把那個老者可能想陷害我的事情講了,以及如何被藏在大鵬鳥身上。

魔昂听完後,站起身,只說暫時先這般信了我。

回到茅草屋中,我看到草籠里的一朝顏只剩下一層白色的灰燼。想起爺爺說過的話,這有罪的靈魂終于輪回盡了。到後園中,摘些果蔬照例做了晚飯,我盛出一碗送到爺爺的青包之前,像往常放到他那雙大手中一樣。

「你難過嗎?」魔昂看著我的舉動,聲音淡淡地問我。

我搖搖頭。這個舉動自然而然,我忘了問我的是我的哥哥,死去的是我的爺爺,我們身上背著百年的仇恨……我只是頭腦中忽略了一切判斷,自然而然地搖搖頭,如果為這個動作追本溯源,可能是因為我才剛剛知道他們、而爺爺本也安于上天這樣的安排。或者,我只是承認自己從來不知曉哀傷該是種什麼情緒。

我抬頭去看魔昂,他的面色冷靜如往。

「我明天會繼續找路。」

「逆風往南走麼?」

「對。」

「爺爺說那樣是走不回去的。那陣南風——」

正說著,風就呼呼刮起一陣。魔昂眯著眼楮,似乎也明白了穿越這風的難度。

天漸漸黑下來。夜空中掛著星星。

我躺在自己的床上。魔昂宿在爺爺的房間。房子的窗子蓋子都被風掀走了,我能從空落落的窗口看見魔昂仰躺在床上。漸漸,听到他悠長的鼾聲。偶爾風大了一陣,他的鼾聲立刻停下來,我看到他警覺地弓起身朝我這里探望了一眼,再重新睡下。

我又做起了那個夢。我在海水中一路上浮出水面,這一次我看清了島上那個朝我擺手的神仙,他原來就是爺爺。他笑著對我說︰「不急不急。」

我也想笑,可是我才是一顆蛋啊。于是,我在夢里淌下兩行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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