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著大路走上一陣,兩邊的房屋漸漸多起來。♀
那房屋的牆面烏黑油亮,原來都是干涸的黑泥。我本來在遠處看時,還以為是黑石頭砌成的呢。
黑房子的周邊總是草木茂盛,那些長葉的蒿草竄起小樹叢一樣的高度,看不出任何修剪過的痕跡,已經有些草開始結種子。仔細去看那黑泥造就的牆面與房頂,偶然會在裂縫中冒出草和小樹苗來,似乎總有一天,那些房屋也會成為山林的一部分。
當房屋密集起來之後,雙火說,快到魔人城中央了,全城有萬余口。然而路上卻很冷清,只有迎面走過來的兩個成年男魔人,他們兩個互相摟著肩膀,有說有笑,遠遠看的時候像是雙雙喝醉了酒。
走近了,我才看清,原來這兩個魔人身上都負著傷,所以才相互扶持,有一位的右腿似乎已經斷了,但他們的笑聲卻很響亮。
難道魔人就這麼不怕死麼?
「喂!瘦龍!」瘸腿的魔人朝我們叫了一聲。
雙火停住腳,不慍不火地問︰「干嘛?手下敗將。」
那個「將」的音稍稍上揚,隱隱帶著愉悅。
瘸腿魔人「哼」了一聲,「上次你不過是僥幸。今天我扛了八輪,就等你來,你怎麼不敢來了?膽小龍!」
另一個魔人幫腔道,「對對,以後就叫膽小龍。瘦龍該給他叫。」說著指向我,「這家伙比你瘦比你矮,看著沒半兩力氣,到底是男是女都看不清。」
其實,我早前在仙都,也常常被誤認。尤其是更年幼一些的時候,甚至沒誰把我當成過女娃。想來我常年生在海邊,跟著粗放的師父,言談舉止都拙樸,自己心中也少有男女的觀念,被誤認確實正常。
瘸腿魔人听同伴說我,便眯著眼楮瞅瞅我的臉又瞅瞅我的胸膛,篤定地說︰「這家伙肯定是個喜歡躲進大胸脯里的異戀仔!」
正巧有兩個豐腴矯健的女魔人從我們身旁經過,不滿地嚷嚷道︰「可沒有你們胸脯大!」
相比于其他魔人的易于動怒,雙火真算顯得淡定非常,他拍拍我肩膀,「別把他們的話放心上。」
「對對!別把我們的話放心上,你喜歡大胸脯又不是你的錯,你生來就如此嗎!」那個幫腔的男魔人陰陽怪氣地說,然後和瘸腿一起哈哈大笑起來。
「他可是魔昂的朋友。」雙火一字一頓地說完,那兩個嘲諷的魔人登時停住了笑容,然後又意識到自己這樣未免丟臉,便又勉強著「哈——哈」了兩聲。
瘸腿魔人底氣不足地說︰「誰怕魔昂啊?哼。」
說完,他們兩個終于又互相攙扶起來,打算離開。
這時,鑽到草叢里的白雲犬剛好跑了出來,立刻吸引起他們兩個的注意,都叫著去抓,結果因為互相架著,反倒摔倒在地。
「走吧,別管他們。」雙火說著,把蹬蹬蹬跑過來的白雲犬撈起來端在臂彎里朝前走去。
又過上小小一段,終于听到隱隱的一陣喧嘩聲。雙火說,城中央正在比力氣。
「比力氣?」
「就是比誰的力量大,誰能打,誰能挨打。」雙火聳聳肩,「剛才那兩個家伙就是剛比下來的。由于長夜里有俗規允許的繁衍,這讓異戀者佔了些許上風。魔藏王子就想用比力氣來鎮壓一下,他們那一派都膀大腰圓。」
「哦。」其實,我也沒怎麼懂。
雙火把我帶到路邊一個黑房子前面,「這是魔昂的房子,你先在這里待著吧,我去看看比力氣的情況。」
「好。」我推了推門,門沉重,但沒鎖,「吱嘎」一聲就開了,只是屋里面稍顯陰暗。雙火又走回來,抬手把白雲犬扔進屋里。白雲犬被砸到了牆上,不滿地「汪」叫一聲。雙火抱歉地「哦」了一下,撓撓頭,「我忘了這不是吃的。」
在魔昂屋子的頂端,南北兩面牆壁與棚頂的相接處,各有一條窄窄的窗,漏下稀疏的陽光。那陽光夾帶著枝葉的斑影,打落在空蕩蕩的屋子里,又添幾分靜謐。
白雲犬啪嗒著爪子,在屋子里轉了一周,帶著巡視的風範。
整個屋子呈橢圓型,東南與西北兩個角上各開一扇木門,南北兩面抵著牆分別擺著木床,床上都鋪有整張的毛皮。南面的床下露出一籃子松果,尚未剝去塔殼,散發出濃郁的松香。除了一張木桌,屋子里再無其他顯眼物件。
我從西北角的門走出去,見到一片菜地,可能就是之前從我那取來菜籽種下的,現在都生長得很好,果實累累。菜地中有幾個新鮮的木墩,根部依舊生發著幼女敕的枝葉。菜地周邊長著高大的樹木。除了松樹,我並不太認得其他樹木的品類。只覺那樹木的葉子圓潤厚實,蘊藏著強盛的生命力。
樹的外圍,依稀能看到別的黑房子。太陽已經偏西,沒有鳥叫蟲鳴,只有南風中枝葉的搖動聲,以及遠處如同淺淺潮水拍打般的喧鬧。
白雲犬繞著菜地跑了一圈,停在一棵圓葉子的大樹下,抬起腦袋朝上面看。我尚未留意,還流連在菜藤中,忽地听到從樹上落下一聲鈍響,再一看時,樹下站著一個半大的男孩子。
他只盯了我一眼,就做出逮捕的架勢,隨即朝白雲犬撲去。白雲犬幾近陷入他的雙臂中,卻又輕巧地逃月兌了,但只逃開一點,依舊給那男孩子逮捕的希望,于是男孩子又是一撲,再次撲個空。
我看著他們兩個邊逃邊追繞著菜地跑了好幾圈。白雲犬可能只當做玩耍,還跑得很起興,但那男孩子則顯然生了氣。他停下來,從周身的獸皮里掏出一個彈弓。
「喂!」我叫了一聲。他不理我,竟自上了顆卵石朝白雲犬射去。白雲犬閃開,那石頭打到樹干上,打得粗壯的樹干一顫、嵌進樹皮里,幾片圓葉子被震落下來。
我朝那男孩子走過去,他像沒看到我一般,仍舊朝白雲犬射著石頭,只听石頭打在樹干上、地上,「砰砰」地接連著響。
「那是我的狗。」我站在他面前說。他終于暫停一下,露出不相信的表情,「就憑你能抓來它?」
我朝白雲犬擺擺手,它朝我跑來。
哪成想這男孩子恁的陰鷙,等到白雲犬快跑到我身邊時,突然朝它又射出去一顆卵石。白雲犬躲開,讓石頭擦著白毛而過,打在一只黑瓜上直接穿透過去。
我正想著把白雲犬帶回屋子時,樹葉卻嘩啦啦響, 里啪啦樹冠中又跳下六七個半大的孩子,早先那個男孩斜著眼楮一擺頭,其他孩子都朝著白雲犬圍上去。
這幾個野孩子像幾股激流,根本不管我這顆愣在原地的石頭,都朝白雲犬涌去,轉眼間,白雲犬跑了,他們都跟在後面追,全部離開了菜園。
我循著聲音跟在後面。
他們不停地跑,就說明還沒追上白雲犬。我知道白雲犬並沒有拿出全部的實力,還記得它追隨無官大鵬鳥那一次。只是,這里民風野蠻,就怕再有別的魔人參與進來再使使壞。所以,我還是在後面跟著跑,偶爾被落下了,偶爾又找尋到蹤跡。
耳邊的喧嘩聲越來越大,從一片樹叢里鑽出來的時候,終于見到了圍在一起的眾多成年魔人。而剛才那幾個半大的孩子則在外圍轉來轉去,想找個縫隙鑽進去,想來白雲犬是已經在里面了。
那些成年魔人都在注視著中央的高台,並沒誰注意到外圍與腳下。高台上有兩個男魔人扭打在一起,可能是力量對比均衡,互相僵持著不下,看起來有些笨拙,但台下的觀眾都看得興致勃勃。
「嘿!」
我的左側肩膀忽然被拍了一下,扭過頭一看,原來是給我送過虎皮的那位魔人——嘎達。
嘎達手里提著一壺水,笑著說,「你來魔人城啦。」
「對啊。」
「是在找什麼嗎?」
「我的狗鑽到里面去了。」
他咧咧嘴,「那可麻煩啦,你那白狗看起來就很好吃。你還是快把它找出來吧。」
「可是我擠不進去。」
嘎達駁了一下頭,「跟我來。」
于是,我跟著他,繞著魔人群,幾乎走過個半圓,來到原來方向的對立面,終于發現魔人群出現一條窄窄的豁口,我隨著嘎達走進去,來到高台附近。
我一下子就看到了站立著的魔昂和蹲坐在他腳邊的白雲犬,然後才注意到與魔昂站成一排的十幾個魔人,在他們之前十余步最靠近高台的地方,立著兩截木墩,一男一女分別站于木墩之上,看背影那個女魔人似乎就是魔蘭公主。
台上完美僵持著的兩位終于出現破綻,一個把另一個掀翻在地,趁勢就是一陣拳打腳踢。我站在地上,都能感受到高台上傳過來的震動。而台下的魔人則興奮地叫著。
終于,站在木墩上的男魔人微微搖了搖手,隨即響起一聲尖利的號角,高台上的勝利者才戀戀不舍地從失敗者身上爬起來。
嘎達趁這個檔,給前排的觀眾送水,當他走到魔昂身邊時,興奮地踮著腳附在魔昂耳邊說了什麼,魔昂和白雲犬則一同轉過頭來看我。
「他是誰?」
我听到魔昂身邊的魔人問,而他的嗓門可真夠大。這下子,好些魔人都注意到我這個陌生的存在。
魔昂朝我走過來,跟在一旁顛顛的白雲犬更是吸引起許多貪婪的目光。
我忽然有些慚愧,魔昂本想讓我安靜地待在屋子里。看魔昂那張臉,似乎也有生氣的痕跡。然而出乎意料的,他來到我身邊之後,居然抬胳膊攬住了我的肩膀,就像我在仙人國見過的親兄弟之間那樣親密但我和魔昂從來沒有做過的舉止。
我輕輕的疑惑聲微不可聞,只听到魔昂沉著地跟前排那些魔人說,「這是我的親密朋友,原來住在黑土遼原的泉水旁。」
「哦——」
我听到那排魔人意味不明的回應,特別是那個大嗓門的魔人,他一笑起來還真是可怕。
木墩上的魔蘭公主和另一個男魔人也已經轉過身,輕輕交談著。
木墩上的男魔人驚訝而又不失莊嚴地高聲說︰「原來竟是魔昂的朋友?!我還一直以為你只是個被編造的所在。」
魔昂便領著我走過去,引我躬身行禮,介紹說︰「這位就是魔藏王子。」
魔藏王子穿著一件我在魔人國唯一見到的可稱之為袍子的獸皮,腿與胳膊都沒有**。他長得十分周正,看起來精力充沛。
「我來看看,」魔藏王子說著走下木墩,似在看我,但話語都是針對魔昂說出的,「真是讓我出乎意料啊!還真有那麼點男兒的樣子。只是年紀尚小啊。」
魔蘭公主也已經走下來了,笑著說︰「你是叫什麼球來著?」
魔昂替我回答道︰「無所求。」
「對對,好奇怪的名字。听說你也是從仙人國來的?」
我「嗯」了一下。
「魔藏,」魔蘭公主說,「你不妨听听無所求說一下仙人國的狀況。他比魔昂還了解仙人國呢。」
「是嗎?」魔藏王子饒有興致地看向我,直視我的眼楮,「那你說說,仙人國是像魔昂說的那樣有許多許多獵物嗎?」
「……是有很多。」
魔藏王子接著問,「它們好吃嗎?」
他的語氣里帶著引誘,我順隨著就點了點頭,然而他臉色卻隨之一凝,就像臉皮上刮過一陣風,溫暖被吹走了,只剩下嚴酷和蕭索——「可是我听說你吃素。」
「他一定是看別的仙人吃過吧。」魔蘭公主幫著解釋,而魔藏王子的臉上又隨之刮過一陣風,蕭索嚴酷都不見了,溫暖的夏天又被吹了回來。他轉身面向高台,背對著叫了一聲「魔昂啊,天色已經不早。你既然來我國已經一年,並且功績累累,不妨跟現在的勝者較量一番,給今年的比試收個尾吧。」
「好。」魔昂應答一聲,並沒什麼語氣,只是把白雲犬拎起來交給我。
剛才得勝的壯碩魔人又回到了高台之上,趁魔昂上台的空隙,對著台下說︰「我已經連戰十七輪,現在的狀態還真是怕給王子丟臉呢。」
王子擺擺手,「都是我的子民,誰勝出,都是給魔人國長光。」
我听到身邊的嘎達輕蔑地「哼」了一聲,悄悄轉向我,「這還沒比呢,先給自己鋪好了底,如果魔昂贏了,卻是因為他連戰疲沓的緣故。真是有肚子沒肚量。」
此時,魔昂已經和對手分立台上,相距一步。他們身量相仿,但對手顯然肉勝一籌。
「只是比試而已。」對手說著,卻先出了拳,那凶狠的氣勢可完全不像討教。
魔昂後跨一步躲開,對手緊追而上,魔昂再讓一步。瞬間過了十幾招,對手步步緊追,魔昂連連退守,似乎並無還擊之力。
「怎麼回事?」嘎達輕聲嘟囔著,「真打不過那家伙嗎?」而四周的魔人群里也有互相交流的聲音,有些支持魔昂,有些支持對手。
不覺間,台上又過了幾十招,魔昂和對手還是一種若即若離的狀態,根本沒有此前一輪那種貼身較量的狀況。
有個脾氣大的魔人在台下起哄,「別跟打過十七輪的拖時間啊!」
隨之,有一片附和聲,都在嚷魔昂想把對手拖垮,勝之不武。
就在唏噓一片的時候,台上的對手仿佛從這些正直的聲討中得到了力量,拿出巨石壓倒的氣勢,把魔昂生生按在了地上。
眼見著對手大如狗頭的拳頭就要砸下來,夾在我胳膊下的白雲犬一個勁想往出拱,我都想把它放出去幫魔昂了。可就在此檔口,讓所有魔人震驚的一幕發生了——魔昂把對手踢得飛了起來!
那對手龐大的身軀還維持著匍匐與砸拳的姿態,卻已經從魔昂身上彈升而起,肚子塌癟,後背弓起,升騰起顯眼的高度。
這要多大的腳力才能把如此一塊巨石踢起來啊?
魔昂已經利落地站起身,而對手則砸落回原處,「砰」地一聲巨響,台子破出一個大洞。眼見著對手的身體從破洞中砸到地上,這又是一段意外的降落尺度,我都疑心那對手可能就這麼死了,但他沒有,他只是發出巨大的申吟聲。
魔昂輕松地站在台上,微微一欠身,「誠如各位所說,他疲憊了,正適合休息一段日子。」
我從沒見過這麼可怕的魔昂,之前只看過他被打敗的情況,沒想到他勝利比失敗時更可怕,更接近死亡。
我能感受到周遭有些憤恨又畏懼的聲響,都是來自剛才支持對手的那一方。但魔昂毫不在意,他向魔藏王子微微躬身,听到一聲號角,就從容地從高台上走了下來,跟剛才那個一腳幾乎叫對手斃命的魔昂判若兩樣。
我有些發愣,不覺白雲犬已從我胳膊中逐漸滑下,只剩個腦袋卡著,它不停撲騰的蹄子終于引起我的注意,我又把它拎了上來。
魔昂走到我身邊,把白雲犬抓過去。我看到白雲犬異常乖順地匍匐在魔昂手臂上。魔昂把它輕輕放到地上。
「剛才這一輪真是精彩!」魔藏王子站在木墩上朝眾魔人說,臉上帶著以民為榮的表情,絲毫看不出慍怒,「比試到此為止,但各位要記住,力量就是魔人國存續下去的命脈!」
台下一陣呼聲,簇擁在一起的群體,漸漸有擴散開的趨勢。
剛才和魔昂站在一排的十幾個魔人中,有來跟魔昂道賀的,也有投過來異樣目光的,那個大嗓門好像沒心沒肺,嚷嚷著︰「你可真狠吶!哈哈哈……」听不出他到底是個什麼情緒。
雙火從退散的魔人群中擠過來,激動地跟魔昂說︰「剛才真叫精彩!這下叫他們囂張!」
我不知道雙火說的「他們」是誰,但顯然,魔昂在魔人城里是個頗具爭議的存在。
「嘿?你怎麼也在這?」雙火問我,我把有孩子追白雲犬的事說了出來。
「哦,了解。」雙火笑嘻嘻地說,「你就是急著來看魔昂嗎,拿小狗做個借口,了解。」然後他矮身撈起白雲犬,疑惑了一下,「它怎麼這麼乖了,原來在我懷里總鬧騰。」
想是被魔昂嚇的。但我當然沒說出口。
魔昂跟魔蘭公主打聲招呼,就跟我說聲「回家吧」。于是,他在前,我跟在一步之後,雙火抱著白雲犬走在我旁邊。
我們走著大路回去,經過許多魔人,有些跑過來向魔昂表示崇拜,有些則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樣子退散開,偶爾有幾個年長的頗有些威嚴的魔人在魔昂身後數落他剛才比試中過于投機與凶狠。魔昂並沒有去爭論。
雙火湊上前,跟魔昂說︰「你不生氣?」
「何必。我本來就是那麼做的。」
「老大,你夠狠。」雙火拍完馬屁又退回我身邊,意味深長地打量我。
「怎麼了?」我被他看得不得勁。
雙火咧咧嘴,小聲說,「你這小身子骨,今晚能受得了嗎?」
什麼?今晚要發生更慘烈的事情麼?想到這城中心向混亂、凶善參雜,倒真不如泉邊來得清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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