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上山這一側不同,草甸這面的山坡異常陡峭。♀
有很長一段山坡袒露出尖利的岩石。仿佛在那樣的坡度上,連泥土都險些粘附不住。偶爾掙扎著活下來的幾株樹木皆是奇形怪狀,雜亂無章。
這樣的下坡,毫無路徑可言。但老抻那伙魔人已經撲通撲通大跳躍著蹦跳著下去了。小刃身子靈巧,和白雲犬兩個也緊隨其後。雙火與花衛則並列而行,敏捷卻不失穩重。
看著最頭上的魔人已經快到達谷底,而我卻仍立在山脊未動,感受到南風輕輕從脖頸後面吹過。
魔昂背對著我,他脖頸後方的絨發在南風中輕輕拂動,隱隱帶著點兒不耐煩。他似在等我,卻又不問我。
我自然知道自己的斤兩,想著要開口求他幫忙。然而,才邁步走向他,卻猛然發現一樹藤蔓。
那青藤的末端正在魔昂腳邊。我尋著走過去,在魔昂身邊蹲下拾起,直起身來卻正對上魔昂偏向我的臉。似有光輝從他眼中掠過。我才想仔細去辨,卻只見到他額角的脈絡已然開始突突跳起。
他許是見我找著了方法,不再有一絲遲疑,縱身跳下山脊,踩著岩石,踏著土皮,如一股山洪涌向谷底。只剩下我還在原地。
我用力拉扯起手上的青藤,感受到它堅韌的力道。藤原是長在地上,但就勢攀到山脊的一棵大樹上。那大樹生得巧妙,沒有向上生長,卻徑直歪向山谷那一側,仿佛是從山脊上生出的一截獨木橋。
我用藤蔓在腰間、腋下打了雙生結,這樣既穩妥又不會過于緊繃。大著膽子踩上樹干,一直走到斜生的樹冠末端。此時,草甸就在我的身下。
我微微垂下雙眼,目光能瞄到他們的頭頂,只不過之間隔著幾十座屋頂的距離。在他們還沒仰頭看我時,我就跳了下去。
耳邊的呼呼風聲讓我倍感刺激。急速下降的瞬間里,我的靈魂像要沖破我的軀體。囫圇一個的我似要分裂成兩個。但只那麼一瞬間過後,我便停住了。
老天安排這段藤蔓的時候,似乎有一點點兒大意——因為它少生出一截,只是差了那麼一點兒長度,就恰好讓我腳不能觸地。
我就掛在魔昂的旁邊,但他並沒理我。
白雲犬是有歪著頭思考,卻也愛莫能助。♀
小刃和雙火則快笑彎了腰。
而那個大嗓門的老抻則饒有興趣地繞我走了一圈,像是夸獎又像諷刺︰「別瞧這小家伙身子骨弱,卻善于使喚外物哇!」
唯有花衛好心地幫我解下來。
我終于能夠站到地上,但立馬又被淹沒在草叢里,因為我的身量尚不及草尖的高度。與來路那條小徑上的絨草不同,這塊兒的草睫粗葉闊、根牢蒂固,似乎都帶著天然的壞脾氣。我們一行走在草海之中,動作都快不來,仿佛抵著無邊潮水的阻力。而越往草甸深處走,草越高密。
老抻感慨道︰「在這樣的草甸子,若是被狼攆,想跑都跑不動。那群小女圭女圭倒也死得痛快。就咱們這些壯年的,也不敢在黑夜里往這里面鑽吶。」
他的隨從也跟著附和,都說前幾個夜里听到過這里有狼吼、還有小女圭女圭的叫聲,可那叫聲只叫了幾下就沒音了。
照他們的說法,那些小女圭女圭指定是沒了命。
但奇怪的是,在草甸里搜尋了好久,卻連一絲痕跡也沒發現。沒見著哪里的草因為掙扎而倒下一片,更沒找到丁點兒血跡。
越走越接近草甸的中央,抬頭望見那里長著一棵孤立的巨樹。那盛大的樹冠遮掩起一方天空,如同一位桀驁的勇士霸佔住一方水土。
因為龐大樹蔭的常年遮蔽,樹下的草都身子骨軟。大伙一走進樹蔭里,腳下登時省力很多。然而,就在大伙漸漸松懈,心中又納悶那些小娃去了何處之時,卻忽然響起一聲輕微的嚎叫。
大伙立即都止住腳步,收斂起呼吸。等剛剛被步子打亂的草叢「嘩啦啦」恢復了平靜。那嚎叫聲卻沒再響起。
走在最前面最接近樹干的男魔人回過頭來問,「你們有沒有听到——」
他話未說完,忽然刮起一陣大風。那風灌進樹蔭里,樹下的濃密草叢被齊整整吹低,我們原本隱蔽的頭便從草浪中顯露出來。
在風中尚眯縫著眼楮的片刻,我心里忽然升騰起一絲悸動,仿佛預感到上方有不祥的怪物,它正張開血盆大口吹了吹氣,把那些浮草吹倒,以便品嘗我們露出的頭顱。正這麼想著,便要抬頭去看。
「汪!」
倒是白雲犬突然發出一聲狂吠。
風已止住。我們都睜大了眼楮。但並沒有什麼危險發生,只不過在巨樹主干的附近,從枝葉里懸下一顆狼頭來。它原本隱匿在枝葉與叢草之間,此時因為風把雜亂捋順,方才得以顯露出來。
此時,多數的魔人都在樹蔭邊緣,只有一個走得快的魔人離群體二三十步,最接近那巨樹的主干。
「只有頭啊。」他叫道,「只剩一截短短的脖子,還不夠塞牙縫呢。」
雖然嘴上這麼說,他的腿腳卻跑得歡快起來,許是想著既然這麼少的獵物就佔為己有吧。
沒誰和他搶。大伙都眼見著他興奮地朝狼頭跑去,尚未到達就先蹦了起來打算用一個漂亮的跳躍把卡在枝葉中的狼頭取下。
然而,就在他騰空的瞬間,風又刮起來,這次換了方向。剛剛在南風中匍匐下去的群草又在這股北風中直起腰身,發出森森亂響。
剛才那陣風把草吹低,使得草叢與繁復樹枝之間出現縫隙,這回換了方向,又把這道縫隙彌上了。遮天蔽日的枝葉連著又高又密的雜草,大伙的視野瞬時被遮蔽起來。
一瞬前跳起的魔人,連著那顆狼頭,登時都不見了。而緊接著,那個摘狼頭的魔人再次發出聲音來,卻是一聲淒絕慘痛的尖叫!
「啊!」
只此一聲,瞬時熄火。緊隨著響起的,竟然是骨折肉斷的碎裂聲,以及野獸鼻孔里噴出的粗重喘息。劇烈迅猛的咀嚼吞咽之後,又熄于平靜。
大伙登時愣了。
「是……狼吧?」
前面有個魔人發出微微顫抖的聲音。因為隱蔽在草叢中,並看不清楚他的神色。
老抻仍舊粗拉著嗓子,但語氣里帶了深沉,回應說︰「听這喘息,倒是像狼。」
旋即,一聲不大不小的「嗷」從草叢中傳出。辨著聲源,正是剛才狼頭所在的附近,也是那個魔人消失的地方,以及剛才撕咬聲傳出的地方。
草叢嘩啦啦響,是剛才發問的魔人正在倒退,他模不清狀況了,「剛才明明只有一個狼頭,是從脖子斷下的狼頭,怎麼還活著?是我眼花了嗎?啊?」
「沒錯啊,剛才是只有狼頭。」余下的幾個魔人也發出嘀咕,漸漸退回來。剛才他們一伙和我們幾個涇渭分明,不屑于和我們同路。可此時,不知不覺間,大伙已經站成了一個圓,把魔昂圈在中央。
「你帶弓箭了。」老抻沖魔昂說,神色里早已經沒了敵意,「你剛才也看到了吧,只是一個狼頭,卻咋又活了?還能咬?真怪啊!」
魔昂沒有及時回話。
冷清下來,只剩下陰森森的氛圍。
風又刮起,力度小了,只是隨意撩撥著草尖和大伙的須發。
「這風,怎麼亂了向?」雙火發出納悶的聲音。花衛立刻顫栗了一下,抓起雙火的手,「會不會是那些冤死的女圭女圭們還在呀。」
這下,即使大伙沒有面挨著面,我也能清晰看到魔人**的皮膚上都生起一層雞皮疙瘩。
魔昂的目光,不經意間掃過我。我倒是並沒有驚恐,因為在仙人國,這種古怪的把戲有很多。
有一次去仙都,我就在街頭見到一顆浮走在街上的仙人頭。剛開始也驚訝,但師父跟我說,那只不過是一個閑散仙人用隱形藥液把脖子以下都遮蔽住罷了。他為了證明給我看,還跑到那個裝模作樣的仙人頭下方踹上一腳,而那仙人頭果真現出痛苦的表情,隨即用隱形的雙手雙腳就和師父扭打在一塊了。
所以此時此景,我並沒有被驚駭到。不過,魔人國卻是沒有法力的。這些土生土長的魔人們,從小就靠實在的力氣生存,一時想不通這突發情況的蹊蹺所在。
「怕個什麼?」小刃打破沉默,「就算真有冤魂在,那也是小女圭女圭的冤魂,還能打得過我們?」
小刃年齡輕,尚有這種膽識。剛才被一時蒙蔽的魔人們也漸漸恢復了氣色。有膽大的說︰「對!咱們都過去瞧一瞧。管他是真的狼,還是冤魂變的狼,逮住了一樣給它曬成肉干!」
卑微的懦弱,與天大的勇敢,只在一瞬間悄然轉化。況且,魔昂已經抽出一根粗黑的鈍箭搭在弦上、邁出腳步,大伙便保持著圍圈的型態,朝巨樹的主干靠攏。
其實,風不過是被困在幽谷中,撞到四圍山壁往返回轉。
風向紊亂,草隨風偏。搖晃的繁盛睫葉之間,如同被攪渾的海水。
大伙大步慢走,耳听眼瞄,嚴陣以待。我卻忽然發覺,白雲犬怎麼不見了?正想著它,草叢里便傳來一溜「嘩啦啦」的響聲。魔人們立刻警覺,但我已然在睫葉縫隙間看到了白色綽約。
「你這家伙!」小刃聲音懊惱,「差點讓我誤傷了你!淨給我惹麻煩。」
白雲犬自然是對他的話理也沒理,只是湊到我腳邊,「汪汪」了兩聲,就貼著我走。它毛茸茸的後腿和小尾巴一直蹭著我的腿和膝蓋,似在撒嬌。而我低下頭瞧它,它也仰起頭看我,黑黑的鼻頭、黑黑的眼楮竟讓我有種義正凜然的錯覺。
終于來到剛才事發地的附近。大家發現那顆狼頭依然懸在樹枝中。只是剛剛被大風吹得歪斜。狼的眼楮是緊閉的,還有那空落落的著著血痕的脖頸,絲毫沒有生氣。
剛才它到底是怎麼發威的呢?不知它會不會又突然復活?
都只顧著頭上,直到「禿嚕」一聲,有個魔人踩偏了,大伙才看向腳下,赫然發現︰原來地上竟然有個一人多深的坑隱藏在浮草之中。而坑底,有四只黑狼正靜悄悄地抬著頭望著我們。
這下,大伙方才恍然大悟︰剛才並非那顆斷掉的狼頭在作祟,而是那個魔人跳躍時不慎跌落坑中,被這四匹餓狼瞬間消滅。此時,只剩下凌亂的血痕與白骨,以及破碎的獸皮。
我不在坑前,只透過別人的間隙模糊一瞥。肚子中立刻生出異樣的感受。仿佛此前吃壞了東西,疼痛且有嘔意。
看著同伴的遺骨,魔人們顯出悲傷,但只是維持短暫的一瞬。他們生來與野獸搏擊,早已看慣傷亡。其實,他們一直與獸類爭奪在吃與被吃之間。有的吃自然歡喜,被吃掉卻也只能認命。
此時,擺月兌了對狼頭作祟的恐懼,見到實實在在的骨肉傷殘,他們似乎反而松下一口氣。小刃就毫不顧忌地嚷道︰「果然沒白來!」
「少掉一個魔人,多出四匹狼。」老抻仰起頭,粗拉的聲音里蒙上一絲黯啞,「是上天對我們的厚待啊。咱們把狼宰了吧。」
幾個魔人听老抻這樣發話,自然做起打算,只是一時又找不到巨石或粗棍,對在坑中的四匹狼無從下手。
有個魔人問︰「要麼用土把它們活埋?」
「不行。」雙火立馬搖頭,「那狼精明得很。估計你才扔里半坑土,它們就踩著土跳上來了。」
提議的魔人被否定自然不爽,反問雙火,「你倒是找個法子?」
大伙一時靜下來思考。花衛神色不安,彎起胳膊踫了踫雙火,大伙就都看向他,只听他幽幽地說︰「這坑是誰挖的呢?」
對啊!這憑白出現的坑,是誰挖的呢?坑邊堆著的土,還有坑壁上冒出的斷掉的樹根,都暗示著這坑似乎剛挖不久……原本心思各異的大伙,此時卻想到了一塊兒,皆抬起腦袋望向那黑森森的樹冠密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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