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睜開眼,看到魔昂已經醒來。忽然間,我什麼都不再害怕。
我看到他赤紅的臉上,布滿晶瑩的汗水,看到他倒影火光的灼灼雙目中似乎有另一個世界引我前去。
原本我是趴在他的身上覆蓋著他,而此時,他攏起雙臂反把我抱住。與他的軀體相比,我是那般微小,登時成了果中之仁。
他躬身站起,下顎緊緊抵在我的頭上,而我的整張臉都貼在他的頸下。似乎听到他低低說了聲什麼,隨之天旋地轉,竟是他用身體包裹著我在火海中翻滾。
「咚!」的一聲,那充斥的光芒已被撞碎,黑暗終于帶著冷意涌上來。
魔昂松開緊緊的懷抱,仰面躺在房前的大道上。他的眼楮里依稀迷離著醉意,看著我,嘴角卻緩緩勾起一抹笑容。我也笑了一下。並不是為什麼而笑,只是心意想通而已。
「怎麼著火啦?」終于有魔人注意到這黑夜里盛大的火光。瞬時間,一些黑幢幢的影子出現在大道上,潮涌而至。
他們剛剛來到我的面前,尚未發出一聲嘆息,只听「轟隆」一聲,黑房子便已坍塌下去,砸起一地星火煙末。
我站到地上,拎起軟趴趴的白雲犬蓋到魔昂身下。光著腳走在冰冷的地面,走向那闌珊的火房。踩著化作炭的黑泥牆壁,听得到它們在我腳下碎裂滅熄。
場面已被坍塌的房頂砸亂,只有剛剛木床所在的空地上稍稍清晰。我把燒剩的一截虎皮拎出來纏在身上。看著這破碎的房屋里,終于再沒有什麼怕會失去。
踩著黑炭走出時,我已覺察到燙意,似乎腳底最後一層堅冰也已融化殆盡。圍觀的魔人們許是被我赤足的樣子嚇到,當我走出時,他們像被石頭擊中的浪花四散退去,雖然只是退後小小一步,但眼楮里卻帶著滿滿的遲疑。
雙火與花衛終于從遠方跑來,他們帶著住在城邊的異戀魔人們擠到前面。兩個異戀派的老者扶起魔昂,雙火把自己身上的皮毛解下一塊圍在魔昂腰間。
許是魔昂身量太闊,壓得兩個老者吃力。雙火趕緊和花衛去攙,但魔昂已經雙腳站定,只是左右微微搖晃幾下,便邁開了大步。我拎著白雲犬,從那群異戀魔人中走過時,目光瞥到他們提著的木桶,發現里面根本沒有裝水。
我們一行沿著大道往河邊走,那里是魔人城邊緣,雙火與多數的異戀魔人都住在那里。一路上,不時有魔人猜測這次起火的原因。
比如,火果真是難以駕馭,萬萬不該使用灶台。
再比如,肯定是魔藏一派在暗中作怪。
再再比如,說不定與公主的染癥有關。
魔昂始終沒有應答,雙火也反常地安靜。我走去魔昂身邊,才發現他已經睡眼微合,像一條夢著的大魚緩緩漂游在海底。
這一夜的余下時光,是在雙火與花衛的房子里度過的。他們兩個說心里有事沒睡意,反倒讓魔昂與我把大床一直佔用到天光通明。
只是睡足的白雲犬因為在陌生地方醒來,止不住狂吠,我才終于睜開睡眼,看到魔昂也醒著。但是不同于以往,他這次也是剛剛才醒,眼毛上依稀落著薄薄一層灰塵。
「你的身體好了?」他問我。
我點點頭,「許是被火融化了。」
這時,花衛已經從別處找來了獸皮與鞋子送給我們,又轉身出去。
魔昂穿上一身熊皮,前胸的地方正是熊的胸脯,有一片淺淺的白色。
我穿上的卻不知是什麼,皮面無毛、只有些粗糙的凸起,皮的形狀是一個奇怪的圓桶。我把它從頭上套,它就卡在肩膀,我只好從腳下套再往上提,結果它又卡在腋下。
魔昂模著下巴說︰「像一只蟲。」
「啊?」我低頭瞧了瞧,這圓筒形的皮子將我從腋下到腳踝都包個緊實,果然像條蚯蚓。這可不妥。我邊把皮子往下退,邊嘀咕著︰「我從前就被海鳥當成蟲子抓住過,可不能穿這個出門。」
我本是自言自語,結果魔昂卻饒有興趣地追問︰「你什麼時候被海鳥當成過蟲子?」
我想了想,「似乎就是遇到你的前一天,被仙姑的布條纏得像條蟲,結果被海鳥抓著帶到空中去了。」
這時,花衛正推門進來,見我剛把皮子退到腰間,忍不住笑起來︰「我就說這土蛇的皮不適合你,結果雙火那個傻瓜偏說肥瘦準合你身。還是我來給你改一改吧?」
于是我把蛇皮月兌給花衛,身上只穿著那件破破爛爛的龜甲布卦。
魔人根本不善裁剪,花衛說我身上的龜甲裝就很別致,于是依著樣子,琢磨了一個晌午,才勉強把蛇皮改好。魔昂自是沒有那份耐性,早早出了門去。待我穿戴暖和,便和花衛去河邊隨意走走。
此時秋冬相交,奔騰的河水尚未凍結,兩岸草木已經枯成灰色。想起初到泉水邊時,見過的養在草籠中的一朝顏,它們身體的顏色在一天之內變換,而這些草木的顏色在一年之內變幻,其實都是一樣的輪回罷了。
我正閑散地想著,花衛卻突然捅了我的胳膊肘一下,我順著她的指引去看,見對岸正有一個陌生身影朝河邊走來。
說是陌生,因為他的穿著與魔人迥異。
「他身上穿的那是什麼皮啊?」花衛納悶地問我,「怎麼那麼好看?」
我眯起眼楮仔細去辨,竟然像是綢布。
說話間,那陌生來者已經走上了那座簡陋的橋,正小心翼翼地朝這邊走來。我想到自己的過橋經歷,又看他步履躊躇的樣子,隱隱料到會有危險。
果然才到橋中,他就失足掉下河去,發出「咕咚」一聲。如今的河水許是比之前深些,只見他撲稜起水花才剛剛冒出腦袋就又沉沒下去。
我撥開河邊的枯草,走下水,游去他身邊,立刻被他抓住一只腿便不松開,我只好盡力揮動另一只腿,才勉強游著把他拖到水淺的地方。
他許是懵了,直等花衛也下來,才把他拖拽出水。♀一到岸上,他就立馬仰倒進枯草中,不住地顫抖,嘴巴向外涌水,片刻後才緩過神來。
當他坐起身把貼在臉上的濕發撥開時,我忽然覺得這張濕漉漉的臉面熟。而他抬眼瞧見我,也是一愣。
「是你?」他不敢相信地叫道︰「真是謝天謝地呀!」
我沒明白。他又興奮地自言自語︰「那片該死的偽雲飛得太低,竟然叫大風給吹偏了。我一醒來,到處都是光溜溜的黑土哇,往哪邊走都一個樣。幸好昨晚看到這里有一片火光,我就奔著來了,果真還算明智。」
看他說最後一句自鳴得意的樣子,我忽然記起他來——正是此前在仙都自詡認得忘痛丹的那個少年神仙。
「這里是海邊吧?」少年神仙站起身,往城中瞟了瞟,「我記得你好像是從海邊來的。快告訴我怎麼走回仙都。」
「仙都?」花衛不解地問,「仙都是哪?還有你怎麼能隨便提海呢?不知道海是禁忌嗎?」
「我當然知道大海會讓我失去法力。就為這個晦氣,我都沒練過浮水。快別廢話了,趕緊跟我說怎麼回仙都吧!」
花衛自然沒能理解他的話,斜斜眼神瞧向我,仿佛在說這家伙不會是瘋子吧?
「怎麼?你不認得路?果然是海邊的鄉野仙姑見識太少。」少年神仙數落罷花衛,便把下巴尖朝我點了點,「你總認識吧。」
我搖搖頭,「這里是魔人國,回不去仙都的。」
「魔人國?」少年神仙皺起眉毛,「你是不是在騙我?」然而他朝四下里看了看,眉眼間也不禁微微迷惑起來。
倒是花衛先反應過來了,嚷著說︰「原來你和無所求一樣,都是從仙人國來的呀。」
話音才落,忽听到有魔人在城邊大道上遠遠朝我們喊了一聲,「快過來,王子他們正鬧事呢!」
花衛便帶我跑過去,跟那喊話的魔人簡單問上幾句才知道,魔藏王子竟然施行了原來放下的狠話,正讓部下們把所有昏迷的異戀魔人都抬走扔去山谷。
「什麼昏迷呀?」少年神仙一直跟在我和花衛身後,好奇地發問,但花衛哪有功夫給他解釋。
等我們幾個趕到時,王子的部下們已經從黑房子中找出了百十個昏迷的魔人,正擺放在岔路口。那岔口的一邊正是上山的路,雙火一伙正擋在路中。
魔藏與魔昂都不在。為首的只有老抻與雙火。老抻那一派都是膘肥體壯,而雙火身邊多是上了年紀的老者,原本高下立分,只是那群膘肥體壯的若想抬著百十個昏睡的魔人上山,卻也不算容易。
雙火這一派的老者多是帶著哀求的語氣跟老抻他們講道理。偏偏老抻又不是橫沖直撞的性子,兩派只能暫時僵持在此。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啊?」少年神仙耐不住性子,擠進老抻那一伙之中,蹲去看那些昏睡的魔人,還吵吵著︰「他們是死了嗎?還是病了啊?」
少年神仙原本穿著異常,又是這般吵鬧,自然把大伙的眼光都吸引過去。
老抻看著他是跟我和花衛而來,自然帶著戒備,上前想把他趕走。結果那少年神仙正看得專心,不听老抻說什麼,只是自顧自地看完一個又看一個,不是捏捏昏迷魔人的鼻子,就是扒開緊閉的眼皮。
「你看夠了沒!」老抻終于被他轉得昏了頭,粗拉著嗓子大吼,「你再怎麼看他們,他們也醒不過來!」
「此言差矣!」少年神仙朝老抻擺擺手,微微得意的眼光似乎是看出了什麼門道,等把大伙的興趣都吊起來之後,才終于緩緩開口,「他們不過是迷了藥罷了。」
「藥?什麼藥?」魔人們都覺得新鮮。
「當然是我秘制的遺情散啦。真是想不到,你們從哪里打探來的配方啊?」
「什麼遺情散不散的?你亂說些啥!這全是上天降下來的懲罰!」
「哼。」少年神仙的底氣自然沒那麼容易被一個莽夫打亂,只是手在濕漉漉的口袋里模了模,卻有些微微慌起來,「我的遺情散呢?是掉河里了嗎?」說著看向我,可我哪里知道。
「噢!瞧我這記性!」少年神仙又強作鎮定地嘻嘻一笑,「肯定是我當時被卷在風里時,那遺情散從我口袋里掉出來,落到風中了。難不成那風又帶著遺情散吹到你們這了?」
正說著,那陣南風便刮起一陣,如同在響應少年神仙的話。
雙火听出門道,高聲問少年神仙︰「你是哪天被卷到風里的?」
「哪天啊?」少年神仙掐掐手指,「怎麼也有十來天了。」
「那差不多正是癥發的時候啊!那陣子夜里確實刮過大風。」花衛激動地叫起來,對少年神仙說︰「我和無所求果真救對你了。既然是你制的藥,你肯定知道解法,快把這些魔人救醒吧。」
「可是,剛才不是說昏迷的都是有罪過的嗎?還要救醒嗎?」少年神仙反問花衛,目光又飄向老抻,似乎在辨別哪一派的話才可信,幫助哪一派才能更對自己有利。
「他們是有罪過。」老抻猶豫起來,「他們逆天道而行,亂搞男女之事,亂了魔人國的規矩。可是——」
「可是也不能見死不救!」卻是魔藏王子清亮的聲音在群體之外響起,許是老抻的手下剛剛過去找來的。
魔人們立刻給王子讓出一條道來,讓他走到群體中間。少年神仙眼前一亮,他自然明白來者的身份卓爾不凡了。
王子審視的目光掃過少年神仙的臉,又面向其他魔人,鄭重地說︰「異戀雖違倫常,天若誅之,我自然听天道。但若天意有憐,我自然也不會讓我的子民白白送死。」
听王子這麼說,有幾個異戀長者不由發出贊同的嘆息。
王子眼簾微垂,挪步到少年神仙身前,不急不緩地問︰「你說是你制藥又會解藥,但我如何信你?」
「剛才都說病發是在半個月前,正是我在風中掉了遺情散的時候啊。」
「這遺情散到底是什麼東西?」
「遺情散啊,」少年神仙擺起派頭來,「這可是我獨創的一劑藥。這麼多年,我年年觀摩仙都的藥典,自然通曉煉藥的門路。我也和你們一樣,最看不慣男女貪歡,于是就研制了遺情散。我的配方中有兩味藥,是活了千年的玉狼蛛和紫臂螳。」
「那都是什麼東西?」魔人們沒听過這些奇怪的名字,自然發出疑惑。少年神仙這次不但沒慌,反而因為一己獨知更加鎮靜起來,「玉狼蛛和紫臂螳是兩種毒蟲,它們的共同之處在于,雌雄完結時,雌性都會把雄性吃掉,所以是世間最薄情的兩種生靈。我用它們入了藥,做出的遺情散自然能克制男女的情事,他們聞了散後,若不懂節制,就會漸入昏迷。」
魔藏王子的領悟能力自是超群,听懂少年神仙的話後,俊眉微動,「若真如你所說,這遺情散果真是有妙用。」
「可是怎麼把昏睡的男女再叫醒啊?」終于有異戀忍不住發問。
魔藏王子臉上微露不悅。而少年神仙則繼續賣弄道︰「自然是相生相克的藥理。世間除了薄情,卻也有專情。有一種鳥成雙而生,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活不成,那就是同心鴛鴦。所以只要把同心鴛鴦在丹爐中煉成灰,和著水喂下去,片刻就能喚醒沉迷。」
他話音才落,老抻就立刻拆台道︰「我活這麼久,可是沒听過什麼同心鴛鴦,同肺鴛鴦的?」
少年神仙又道︰「其他專情的動物煉一煉也可將就。」
魔藏王子聞情不悅,冷著臉道︰「我國的子民與鳥獸都遵循禁欲之道,皆沒有專情的惡習。」
听魔藏這種語氣,少年神仙微微慌神,「那就、那就放點兒血。他們不吃不喝,全靠自己的血氣維持命脈,如果放出一點兒血,他們說不定就會被餓醒渴醒,玉狼蛛和紫臂螳也是因為產卵時辛苦才吃掉配偶填肚子的。」
這下,魔人們都亂了立場。無論是異戀一派,還是禁欲一派,都有贊同嘗試的,也有堅決反對的。
異戀派贊同的說︰「與其昏迷,還不如試試?」異戀派反對的則說︰「恐怕還沒救醒,反倒先流干了血。」而禁欲派里的兩種聲音正是與其相反,贊同的是希望醒之前就流血斷氣,反對的則怕萬一救醒了又做如何打算。
互相爭執間,少年神仙趁大家不留神,竟然擅自用一截樹枝扎破了一個昏睡魔人的頸窩。
看著鮮血外流,大伙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血越流越多,片刻殷紅了魔人身上的皮毛。
終于,有位老者看不過去,上前用手按住了傷口,正欲開口責備少年神仙時,那流血的魔人竟然顫動一下眼皮睜開了雙目。
一時間,大伙看向少年神仙的眼神都變得奇妙起來。
待魔藏王子終于首肯,大伙便紛紛效仿去給昏睡的魔人適當放血。
少時片刻,一大片路面就被染紅,這百十個魔人皆逐漸蘇醒過來。只是,慶祝的氣氛尚未升起,就有些事情不對勁了。
因為花衛救醒一對魔男魔女,就連我都知道這兩個是愛慕關系。但醒過來之後,他們只認出花衛與我,卻偏偏不認得彼此,似乎全然忘了此前的親密經歷。
大伙听花衛這般說,都紛紛去看自己救醒的魔人,一經試探,果然是都忘卻了伴侶的記憶。
「這個嗎,」少年神仙略微窘迫地看向大伙,「放血只是個救急的土法,自然及不上同心鴛鴦管用,那薄情的藥性還在持續。」
雙火聞言氣結,而魔藏王子冷峻的臉上卻隱隱浮現一絲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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