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逍出生的那天,正值初春時分,陳國都城的積雪還未除清。
楚逍一出世便大哭起來,那哭聲大得驚人。為他接生的老產婆干這行二十多年了,還頭一次听到如此響亮的嬰兒啼哭。那一聲聲,仿佛就是為了消融冰雪而來,產房外那棵榆樹枝頭忽地就冒出了女敕綠的新芽。
「好兆頭啊!!少爺必然是神人轉世,為解救我陳國而來!」老產婆趕緊出門向楚家主公楚問道賀。
一時間,上上下下忙不迭地響起了各種阿諛奉承。
楚問听到老產婆加油添醋的報告後,也僅是微微一笑。這樣的說法听著好听,又豈能盡信?
然而,一炷香的時間,就讓楚問徹底改變了想法。因為那柄絕世寶劍出現了。
起初,所有人為楚逍的誕生而忙做一團,無人注意到那柄寶劍。楚問來到夫人的身邊,一邊安撫虛弱的妻子,一邊抱著自己的第一個兒子。此時,楚逍已經不哭了,睜著一雙好奇的眼楮在父親懷里打量這個世界。楚夫人靠在丈夫肩上,欣喜地流著眼淚。
滿室靜謐中,丫鬟蝶兒忽然「咦」了一聲,驚訝地望著桌上。楚問順著她的目光看去,一把巨大的劍不知道什麼時候出現在那里。
那把劍沒有劍鞘,從劍柄到劍身都透著古怪。楚問將兒子交給妻子,走上前仔細看了看。他楚家藏書豐富,不僅收藏天下武學,連各種兵器的來歷和鍛造也有記載。可是,他居然認不出這把劍的材質。
楚問輕輕踫了踫劍身,那劍就立刻像活了一般,劇烈地晃了一下。就這一下,他的指頭便被利刃割破。
「難道它不讓自己觸踫?」想到這一層,楚問招來幾個下人,輪流試了試,都被劍所傷。有兩個去握劍柄、想把劍拿起的,都如被雷擊般一下昏迷在地。
楚問面色嚴肅地看著寶劍,問身邊的人︰「此劍從何而來?」
大家面面相覷,無一人能答。那把劍似乎就是那樣,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桌上。
「奇了,沒人放在這里,難不成是它自己飛進來的?」楚問怒喝。
就在這個時候,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把巨大的劍應聲而動,一下從桌上立了起來。♀
有人捂著眼楮不敢看,有人嚇得驚叫出聲,還有人直接向劍跪下磕頭。饒是見多識廣的楚問也被嚇了一大跳。
「你要作何?」楚問出聲問道。問完又暗暗心驚,他怎麼會去問一把劍問題,不知不覺中他竟然當那劍有生命。
巨劍臨空飛起,向床上飛去,輕輕地落到了楚逍母子身邊。
楚問心念一動,走上前,將兒子的小手放到巨劍身上。那劍身立刻發出溫柔的紫光,環繞在他周身,尚不知事的小嬰孩「咯咯」地笑了起來。
「大福呀!天外飛來的寶劍認了少爺為主!」有人驚呼起來。
楚問冷著臉,喝止住議論紛紛的眾人︰「好了,都下去吧!今日之事,決不許外傳!」
待所有人走完,楚問從妻子懷里抱起兒子,高興地親了他一口。產婆說得沒錯,這孩子興許真是神人轉世,他們楚家竟會有此機緣,他定要傾盡所有,培養這個孩子。
「夫君,今日之事可不能傳出去!只怕君上會……」楚夫人憂心地提醒丈夫。兒子有此大機緣固然可喜,然而做母親最關心的莫過于子女的平安,有時寧可平凡一些。
「放心,為夫會處理的。」楚問逗著兒子,雙眼閃過一絲狠戾。
楚逍沒有想到,他與削金劍的初次結緣,是由幾十人的鮮血鋪就的。
他只知道,自記事起,削金劍便陪伴著他了。父親說,削金劍是家傳寶劍,由一位天人傳給他們楚家先祖,楚家後人誰能拿起這把劍,便要肩負保家衛國的重任。而他三歲時便輕易舉起了寶劍,所以,他就是天人選定的楚家未來的主人。
他是不是真的被上天選定,楚逍其實沒什麼底。削金劍對他來說,更像是親人一般的存在。從小到大,他走到哪兒,劍便跟到哪兒,寸步不離;別人踫不得的寶劍,拿在他手上卻輕如紙片,若不是親手試過寶劍的威力,他恐怕都要認為這劍做得這般巨大,不過是天人開的玩笑;每次遇到危險,第一個沖出來救他的,不是父親手足,不是良朋摯友,不是有換命交情的手下,而是它,他的削金劍,他的阿金。
說出來也許會被人笑掉大牙的,只是,楚逍隱隱約約地覺得,削金劍是有生命的。♀你看,他高興的時候,削金劍會發出淡紫色的光芒;他害怕的時候,它也會在他手下顫抖;他傷心難過的時候,它便緊緊貼在他的背上,似在安撫著他。所以,他樂于叫它「阿金」,每次叫起這個名字,就會讓他感覺不再孤獨。
它是世上最懂他的了,就好像現在,它裝模作樣地揮舞著向伏夏公主斬去,嚇得那個刁蠻公主飛似的跑掉了。
「楚逍,本公主不會放棄的!有一天,一定要讓這把怪劍接受我!」伏夏邊跑,邊大叫著,公主該有的驕傲和矜持在她身上蕩然無存。
楚逍拍著手大笑︰「公主,再跑快點,否則頭發就保不住了!你想做司衛國第一個出家的公主嗎?」
伏夏回頭狠狠瞪了楚逍一眼,轉眼間,削金劍已經殺到。她的輕功也算是司衛國頂尖的了,可還是被劍削去一縷青絲。嚇得她趕緊拿出吃女乃的力氣,徹底跑遠。
削金劍也沒有再追,很快飛回楚逍的手里。
楚逍高興地模著寶劍︰「老伙計,還是你厲害!」
「伏夏真沒眼光,怎麼就看中了你這種人?」莫留坐在涼亭下的石椅上,扇著扇子不屑地說。
「我是哪種人?」楚逍坐到莫留對面,將削金劍往石桌上一放,給自己倒了杯茶,一口飲盡。
莫留狹長的眼楮一眯,看起來十分像只狐狸︰「不解風情!」
楚逍笑了︰「確實不比莫爺您!天下四方,還有您沒有留過情的方向嗎?」
莫留將折扇猛地一收,八卦地湊上前︰「那個女人到底是誰?」
「什麼女人?」
「你喜歡的女人?」
楚逍差點被茶嗆到︰「哪兒有什麼女人,不是早跟你們說了嗎,我……」
「你的妻子,必須是能讓削金劍認可的女人!」莫留接過他的話搶先說︰「騙騙那些踩破你將軍府門檻的媒婆還行,可逃不過我的眼楮!」他斜眼瞅了瞅桌上的削金劍︰「這怪劍除了你,根本誰都不認,誰踫誰傷!你不過是用它當借口拒絕那些推不掉的親事!」
「你沒見過,不代表不存在。這世上除了我,肯定還有人能夠踫到它的!」
莫留掂量了一下他的話,唉聲嘆氣地搖晃著腦袋︰「二十六歲,既不娶妻,也不納妾,根本就不是正常的男人。莫非——」他眯著眼,狐疑地打量他︰「你喜歡的是男人?」
「咳咳!」楚逍這次真的被茶嗆到了,咳嗽著一掌劈向莫留。
莫留身子靠左歪了歪,閃過楚逍的攻擊,繼續氣他︰「沖我發火也沒用,現在司衛國上下都有傳言,連伏皇也悄悄地來問我了!」
楚逍一愣,準備橫劈莫留的手掌停在半空︰「伏皇也……」
莫留同情地點了點頭︰「他這不是在為自己女兒打探情況嗎?總不好直接來問你!」
楚逍收了掌,愣著不說話。
莫留決定盡盡哥們情誼,提議道︰「就算不娶妻,也可以先納個妾嘛!這樣便可絕了外間非議……」
「哼!」楚逍皺著眉冷哼一聲︰「總之,我自己知道自己喜歡什麼就行了!外界議論與我何干!」他說完便不再理睬莫留,大步朝練武場走去。削金劍自己從桌上飛了起來,跟在他身後。
「喂,你還沒回答我,明日南郊的狩獵你去是不去?」莫留在他身後大喊。
「不去!」楚逍毫不猶豫地回答。
「為什麼啊?你不是最喜歡這種場合了?」
……
將軍府練武場。
楚逍光著上身,練得汗流浹背。長虹劍法,連著凌霄劍法,然後又練了一路飛霞劍法,一輪耍下來,已是兩個時辰之後,天邊剛好掛滿彩霞。
接過丫鬟遞來的毛巾,楚逍朝臉和身子胡亂地抹了一把,便拿著削金劍坐在椅子上出神。
小丫鬟見他汗還沒擦干,黃昏時分風也挺大,有些著急。想出手幫他擦擦,又怯怯地瞥了眼削金劍,猶豫半晌,終是作罷。轉身去了廚房,想著熬些預防風寒的藥,讓將軍服下便是。
楚逍習慣性地摩挲著劍柄,喃喃地問削金劍︰「阿金,你說,她明天到底會不會出現啊?」
她說了句十年後,也沒具體說是哪天,明日離他們最後一次見面正好十年,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會來。
楚逍也不明白,自己為何這麼在意與九夜的十年之約。事實上,這連個約定也不是,只是那個小女孩隨隨便便拋下的一句話。只是,離這個時間越近,他便越是緊張,最近這一年,他更是倒數著時間過日子。
也許,他潛意識里也明白,那句「十年後再見」並不是隨隨便便的戲言。
關于十年前的那一天,他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連莫留和伏皇都沒有說過。他們一個是他的至交好友,一個是他在世上最尊敬的人,卻都不知道,他懷揣著這樣一個巨大的秘密。
十年了,一切都按照九夜的預測在進行著。如今,這片陸地上只剩下司衛和上野兩個大國,其他小國不是被他們吞並,便是向他們投誠,還負隅頑抗的只剩下容城和岷國兩個地方。容城與各國都建立了特殊的關系網絡,再加上它只不過是個小城,所以暫時還妨礙不到兩國。岷國則是上野和司衛皆虎視眈眈的地方。這個國家正好處在兩國之間,不知是不是上天庇佑,它與兩國的臨界線上都有高山阻擋,兩座山一南一北,高度都差不多,西面臨海,僅有東面一個狹小的出入口。他們成了岷國天然的屏障,使得它得以在夾縫中生存。可惜,這種狀況持續不了多長時間了。上野近期已有蠢蠢欲動的趨勢,若它出兵去犯,司衛是絕不會袖手旁觀,將邊境的屏障拱手讓人的。
上野國在前幾年休養生息的政策下,不但恢復了國力,而且比以前更盛。宇文戰這兩年攻城略地,全無後顧之憂。司衛則以寬厚仁愛的名聲招攬四方豪杰,于是許多國家誠心投靠。伏皇在國與國之間大興商貿,統一教育,並獎勵聯姻。若有他國來犯,或是某些投誠的國家間發生爭斗,便派楚逍領軍出征平息。很快地,國家的界限便被打破了。現在的司衛雖然是由許多不同國家的人組成的,但人心歸一,都以自己司衛人的身份為豪。
一切都被她算準了。可是,她說的越準,楚逍就越害怕了。因為,伏皇的身體開始便差了。
他多希望,九夜的話能有哪怕半分的錯處,那麼,或許伏皇能活過三十五歲,司衛國運能多延長個幾年,百姓安穩的生活能久些,再久些……
不管了,楚逍甩甩頭。明天,就等明天,她若真的來了,他定要問清楚,究竟有沒有辦法救治伏皇?若伏皇逝去,司衛國還剩多少年國運?宇文戰統一江山以後,會不會善待司衛的舊臣和百姓……
還有——
楚逍模著削金劍,面帶微笑。他一笑,削金劍便發出淡紫色光芒,將這個魁梧的青年襯得很是溫柔。
她這十年,過得好不好?
明天,就等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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