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緣盡了,卻難以忘懷,初次相逢,你清冽的眸子,像高山冰雪,又似溪澗清光。♀那天陰蒙蒙得,你蕭索的背影漸漸混入人群,立在閣樓窗前的我卻一眼認出了你,恍惚著,固執的認為一縷光束透過陰雲射在你周身,然後暈出一個金光點點的圈,無論在哪,無論何時,都能最先發現你。
那是多久的事情我已經不記得了,我來到這幢洋樓有多久也不清楚了。今日站在閣樓上看著街市上人來人往,毫無設防的看到了那個人。我靠在冰冷的牆壁上,一遍又一遍的重復著他的名字。
蕭遠,蕭遠……
不多時,夜幕寂寥,卻落了雨線,細細得更氤氳出夜上海的紙醉金迷。
翠姨是這幢洋樓的女主人。而事實上,我也是在住進來一個月後才知道,翠姨不過是養在漂亮公寓里的金絲雀,真正的主子是程司令。
北方戰事吃緊,南方起義不斷,而這城內虛無縹緲的繁盛更像是架在棉花上。程司令進城不到三月,竟有魄力和手段將這層棉花變成黃金,如今這座城池可謂固若金湯,任南北軍閥混戰,也絲毫動搖不了。
「蘇瑤,怎麼站在風口上?仔細些別著涼了。」翠姨的輕喚打斷了對窗愣神的我,隨著高跟鞋與地板的接觸聲越來越近,忙換了副神情轉過身去對她抿嘴一笑,卻見她拿起我隨手搭在床上的流蘇披肩,我縮縮脖子順勢攏好,柔柔得笑著說︰「睡得久了有些悶熱就開了窗,我哪里就有那樣金貴。」說完便撞進她滿是憐憫的眸子,柳煙眉蹙著點點擔憂,「到底是萬千寵愛的千金小姐,只是被這亂世擾了。早知會發生那種事,當初姐姐就該听三叔的話搬出揚州城。」許是我低著頭未接話,她忙輕撫著我的發絲又說了句,「別總悶在家里,前些日子不是給你介紹過的王太太李太太還有錦小姐宋小姐,盡管約她們出去多走走,看場電影也好,看看你比來時清減了許多。」
我低不可聞地「嗯」了一下,「乖。」翠姨又拍拍我的頭,眼里掩不住的濃濃笑意。「來,我幫你梳頭。」說著便被她扯著坐在梳妝台前,越過鏡面,我瞧見妝容精致的翠姨滿眼的幸福。
翠姨是否真的幸福我不得而知,可听母親說過,當初翠姨被三叔帶出揚州城是因為想讓她斷了對陸承的念想。他們兩個相愛被三叔反對,說得直白一點,就是千金小姐愛上了窮小子,所以三叔采取了強硬手段,如果翠姨不跟著走,那一定會給陸承安個罪名把他關起來。
無奈之下翠姨只好妥協,可她並不知道,在她離開揚州城第二日,陸承還是不明不白地死在家里。
這就是亂世,容不下真情的亂世。如果那段情對翠姨來說當真已經過去,告訴她真相,擾亂現在平靜的幸福,擊碎過去美好的回憶,于她來說,太殘忍了。
「好了。」翠姨放下梳子,我看向鏡中的自己,莫名的覺得有些陌生,鏡中那個涂脂抹粉裝扮華麗的美麗女子正怔怔地望著我,「會不會太濃了?」
翠姨卻搖搖頭,又給我抹了頭油,「今兒是你頭回見司令,不裝扮得體是要鬧出亂子的。」說著又轉身去衣櫥里選出那件早上才做妥當了送過來的錦緞旗袍,「換了衣裳就下樓吧。」說完便又俯身瞅著鏡中的我說,「這麼裝扮,真像你母親。」隔了幾秒,她便轉身走了出去。
(二)
程司令是典型的東北男人,身材偉岸,目光如炬。
一襲軍裝更添了分肅穆跟冷漠,冰冷得好像凝固了周圍的氣壓,叫人不敢直視。他的話很少,大多時候都是翠姨在一旁伺候著張羅著,唯一令人不安的就是那雙凌厲的眸子,那種冷眼瞧著審視著自己,犀利的睿智仿佛會看透一切。
那天夜里,我做了一個夢。又看到那雙清冽的眸子,他嘴角噙著一絲暖暖的笑,聲音也很輕很柔,就像從前千百次輕喚著,一遍一遍重復著,感覺那兩個字都掉在棉花上,輕飄飄得懸在上空。卻猛地那雙眸子變得陰沉,轉成凌厲,他冷冷地看著我,就好像是狼死死盯著自己的獵物一般。
睜開雙眼的時候,我依然能感覺得到心髒急促跳動的慌亂,絲質的睡袍粘在後背,漸漸有些冷了。黑暗依舊籠罩著四周,那一瞬間,仿佛又回到從前,夜里做惡夢被嚇醒了,只要我打開那個父親從南洋帶回來的琉璃燈,過一會兒母親就會進來抱住我,給我哼著老家的童謠拍著我的脊背哄我入睡。我還記得,母親身上淡淡的香飄進我的夢里……我知道只要伸出右手按下那個按鈕,那盞相似的琉璃燈就會發出淡淡的橙光照亮這黑暗,就在床頭櫃上離自己不到一米。可是,我卻再也不敢打開它了,我知道,就算那盞琉璃燈沒在戰亂中打碎,一切也都回不來了。
恍惚中,我又蜷在軟軟的席夢思床上,蜷縮在一起雙手環抱著雙腿,一遍又一遍地催眠自己睡著。
那晚之後,程司令就沒再進這幢洋樓。直到半個月後我再次見到了他。
翠姨約了太太們打牌,而約我出去的宋小姐又臨時有事爽了約,我便沿路閑逛,不知不覺走到了影院。買了張票看了場電影,許是片子太無聊,散場了我才醒過來,出來影院時卻發現外面不知何時下起雨來,淅淅瀝瀝得沒有停下來的征兆,清涼的雨絲打在臉上,還有些恍惚的我一下子清醒過來。
陷在燈紅酒綠中的城市被雨水洗去塵埃,細雨蒙蒙中暈著遠處橙色的光束,越來越近。那輛黑色汽車在影院前熄了火,然後一個西裝筆挺的小伙子撐著傘跑到我跟前,刻意恭敬逢迎的聲音令我不自覺地皺起眉,「小姐,司令大人在車里。」
我一下怔愣許久,想不起來在這座城市里會有一個認識我的司令,卻猛地想起那雙犀利的眸子,我下意識地開口︰「程司令?」那小伙子連連點頭稱是,又將雨傘撐在我頭頂。掩蓋住內心的不安跟緊張,我不動聲色地像那輛汽車走去。
俯身上車那一瞬,溫暖的氣流緊緊裹著我的臉,煙草的味道霸佔了我的呼吸,對上那雙冷漠的眸子時,我竟像是被駭到說不出話。不多時,他審視我的目光瞥向別處,接著漠然開口說了句,司機便連忙發動引擎。
周圍的氣壓徒然下降,低著頭的我卻感覺到那視線的炙熱,雙手緊緊握在一起早已經沁出一層汗液。我不敢開口問也不能先開口,程司令驅車來到這可以說是偏僻的影院,恰巧看到忘帶雨傘錯過黃包車的我,叫我如何想也不通。
就在我被他冷漠肅穆的氣場壓的快背過氣去的時候,他突然開口,「出門怎麼沒跟著司機?」不快不慢的聲調听不出喜怒,我卻沒來由地不安起來,只好挑著說道︰「只是想隨處走走,坐車反而不大方便。」我依舊是不敢直視他,他卻像是來了興致,竟一連問了我幾個問題,我一一答了。之後又陷入無聲的沉寂,外面的雨絲擊打著車窗,偶爾听見幾聲汽車鳴笛聲。司機開車很穩當,卻不料車輪子猛地一震,我一下子從座位上飛起來,下一刻只覺腰身一緊便被拽過去落入那寬厚的胸膛,又是一個顛簸更加深了這個環抱。
等車子終于穩定下來,發現我整個身子都被程司令抱在懷里。腰上緊箍著炙熱非常的手掌,臉頰緊貼著他的胸膛,我甚至可以听到他強有力的心跳,周身被籠罩在煙草的氣息中,他鼻息間溫熱的氣息涌到我的脖頸,一股異樣的感覺窒息了我的神智。我的腦袋嗡地一下,渾身輕輕震顫著,我試著掙扎卻在下一刻更緊的抱著。修長的腿暴露在他視線里,我只覺血氣上涌襲上雙頰,心卻被寒冰涼透了,徹骨的涼。他寬厚的手抬起似要慢慢落在我的腿上,下一刻,我被推到原先的座位上,緊接著他冰冷的聲音響起,「才怎麼回事?」
司機最後說了什麼,汽車是什麼時候開到洋樓,我又是怎麼下車怎麼上樓的,程司令跟翠姨說了什麼,翠姨又在我耳邊說了什麼,我都不記得,只覺得思緒混亂腦袋昏沉沉的。回到那張席夢思上,我用羽絨錦被緊緊裹著自己的身體,緊緊的裹著。
那晚之後,我就病了,高燒不退。
整日昏昏沉沉,醒醒睡睡,睡睡醒醒,醒過來就下意識的逃避,睡過去就總是想起從前的事。這樣周而復始,我愈發的嗜睡,如此輾轉了三日,第四天清晨,我被汽車的鳴笛聲驚醒,眼楮睜開卻被晨曦的光束壓得閉上。過了一會兒,閣樓的房門被輕輕扣起,翠姨帶了西醫給我診病。喂我吃了藥,翠姨又關切了幾句便出去了。躺在床上的我卻再也睡不著了,腦袋里漫無目的的想著件事情。
再次見到程司令的時候是一月後在翠姨的慶生宴上,他未著軍裝,意外的穿了件古樸的袍子,竟增添了幾分儒雅,少了絲軍官的強硬。這次宴會他竟請來了城中不少大家世族,還有臨城的少將。作為翠姨這邊唯一的親人,我率先舉杯為她獻上祝福。臨了,我左右思忖權衡了許久,終于舉著高腳杯對向程司令,想一個「姨夫」便定了這結局。
周圍的寂靜更加深了這詭異的氛圍,倒是程司令第一個舉杯大笑,熱鬧繁盛瞬息轉變,而我卻感到徹骨的寒意,腦子里反反復復重復著一句話。我把他激怒了。
有些人表面上平靜的若無其事,內心就洶涌的宛若狂風暴雨。越是平靜,之後就越恐怖。而程司令就屬于這一類人。他被我徹徹底底的激怒了。
那一晚,是令我刻骨銘心的噩夢。我被他狠狠地摔在床上,無論我怎麼拼命掙扎,誓死反抗,苦苦哀求,他都無動于衷。他壓在我身上,冰冷的聲音響徹我的耳畔,他說︰「想給我們之間加一層身份的限制?你也太小看我豹子頭了,本帥不吃你這一套!」翻天覆地的疼痛席卷而來,我終究是抵不過命運的糾纏。
身體失去意識的時候,周圍的一切都離我而去。我像是墜落懸崖,又像是掉進海里,一點點向下沉向下沉,壓得我透不過起來,我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漸漸地,黑暗中慢慢浮現出一道光束,勾勒出一個人的背影。那人身上泛著點點金光,他轉過身來對我暖暖地笑著,遠遠地朝我伸出右手。我下意識地朝他跑過去,欣喜非常,他卻換了副嘴臉哀傷的看著我,他萬分痛苦的對我說,「瑤瑤,你不是說過要等我嗎?為何要自甘墮落!我恨你!你欺騙了我!」
我沒有騙你,我從來都沒有騙過你,揚州城失陷那天,我一直在我們初遇的那棵楊柳樹下等了你,我一直在等你。蕭遠,蕭遠,我一直都在等你。
視線越來越模糊,胸口也越來越悶,漸漸地我喘不過氣來,只能任由蕭遠滿是悲痛的漸行漸遠。黑暗再次襲來,我卻再也沒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三)
清晨起來喝一杯咖啡,然後畫上很濃的妝,穿著最艷麗的旗袍,梳著時上最流行的發髻。上午陪太太們打牌,中午去西餐廳點一份最貴的西餐,然後下午隨便看場電影,接著就再約市長太太少將夫人打一宿橋牌,累了倦了就卷上煙草歪在榻上……
這種令我深惡痛絕的生活我還要強顏歡笑著裝著很陶醉,我在等,等他徹底厭倦了我,徹底對我反胃,或者直接把我踹出這座城市,再或者親手斃了我。可是夏天過去了,秋日已經走到盡頭,他依舊還是從前那副模樣,無論我如何鬧。
那日霜降,我終于忍不住再也不想受這份煎熬,不顧一切地逃出去這個比起翠姨那里還豪華的金絲籠。我拼命地跑著,一直跑著,不想有一刻停留,如果可以,我多麼想被這里任何一輛汽車撞得腦漿迸裂,粉身碎骨。可是在那條最繁盛的街上,我又被他抓起來。他先是冷冷地瞧著我,雙手狠狠地箍著我的肩,然後他竟貼近我的耳朵對我說,「听說你走失了,你那個翠姨急得到處尋你,你說這世道這麼不太平,要是出了什麼閃失,她可怎麼好。」
我惡狠狠地盯著他,死死得盯著他,心中蕩起陣陣翻天覆地的洶涌積聚在喉嚨里泛著絲絲血腥,我緊緊地咬著嘴唇,生怕一開口那些個污言穢語暴露在這大庭廣眾之下。♀我拼了命的忍著,死死的忍著,我想著,只要忍忍,忍到他厭倦了我,等他放過我。翠姨是我在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我不能不顧及她,可是再這樣下去我會被他逼得發瘋會發狂……
眼波流轉,我卻在茫茫人海中發現一束光,那光暈下的身影熟悉得令我刻骨銘心。恍惚中,他像從前一樣溫柔地看著我然後向我伸出右手,我分明看到那指節分明沐在清輝中。可是一轉眼,那抹熟悉的溫柔卻消散了,他像人群中的其他人一樣,冷眼瞧著這紛繁復雜亂世中的一個人,一個路人甲,一個陌生人。那雙清冽的眸子里再也流轉不出我清麗的容顏……
嘴里的腥甜愈發濃重,我似再也忍不住,一口鮮血吐出去,然後陷入沉寂的黑暗。
「蕭遠,蕭遠,你的名字就好像山澗的溪水,叫起來很柔很軟。那我就把你的名字藏在心底,等我無助需要你的時候,我一叫你的名字,你就會出現……」
「母親的病越發重了,父親又忙于斡旋南方起義的戰事,家里需要我,以後,我們怕是不能常見面了……」
「蕭遠,我就在那棵楊柳樹那等你,你一定要跟著來……」
「傻丫頭,經常哭鼻子是沒人要的,我的瑤瑤會是世界上最堅強的女子,不要再哭了。」
「你听好了,我叫蕭遠,‘瀟瀟暮雨子規啼’的‘瀟’去掉三點水,‘路漫漫其修遠兮’的‘遠’!」
我固執地一直躲在睡夢中,我以為一直躲在里面不出來,蕭遠就會像從前一樣,只要我輕輕喚著他的名字就會出現。他會像從前一樣騎著白馬穿梭在三月煙花繁盛的時節,慢慢地朝我伸出右手拉我上馬,然後輕輕地擁著我一路走遠。我以為一直躲在夢里面不出來,母親就不會被起義軍抓走去威脅父親,她不會從揚州城樓上縱身跳下來,父親也不會被亂軍活活打死。還會像從前一樣,只要我被噩夢驚醒開了父親買的琉璃燈,母親就會推門而入給我唱歌哄著我入睡。我以為只要我一直躲在夢里永遠不出來,翠姨還會像從前一樣為我梳頭給我調羹,程司令還依舊是那個冷漠地不跟我說一句話的長輩……我以為只要我一直躲在夢里不出來,一切都不會發生,一切都還像從前一樣,我還是揚州城里蘇家的千金小姐,是那個被蕭遠愛著寵著的瑤瑤,是那個集萬千寵愛于一身的蘇瑤……我以為只要一直躲在夢里,一切就都是我所想的那樣,我以為,我一直都以為……
可是,在昏迷了四日後,我醒過來了。
看著翠姨面色焦慮地守在我身側,我有些內疚,想要開口說話,喉嚨卻干啞地生疼,翠姨看了忙給我倒了杯水,模了模我的額頭,心疼道︰「瞧瞧你這孩子盡和自己叫什麼勁兒,還好退了燒。」我的眼淚唰地落了下來,萬分委屈地被翠姨摟在懷里。過了一會兒,她輕撫著我的脊背說,「好孩子,女人這輩子也就那麼回事兒,能在這亂世找到一個靠山安穩地過完一輩子就很好了。翠姨身邊就只剩下你一人,如果你再出什麼岔子,叫我怎麼跟姐姐交待……」
那次之後,程司令對我更是嚴加看護,許是怕我再鬧出什麼亂子,可我卻再也無力去鬧。
(四)
我永遠不知道也不清楚甚至不想追問以後會是個什麼樣子,每日就像是個木偶一樣過著曲意逢迎令人厭惡的生活。程司令似乎比從前更加不可捉模,我們都好像是約好一樣決口不提從前的從前。就好像從一開始,我就是被他圈養的一房姨太太,一個為了錢或者是名更有甚者是為了愛靠著他的寵愛活著的普通姨太太。
他會帶我去出席許多正式場合,跟朋友們的聚會,擢升的宴會,去大上海舞廳跳舞,去黃浦江听滾滾浪花擊岸的聲音,去百貨公司買鑽石買香水,去布行更新流行旗袍的款式……
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安排滿滿得不讓自己有片刻的停歇,我也不敢輕易睡著,到了後來我就真的整夜整夜得睡不著。程司令終于發現我出了問題,給我安排了西醫診治,中醫調養,最後還是迫不得已靠著安眠藥維持。我每次都偷偷得含在舌頭下面,等他關上房門出去時在吐出來,那霸道的苦味侵佔了我所有的感官,任那一點點苦澀席卷周身。
可是事情卻出乎我的意料出現了偏差,這一天在我恢復意識的時候,已經是黃昏。夕陽的余暉落了滿地,我怔怔地有些反應不過來,緊接著那個冷漠的聲音自我身側響起,「醒了就裝扮一下,今兒晚上家里要準備舞會。」他冰寒的聲音漸漸凝固在落寞的夕陽中,他的堅挺的背影被光線勾勒出,寬厚的手握上門閂時似乎頓了一秒鐘,接著推門而出。
這幢洋樓很是奢華,樓下大廳被燈光映襯的更加金碧輝煌。這是一場精心裝扮過浮華盛世里的舞會,交響樂的聲音很大很大,似要掩蓋住城外的動蕩不安。
我精心裝扮地像出席這里的每一個姨太太那樣濃艷奢華,顧盼神飛地挽著程司令的手臂,滿口虛假地跟每一個前來敬酒的貴客寒暄著。周身的浮華都好像跟我毫無關系,我只是盡自己所能扮演一個小丑穿梭在盛大的舞場中。
音樂響起的時候,舞池中央跳動著一對對兒青年男女,他們眾星拱月地舞動著奔放的青春,肆意張揚著。手托高腳杯的我卻透過那殷紅的液體看到一束光折射在那個英俊的身影上,他沐在光和影中間,霓虹光束打在他稜角分明的臉上,我看到他嘴角噙著笑正溫柔萬分地看著他與他共舞的女子……漸漸地,舞池當中就只剩下他和她,就好像王子跟公主,在接受眾人的矚目跟祝福……
我腦子一下子嗡了起來,腳尖有些懸浮,身邊的程司令似感覺到我的不正常,俯身在我耳邊說著什麼,我卻一句也沒听見,腦海中只是回旋著眼前那一幕。
蕭遠,是了,我的蕭遠,他是我的蕭遠。我總是有這樣一種能力,固執地認為就算世界再陰暗,總會有一束光映在他身上,叫我無論何時,無論在哪,無論他周圍有多少人,我都能一眼認出他來,最先在人群中認出他來。他是我的蕭遠啊,正在包養我的程司令的洋樓里一臉幸福的摟著另一個女人,我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再晃過神來,我終于看清了站在他身邊的女子是市長家的千金宋小姐,此刻她正挽著我的蕭遠向我跟程司令走來。
我從未像此刻這樣厭惡自己,這樣齷齪的自己真令我自己厭惡。他像在看陌生人一樣瞥了我一眼,在宋小姐介紹的時候才真正拿眼楮瞧著我,慢慢地,熟悉的嗓音里透著殘忍到令我窒息的稱呼,他說,程太太,幸會。
我以為,我以為只要有一天被蕭遠找到,他就會不顧一切地帶我走,帶我離開這個令我深惡痛絕的牢籠。我不斷地安慰自己,他會像從前一樣,慢慢地朝我伸出右手,然後寵溺地看著我,溫柔地對我說,瑤瑤,我來接你了。我以為,他還會像從前一樣,將我一把拽進懷里,輕輕撫著我的脊背,安慰我說,一切有我。我以為,父親被叛軍打死,母親跳下城門樓之後,他會去我們相遇的那棵楊柳樹下等著我,然後緊緊地抱著我。我以為……只要我不睡過去,就不會在夢里面一遍又一遍地看到他滿是哀傷的看著我說我背叛了他,他也不會像是在看個陌生人一樣恭敬地對待我,更不會在他清冽的眸子里找到一絲絲怨恨……我以為,我一直以為,他是我的蕭遠啊,他不會讓我獨自承受失去一切的痛苦,不會讓我一次次在黑暗中忍受慘痛的絕望……
握在手中的高腳杯終于傾倒在我懷里,灑在那身兒新做的衣裳上,渲染出一朵朵妖艷的梅花。口中的腥甜慢慢溢出來,一點點的流著,就好像割脈之後浸在溫水池中一樣,慢慢地染紅了視線。模糊中,感覺到頭頂的豪華燈具、二樓旋轉的扶梯、瑰麗的天花板瞬息向我砸過來,壓在我的胸口上,任我苟延殘喘也再不想再推開。耳畔的音樂更加悲涼,我似乎看到他眼角有一絲動容,程司令宛如野獸般的怒吼撕裂了我最後的意識。當一切都離我遠去,我又一次陷入黑暗。
我以為就可以這樣結束一切,可是老天卻不情願讓我去尋找天上的父親跟母親,第二次凌晨我便醒了,意識恍惚,視線模糊,整個人都軟綿綿地陷在床上,提不起一丁點兒的力氣。翠姨依舊守在我身邊,見我醒了卻連忙出去,不一會兒,找來上次那西醫為我听診,我任由他們為我檢查,然後被扶起來喂藥喝水,接著吃飯睡覺,好像跟以前沒有一絲不同。
程司令反倒一改常態,變得很忙,自我醒過來就沒再看見他。他的事,我自是提不起興致去關心,我恨不得他永遠不會再來這幢洋樓。可翠姨更像是有事瞞著我,這幾日總是欲言又止,每次我問她,也只是躲躲閃閃,顧左右而言他。
直到第五日宋小姐來找我,起先是被翠姨攔著,後來她竟帶著火槍隊沖進我的臥室,將翠姨攔在門外。幾日不見,她清減了不少,臉色也有些蒼白帶著絲病態。她一進門也不顧從前的情誼去寒暄,徑直拉著我起來,她直奔主題,說蕭遠被程司令抓起來了。
這個埋藏在我心底的名字從別的女人嘴里說出來,我的心依舊有一絲絞痛。她沒了平日的驕傲,她放下所有就連尊嚴也丟棄了,她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看在平日的情分上救救蕭遠,救救她的未婚夫。
胸口處的絞痛更深一分,我強撫著胸口撐著一口氣對她說,「我幫你救蕭……他,可是我也已經許久沒見到程司令了。」
她卻突然站了起來,嘴角噙著一抹我看不懂的笑來,她說,「只要你跟我走,我會有辦法讓他放了蕭遠出來的。」
此時,翠姨好像瘋了一般沖進來,面上帶著令人心疼的焦急,她有些語無倫次,斷斷續續一遍又一遍的試圖說服宋小姐,不要把我帶走。她終于走到我身邊,一下子抱住我說︰「蘇瑤蘇瑤,不要跟他們走,你不能留下我一個人在這里,你走了,司令不會放過我,他不會放過我的,我不能沒有他。」
那支火槍隊幾乎全擠進這間臥室,他們個個臉上都帶著令人窒息的冷漠,這樣的情形,又豈是我能左右的?我答應了,固然是可以以禮相待,但是倘若反抗……我無力地搖搖頭,想對翠姨笑笑,卻只是抿抿嘴唇,「翠姨。」我試圖安穩她,「我不會有事的,放心。你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我……」無論會遇到什麼,在我認為,也再壞不到哪去了。
我知道,她是想用我來要挾程司令,逼他下令放了蕭遠。
可是程司令他巴不得親手了結了我,怎麼還會在乎我的命。
我永遠都忘不了那個午後,我大病初愈,想要在程司令的書房找本書看,無意間卻翻到一本相冊,那里面夾著一張張年輕女子的照片,那個跟我幾乎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女子。照片背後是用隸書題的字︰「一九零一年婉珍攝于老虎灘。」「一九零一年婉珍攝于沈陽故宮。」「一九零一年婉珍攝于茫茫草原。」「一九零一年婉珍留念景幀花園。」……「一九零一年霜降婉珍柏懷攝于沈陽故居」
柏懷是程司令的字,他曾經帶著我一遍又一遍的臨摹著一幅畫,畫面上的建築跟眼前這張「一九零一年霜降婉珍柏懷攝于沈陽故居。」一般,他曾經給我講的故事里的主角就是他們兩個。他不肯放過我遲遲不厭倦我,就因著這張臉,這張跟母親有九分相似的臉。
書房的門把手猛地動了一下,我連忙將畫冊放在原地躲在書架後的夾層里。是翠姨跟程司令,他們似乎起了爭執。
翠姨急急地解釋著什麼,「我也沒想到會給蘇瑤帶來這麼大的傷害,醫生開得安眠藥她一粒也沒吃,再這樣下去,她的身體也遲早會支撐不住,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她好。」
程司令冷冷地打斷她,「為了她好?把她打扮成你姐姐的樣子再喂了安眠藥塞到我懷里是為了她好?」
翠姨有些歇斯底里,「當初把你害得家破人亡的是姐姐,為什麼最後承受你報復的就是我!她跟姐姐長得一模一樣,這難道不是你想要的?折磨她是不是比折磨我更有復仇感!」
啪地一聲巨響,周圍突然靜得可怕,我死死地捂著自己的嘴,生怕一聲嗚咽會溢出來,淚水順著臉頰一滴滴地滑落。程司令冷漠的聲音夾雜著一絲殘忍,「原本就是你們欠我的!憑我傾盡所有,也會讓你們承受十分痛,揚州城失陷,令你們家破人亡實在太便宜了!」
城內出現奸細,起義軍尋到我家中將母親抓走帶到城牆那邊,用她來威脅我那在外極力斡旋的父親,逼我父親就範。母親不堪屈辱,竟從城樓上跳下來,我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躺在血泊里,父親被亂槍打死,可是表哥將我敲暈帶來了上海城投靠翠姨。
我以為,只要我不去想,不去再想,我就能重新開始,重新生活,我以為翠姨會是我唯一的依靠,除了埋藏在心底的蕭遠之外唯一的依靠。蕭遠,蕭遠,我一直在原地等你,你說過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只要輕輕叫你,無論你在哪無論何時都會出現。可是我最愛的蕭遠,你現在在哪呢?
(五)
那一天終于來了,霜降,西北風。
我穿戴整齊被帶到城樓上,望了一眼陰蒙蒙的天空,沒有一束光線透出來。風吹動我的衣袍獵獵作響,我本是想笑的,卻一直在哭,我早已猜到了結局,這再也壞不到哪里去的結局。
為了我的事,父親曾經調查過蕭遠,可那時我並不知道,只是沉浸在少女的美夢中不願醒來。站在城樓上之前,宋小姐給我送來幾份文件,都是當年在揚州蕭遠接觸過的人做過的事。「一九二零年三月初四,蕭遠同程司令部下方少將會面于揚州茶樓。」「一九二零年四月十五,蕭遠攜蘇司令令牌在揚州城內巡視布防。」「一九二零年五月,蕭遠于午夜出城,第三日才歸。翌日,起義軍圍城。」「一九二零年霜降,蕭遠像蘇司令提親。」……
一行行蠅頭小楷列在那泛著潮氣的牛皮紙上,我眼前一白,視線里滿滿全是蕭遠含笑的面孔,卻在下一刻變得猙獰,撕碎了我全部的幻想。揚州城里最美最具夢幻的時節就是三月,那個時候楊柳樹翠綠翠綠的,風吹拂著柳絮,樹上,樹下,空中,全是白茫茫的柳絮在飄著舞著。蕭遠就騎著白馬從我身旁經過,他像一陣風,柳絮通通向他靠攏又飛散,他溫柔地笑著,周身飄舞的柳絮宛若煙花般,素白卻絢爛無比。我一直把他當做天,當做下輩子最愛的男人,固執地以為他會照顧我一輩子,那樣溫良如玉的他啊。
可是今天,宋小姐告訴我說,蕭遠是個徹頭徹尾的大騙子,是個虛偽的欺騙女人感情的騙子。他跟遠在上海的程司令勾結害死了我父親,我母親,令起義軍順利攻下揚州。如今宋市長跟軍閥程司令政見不一,便想故技重施,想合力逼她父親下台……
此時此刻,我竟然還能笑得出來,看著人群中那個挺拔的身影,他站在程司令身邊,距離太遠,我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那是我藏在心底的人啊,在我最脆弱最無助的時候就會出現的人啊,只要一眼,就能認出來的人……
我被推著站在城樓上,就好像一年前的母親一樣,風吹著我的衣袍獵獵作響,我的腳尖懸在半空。我知道,該是結束一切的時候了,本該在一年前就結束的事情。一年前母親被抓,沒有陪在母親身邊,我站在跟蕭遠初次見面的楊柳樹下一直等著一直等著,父親在緊張斡旋揚州城外起義軍的時候,我在跟蕭遠一遍又一遍地巡視揚州城內的布防,給他講著原本是軍政機密的閑事。我知道,我的報應來了,父親的死,母親的墜樓,這一切一切都是經了我的雙手……今天霜降,母親馬上就會提醒我要添衣裳了。
慢慢朝前挪一小步,我從城樓上跳下去,整個身體懸在冰冷的空氣中,一直往下掉再往下掉,思緒漸漸飄向從前的從前。
我蜷在母親的懷里,手里把玩著那塊羊脂玉,听著母親給我講故事,那是一個讓我心馳神往的東北,她只言片語的功夫就描繪出了那一片片茂密的山林,深山雪景,她的聲音很柔很輕,就好像平常給我唱童謠時候一樣……
我看到自己站在一棵楊柳樹下,遠遠地望著那個英俊的身影。他騎著白馬,三月的柳絮漫天飛舞,他沐著溫暖的光,踏著晨曦的露,然後慢慢地朝我伸出右手,輕輕喚著我,瑤瑤,我來接你……
我終于摔得粉身碎骨的時候,我听到蕭遠撕心裂肺的叫聲。那一聲瑤瑤是我從來沒有听見過的,從來都是軟軟的輕輕喚著的兩個字,如今竟似摻雜了萬分的痛楚。我仿佛看到蕭遠連滾帶爬地向我跑過來,卻再也不敢去踫我,我想對他笑笑,可是卻不斷地吐出血來,我知道,蕭遠的父親是當年我外公的部下,因著一場戰事失敗被流放到東北,可是後來卻被外公暗殺在蘇州城,那天,也是蕭遠出世。父親早就知道他的身份,還是留他在揚州城,怕也是為了補償外公對他父親所做的事情吧。我想對他說,我不恨你,畢竟,兒女私情在家族仇恨面前並不算什麼。我很想跟他說,可是我卻什麼也說不出來。他終于攥緊我的手,斷斷續續地在我耳邊說著什麼,一遍一遍的重復著,一遍一遍的說著,可是我什麼也听不見。意識漸漸模糊,我卻感覺到手心被他修長的指尖比劃著什麼,他一遍又一遍的不間斷的寫著。
模糊中,我看到父親扶著病弱的母親慢慢走向我,母親說,傻孩子,今兒霜降了,該添衣裳了……
蕭遠依舊緊緊攥著蘇瑤的左手,一遍一遍地寫著幾個字,口中也不斷地重復著,一直重復著不曾間斷,直到蘇瑤的手變得冰涼。彼時,天降大雪,就好像揚州三月漫天的柳絮一樣,落在蘇瑤的額頭、嘴唇和肩上。
程司令挺拔的身軀似狠狠震了了一下,然後慢慢挪著似異常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朝前走著,離得近了,才听到蕭遠不斷呢喃的那幾個字。
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瑤瑤,我愛你……
霜降這日,上海城里降了雪,漫漫飛雪落滿了蘇瑤被血浸紅的白色旗袍。蕭遠抱著蘇瑤的尸身慢慢消失在城門口。
響徹這上海城里撕心裂肺的叫聲久久不曾散去,也不知從哪飄來一段若有若無的樂曲。
「天涯呀海角,覓呀覓知音,小妹妹唱歌郎奏琴,郎啊咱們倆是一條心,愛呀愛呀郎呀,咱們倆是一條心……」
(全文完)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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