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千月在蕩秋千,最後一次蕩秋千。
今天黎明到來時,她就再也不是譚千月那個可以在哥哥身邊撒嬌的小女孩了。她舍棄了自己的名字和身份,譚千月死了,還活著的是譚千秋。
他們家很窮,兄長能念書出一個功名真的是祖上積德,譚千月還記得她小的時候,她最喜歡的游戲就是坐在爹爹做的秋千上,身後是她的兄長一下下的推。
那是她這輩子最快樂的時光。
潭州城的秋千是工匠做的,一個秋千也到了精致奢華的地步,但譚千月不喜歡這個秋千,這不是她想要的那個。
他們都長大了。
兄長成了潭州的城主,走出了那小鄉村,譚千月也跟他一起來到了更加廣闊的世界。
譚千月兒時的夢想是嫁給爹爹那樣的男子,少女時的夢想是能嫁給兄長那樣的男子,她的兄長會給她十里紅妝,她的夫君必定與她白頭偕老。
譚千秋兒時的夢想是一家人快快樂樂的在一起,少年的夢想是能夠出人頭地,然而在一件事之後,他想成仙。
恩,成仙。
為此他甚至不惜將譚千月趕鴨子上架,教她讀書識字,教她權貴間錯綜復雜的關系,教她怎樣管理一座城,教她所有自己能教的東西,在某一日,他覺得她學無可學之後,就孤身一人踏上了求仙路,而譚千月,則頂著譚千秋的名字成為了城主。
那個小小的姑娘,第一次認識到世界原來如此廣闊。
譚千秋走了一年,再回來的時候,幾乎不認識潭州了。
這是一個繁華到他完全無法想象的地方,他第一次認識到,自己的妹妹在他從未注意過的地方有著他無法比擬的天分。
人人都在贊頌著潭州的城主,可誰知道,那其實是一個養在深閨的姑娘?
譚千秋做回了潭州城主,但他發現,自己的妹妹變了。♀
她以前是個喜歡在後宅里和那些女人家嘰嘰喳喳的姑娘,是個見到俊秀的郎君會紅著臉走過的少女,但現在的譚千月,要麼成天泡在書閣里,女戒之類的書籍卻再也沒踫過一下,要麼出門也不再往以前最愛的胭脂店跑,而是滿城亂竄視察民情。
她已經野了,心再也收不回來了。
譚千秋也是一樣,他雖然沒找到仙緣,卻對那一個世界更加憧憬。
所以,在一個鬼鬼祟祟的道士問他你可願成仙的時候,沒有一絲遲疑。
他知道他不是好人,但那又如何?
只要有一絲機緣他都會抓住,絕不放手。
哪怕是,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譚千秋變成僵尸的第一天,譚千月就知道了,也是從那一天,她真正下定了決心。
殺了「自己」,然後奪權。
譚千秋問她要不要和他一起走,譚千月拒絕。
她喜歡這里,喜歡這里的人,想讓他們過得更好,她已經見到了高牆之外的世界,你為什麼還要把她關進去?
翱翔過蒼穹的鳥兒再被鎖進籠子,不亞于被折斷羽翼。
這個只有在兄長面前才顯得乖順的姑娘第一次開始反抗兄長加注于她身上的命運。你不要的東西,她要,你棄之如敝屣的東西,她要。
譚千月已經死了,現在站在這里的是譚千秋,她是潭州的城主譚千秋,而不是蠱中的尸王譚千秋。
你尋你的仙路,我走我的凡途。
我們仙凡永別。
川蜀常羊。
紀承書靠著身後的軟墊,她的臉色在爐火的映襯下泛著不自然的紅暈,身體已經恢復了大半,只是內傷還需要調理一陣時間。♀
「小和尚。」紀承書笑著問蹲在她面前啃羊腿的紹光,那戒疤在她眼前一晃一晃的,有趣得緊︰「他們說的金珠,是什麼意思?」
紹光吃得滿嘴流油,崆峒不忌酒肉,只戒色,他大口吃肉只是因為門里管飯的那位和尚……能不能不要每次做飯不是忘記放調料就是忘記放食材啊能不能!
被黑暗料理摧殘得夠慘之後,紹光已經到了什麼都覺得好吃的地步。
「恩?」紹光吃得太專心,沒听清,紀承書只好又重問了一遍。
她原本以為那些人是來盤問他們的,卻沒想到那些漢子全都齊刷刷的跪了一片,對著這位小和尚口稱金珠。
「金珠啊,」紹光撕下一塊羊肉,「就是崆峒和尚的意思。」
他完全不覺得這麼夸自己的門派到底有哪里不對的,反而更加欠扁的解釋了︰「嘛,不過本來是救苦救難的活菩薩,但這里除了崆峒的和尚,沒人再擔得起這個稱呼。」
「自千年前崆峒立派開始,‘日行一善’就是我們的傳承。」言盡于此,紹光不說了,繼續啃羊肉。
曾經有人跟紀承書開玩笑說過,這些禿瓢就像害蟲一樣,不管在哪都能看見。
那時候紀承書還以為他是在說實話,覺得崆峒是個偽善的門派,但當她真正的放下成見去看這個世界之後,卻發現自己的認知何其狹隘,何其離譜。
那個家伙,也不過是在調侃而已。
從荒無大漠到北地雪原,從深山老林到破敗城郭,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崆峒的和尚。
崆峒傳承,日行一善。
所有三鏡以下修士,在每年冬天最冷的時候和大災發生時,都會帶著一袋子的藥材下山巡診,若有人想要念書,也會兼職教書先生。
崆峒的和尚各個生活技能都是滿點,從做菜到釘棺材板,從種田到針線,他們沒有不會的。
都是平常百姓家最需要的技能。
這是他們的日行一善,他們的修行。
如此以來,數千年未絕。
數千年積累的善行在神州匯聚成了奇特的景象,這世上早已無人拜佛,他們拜的都是崆峒的和尚。
拜佛不如拜和尚。
紀承書想起她從湘西一路行來看到的崆峒和尚,拍了拍面前這個崆峒「金珠」的肩膀。
草原上的民族只有兩樣不會襲擊的東西,一樣是稀少到比金子都珍貴的商隊,另一樣,則是這群金珠。
女人和孩子是這里最珍貴的人口,紀承書知道,如果不是因為這個小和尚,自己現在的下場估計是等著分配,不過她也不懼,在遇到什麼之前她的傷勢絕對能好。
紀承書只在帳篷里躺了幾天就能外出走動了,這期間紹光一直在她身邊照顧她,這家伙和他的師兄弟一樣,都有一手好醫術。
紀承書出了帳篷就看見一個和紹光差不多大的小姑娘,臉上有一團可愛質樸的高原紅,在她看見紹光的時候很明顯的閃過欣喜,屁顛屁顛的跑過來在紹光臉上香了一口。
遠處傳來豪放的笑聲,紀承書轉頭,她表示自己什麼也沒看見。
妻女待客,將死者運回家就可以接收他的家產和妻兒,十二三歲就能當爹,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女孩子,還真不能指望她能學會害羞。
紀承書覺得自己什麼都沒看見,但那小姑娘很明顯不打算放過她,紀承書覺得自己的牙有點疼,請問你是怎麼看出來她打算和你搶一個能做她曾曾曾曾曾曾……孫的豆丁了?
她重生半年的時候,一個比她小了一千九百九十五歲的姑娘把她當成了情敵。
紀承書索性坐下,在地上揪了一把牧草編了個草環的戒指,精巧的小玩意立刻就吸引住了小姑娘的目光,紀承書笑笑,把小姑娘拉過來圈在懷里,把戒指套上她肉呼呼的手指頭。
然後小姑娘香了紀承書一口,移情別戀的特別快。
紀承書抱著她笑,揉亂了她一頭油乎乎的頭發,她身上也有味道,羊羶味和草原的味道,但紀承書已經不在意了。
她痊愈的時候能得到一個純真的香吻做禮物,何其有幸?
只要看著無窮無盡的藍天與白雲,沒有盡頭的綠草和天邊的馬群,整顆心都能開闊起來。
這是個最能打動人的地方。
氐族的漢子們圍了過來,對紀承書痊愈的速度很是驚奇,其中一個看起來像是首領的上前狠狠拍了紀承書的肩膀,舉起大拇指說了一句什麼,跟在紀承書背後充當背後靈的紹光特別幸災樂禍的適時翻譯︰「他夸你是威武雄壯的漢子。」
紀承書轉身,模了一把紹光的禿瓢,笑得很燦爛︰「有些事情你自己知道就好了。」
氐族的漢子很熱情,在當天晚上舉辦了一次全羊宴,絲毫不顧及紀承書大病初愈的身體,一個接一個的給她傳酒囊。
她還看到有另一個人,腳有點跛,還纏著紗布卻坐在馬上,眉眼間有著不屬于這個民族的陰郁,此時一臉傲然的接受者族人的祝賀,他坐下的馬匹也一副昂首挺胸的姿態,估計也是在這段時間里受傷被紹光治療的人,看他的傷勢,很可能是被狼咬的。
能從狼群口下逃月兌的人——紀承書也不禁對他霍然起敬,尤其是他的眉心沒有氐人象征性的那顆珠子時。
氐人的漢子圍著他嘖嘖稱贊,看到紀承書給他丟過去的酒囊還一致起著哄,紀承書面色不改,那少年卻是一直從臉紅到耳根,但他坐下的馬匹此時卻不會看人臉色了,優哉游哉地啃著草。
他們只是在找個狂歡的由頭而已。
草原上危機四伏,物資短缺,今天還可能是勾肩搭背的兄弟,明天就可能是一具冰冷的尸體。
這是他們已經習慣的命運,草原的民族還活著的時候總是能活得酣暢淋灕,該唱歌的時候就唱歌,有酒的時候就大口飲酒,煮湯的時候拿鹽塊一涮便是美味,看到白馬神的象征就認真祈禱,該死的時候就慷慨赴死——不論是無人注視還是轟轟烈烈。
這是他們給自己人生的注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