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陶知縣是個不過三十來歲的模樣,生得面皮極白,鼻下蓄兩撇八字胡,瞧著很是文氣。瞧見花小麥進得亭子,便只略抬了抬頭,將手中那茶盞往石桌上輕輕一擱。
「不知您喚民……民婦前來有何吩咐?」花小麥咬著牙,將這句話吐了出來。
好嘛,這一回是她自個兒將「婦人」的名號安在了腦袋上,再想扒下來,只怕就不容易了……
「也沒旁的事,只是今日這筵席辦得甚合我意,各樣菜色安排得宜,滋味又沒的可挑剔之處,便想當面謝你一聲。」陶知縣抬起下巴點了點對面的一張軟椅,「忙了這一上午,只怕你也很勞累,莫要站著了,坐吧。」
花小麥一時拿不定主意,腳下才剛剛想動,不經意間便瞧見旁邊蔣管事甩過來一記眼刀,忙又停下了,心道這年代的規矩還真是讓人模不透,一面搖了搖頭,笑著道︰「不必了,我站著就好。」
那陶知縣倒也不堅持,笑了一下,仿佛對于午間那一桌席面,仍然回味無窮,和顏悅色地含笑道︰「今日宴席當中各樣菜色,我最喜便是那道紅燒大群翅,做得極為地道,湯汁濃郁,魚翅女敕滑,簡直入口即化,且色澤又紅亮,與那些清淡的菜肴相得益彰,瞧著好看,吃著香甜——花師傅年紀不大,這為廚的本事,卻著實令人拍案叫絕啊!」
上好食材,處理方式一般分為兩種,要麼就是以簡單的手法最大程度地突出食材的本味,要麼便是極盡精細之能事,用其他各種食物配搭,來對其進行烘托稱搭。這紅燒大群翅,顯然是屬于後者,需用到老雞、雞肉、雞腳、豬手等各類食材,整個過程非常繁雜,再輔以得當的火候和調味。菜成之後,滋味自然變化萬千,豐厚醇濃。
這些細處,花小麥自然不能一一說與陶知縣听,想來人家也未必有興趣,于是她便只是笑著搖了一下頭表示自謙,並未曾多言。
「還有那撥霞供,湯鮮兔肉女敕,湯底的小石子也極有意境,難為你。是怎樣想出來的?」陶知縣接著又道。
「也不是我一個人琢磨出來的。」花小麥抿了一下唇角。笑著道。「這菜單定下之前,便曾與蔣管事多次商議,他也給了不少意見,若不是他……」
「你不需如此謙虛。我的人有多大能耐,我心中有數。」陶知縣似笑非笑地瞥了身畔的蔣管事一眼,便指了指地下,「但凡博學多才者,總有些乖張脾性,很是不好應付,多虧了花師傅你將筵席置辦得出色,才令得這名士宴如此成功。我亦無甚可謝你,這里還有些刺龍芽。是我專為了這名士宴采買回來的,如今還余下一些,索性便贈予你,你那食肆中做菜,或是拿回去與家里人嘗嘗。都使得。」
「呃……不用了。」花小麥下意識地擺了擺手,「這樣好的山珍,芙澤縣壓根兒買不著,您還是……」
「我家的廚子做不出那樣的好味道,我留著反而糟蹋了。」陶知縣抬頭看她一眼,笑道,「這種好東西,自然要留在懂得烹飪之人的手中,方不算唐突了它,你便拿著吧。」
花小麥仍是有些猶豫,不由自主地往蔣管事的方向一瞟,就見那人萬般不耐煩地給了她一個「這個你真能收」的眼神。
既如此,她也無謂再推拒,笑著道了謝,將那一筐刺龍芽接了過來,便听得陶知縣又道︰「對了,還要勞煩你替我帶個話兒——那連順鏢局的孟鏢頭,是你夫君吧?」
花小麥略微一怔,疑心他可能會因為孟郁槐推薦了自家媳婦來做這名士宴而不喜,忙就有點緊張地道︰「是,不過……」
「你莫要慌,我沒旁的意思。」陶知縣呵呵一笑,很和善地搖頭道,「孟鏢頭為人正直,這我素來是曉得的,內舉不避親這是好事,我又怎會因此而不高興?況且,你實是真有這一身好本領,又何必惶恐?最近那連順鏢局里的大小事體都是他在照應,我是想請你跟他說一聲,前幾日跟他提的那個事兒,得要加緊些,讓他就是這一兩天,撥個空來縣衙一趟,你這麼一說,他就明白了。」
花小麥舒了口氣,連連點頭答應了,那陶知縣與她又客客氣氣地寒暄了兩句,便讓蔣管事陪她一塊兒回廚房,幫著收拾了自家帶來的東西之後,再妥當將她和周芸兒送下山。
花小麥去廚房與周芸兒會和,快手快腳地拾掇了一應家什,又喚了在半山腰等候的小耗子來,由他推著板車,一徑離了方正亭。
……
因曉得名士宴緊要,周芸兒今日自打來到這矮山中,便一直手腳冒汗,直到此刻入了芙澤縣城,方才算是放松下來,揩一把額頭的冷汗,有點不好意思地笑著對花小麥道︰「師傅,方才那陶知縣喚你去,可是夸咱們這筵席做得好,特意給你打賞?你得了什麼好東西?」
「只不過是頭一回幫著辦宴席罷了,能有甚麼好打賞,你戲文看多了?」花小麥瞟她一眼,把手肘里挎著的籃子往她面前一伸,「喏,瞧見了嗎,攏共就只得這一點刺龍芽而已。好在咱們今兒總算是給人留下了好印象,不管怎麼說,往後咱們那小飯館兒做起買賣來,多半會更加順當些,至少那起愛找茬鬧事的人,應是不敢輕易上咱們那兒去,這就已經很好了,你還想圖什麼?」
「這也不錯啊,省得回回都要郁槐哥替咱們出面。」周芸兒低頭一笑,「對了,咱們這會子是不是還去連順鏢局,同郁槐哥一塊兒回村?」
花小麥低頭想了一下︰「咱們直接回村里吧,他今早跟我說,要在城中辦點事,可能要奔波一整日,眼下十有*還未忙完,咱們去了也是白搭。何況,我還有話要審你,當著他的面兒,你不嫌害臊?」
周芸兒很知道她所指為何,臉騰地又紅了起來,往前疾走兩步想要避開,卻被花小麥一把給揪住了,一路上少不得問些她與文華仁那酸秀才幾時變得如此相熟,趁著她去省城,文秀才又去小飯館兒吃了幾頓飯雲雲,周芸兒先還只顧閃躲,後來拗不過她百般逼問,只得含含糊糊地透露了那麼一星半點兒。
進了火刀村,花小麥打發周芸兒和小耗子先將家什運回村東妥善放好,自己則低頭看了看籃子里的刺龍芽。
這種在芙澤縣極其少見的山珍,村里的老百姓莫說一年,可能三五年也吃不到一回,拿去小飯館兒做菜未免可惜,她思忖了一陣,便將籃子里的物事分為兩半,一半送去鐵匠鋪,讓景泰和拿回家去給花二娘嘗嘗,另外一半,則預備帶回家,晚間做兩個好菜,讓孟老娘和孟郁槐兩個也飽飽口福。
在鐵匠鋪盤桓了半日,追著景泰和仔細問了花二娘的情況,又與他說明這刺龍芽,就算只用清水煮了,蘸醬料都很好吃,眼瞧著天色不早,花小麥便急騰騰地往家趕,還不等拐進通往自家院子的小土路,忽見孟郁槐牽著老黑,也正從大路上下來。
「這可巧了。」花小麥立在原地等他,待他行至近前,便笑嘻嘻地道,「你不是說今日會很忙嗎?我還估模著,你多半得要天黑了才會回來,怎地卻這麼早?」
「事情既辦妥,我還耽擱甚麼?早些回來,問問你今日情形如何。」孟郁槐朝她臉上張了張,唇邊也露出一絲笑意,「怎麼,我看你這模樣,一切應是都很順利吧?」
「那可不?」花小麥得意洋洋地一擰脖子,「陶知縣夸了我一大通,還格外將家中余下的刺龍芽都給了我。這東西吃起來極清甜,只是我們這地界兒不好買,上一回終選時我便用到了它,心心念念想著不知何時才有機會,也讓你也試試這好滋味,今日眼見得你是有口福,晚上我便把它擺上桌,保準你和娘都喜歡。」
想了想,她便記起之前陶知縣說的那回事,因又道︰「對了,陶知縣還讓我給你帶個話兒,讓你這兩日去見一見他,說是有件事得要快些辦,還說我只要一提,你就明白了,到底是什麼事?跟鏢局有關系?」
孟郁槐聞言便笑了,見左右無人,便伸手模模她頭發︰「你倒成了個傳話的了——是有件事,他已與我說過一次,只是大忠他們幾個去了省城,鏢局這一向人手不足,有些安排不過來,我便沒立刻答復。今日他既再度提起,想來是有些急了,也罷,明日我去走一遭。」
又笑道︰「說來這還真是個大活兒,敷衍不得,只怕到時候,唯有勞煩柯叔再回鏢局坐鎮幾日,我自己領兩個人去辦。」
「到底什麼事?」他只管賣關子,花小麥便有點發急,半真半假地瞪了他一眼,「你倒是說啊!」
「陶知縣只是粗略一說,並未曾講得太詳細。我也只知道,大概是最近這一兩月,看守縣衙錢庫的庫丁遇上了些許麻煩,想讓鏢局出面,將這事兒平一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