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且說王夫人瞧著寶玉臉上的傷,又是心疼,又恐被老太太知道,只得命他這兩天躲在自己屋里裝病,只別往老太太跟前去。
又打發人把襲人和麝月一同叫過去,狠狠囑咐了幾句,命她們管好寶玉屋里那些丫鬟婆子,不許在外頭胡說生事,免得走漏了風聲傳到老太太耳邊。
那襲人倒也罷了,原是和寶玉有些首尾的人,自然要一心為寶玉和自己著想,唯王夫人馬首是瞻。麝月原是襲人一手□□出來的,自然是對襲人言听計從。兩人回來之後便依言傳下去,命那些丫頭婆子們都謹言慎行,對外只說寶玉照舊病著,要在自己屋里躺著養病,不見外人,連湘雲要進去,都被襲人笑著攔了下來。
只王夫人閑下來,回想前事,越發覺得秦鐘是個孽根禍胎。她自己生的兒子自己知道,慣是個憐香惜玉的性子,偏那姓秦的小子生就一副嬌嬌怯怯的形容,正和了兒子的心意,也怪不得兒子念念不忘。
誰料想這一回居然連親外甥薛蟠也卷了進來。表兄弟兩個為了個男人大打出手,若是教外人得知,自家的臉面往哪里放?元春的體面又往何處放?若是拖累了族里的孩子,只怕還要被合族唾棄。為今之計,唯有將這小子治死,才能永絕後患。
思及至此,便命人速傳周瑞家的進來,如此這般吩咐了半日,命她這幾日即刻出去辦理。
豈料周瑞家的是個心性最乖滑的人。王夫人自嫁進榮國府,不長時日便當家理事,這些年他們夫妻倆自然也跟著得了無限體面,便是邢夫人當日也須得另眼相看。
誰知風水輪流轉,大房竟也有咸魚翻身的這天。
兩房分家之後,周瑞家的自然要跟在王夫人身邊,不得已也搬到了別院這邊住著。如今榮國府正房那邊的事務都是林之孝家的王善保家的和旺兒家的幾個把持,上頭又有鳳姐和邢夫人坐鎮。那幾個人自然都是春風得意的時節,便是那些丫頭小廝婆子們要奉承,自然也只奉承那幾個人去,哪里還會記得周瑞兩口子。
大凡這人,都是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周瑞家的順風順水過了這麼些年,忽然間門前冷落,那心里本就無限委屈憋悶。何況分家那幾日王夫人遷怒,還額外賞了她個大嘴巴子。
雖說她自己不肯告訴人去的,怎奈王夫人房中那些婆子嘴碎,早就宣揚的人盡皆知。一連數日只要出門,必有人似笑非笑的上來查看臉上的指痕可隱了沒。鬧得周瑞家的數番紫漲了面皮,卻無話好回。那心里自然也不由得隱隱怨恨起王夫人來。
再有王夫人往常手中散漫,是因著花的是官中的銀子。如今分了家,一毫一文的花費都要從自家手里出,她又是個花錢如同割肉的性子,自然就比先前管家時候細致了許多。便是周瑞家的這樣的心月復,再也無甚麼好處可撈,心里不免就有了些別的想頭。
如今听了王夫人吩咐這些話,周瑞家的當時只管應了,心里卻自有一本賬目。此事關系人命,倘或薛蟠或是別的甚麼人不肯干休,鬧將起來,只怕最後自己要白白賠在里頭填了限。那時再要回頭找王夫人,哪里還攀扯的上。因此回了自己屋里坐著想了半日,便瞅人不見偷偷溜過鳳姐這邊來。
她也知道鳳姐最是多心的人,只恐鳳姐疑心,故而進來便先挑明了話頭,顯出自己欲待相投的一腔子誠意來。
鳳姐听了方才那番話,倒也微微吃一驚。雖說王夫人此舉也算意料之中,卻又有些在情理之外。自己這姑媽素日里一貫是吃齋念佛大慈大悲,不想真要下起手來也是如此狠辣,到底是王家出來的女人。
平兒在一旁也听得發怔。都說二太太是最慈善寬厚不過的,原來背地里也不過如此。怪道自己女乃女乃如今越發和二太太疏遠了,想必是不知何時瞧出了些端倪的緣故。
鳳姐只看著周瑞家的,淡淡道,「周姐姐,須知我是最容不得朝三暮四的人。今日你背著二太太過來,他日想來也能背著我過去罷。」
周瑞家的立刻出了一身冷汗,忙跪下磕頭,顫聲道,「小的罪該萬死!小的跟在二太太身邊多年,一直都是忠心耿耿的,並不敢做出背主的事來。只是今日之事干系重大,小的只怕二太太一時情急糊涂,鑄成大錯反倒不美。思來想去,如今只有女乃女乃是可以托付的人,故而大膽來求見女乃女乃,只求女乃女乃救拔一二。」
鳳姐听她說的義正辭嚴,倒不由笑了,道,「我竟不知周姐姐原是如此忠心的人。只不知周姐姐求我救拔是要救拔哪個?」
周瑞家的心知今日之事必定不能善了,又磕了一個頭,道,「只求女乃女乃發發慈悲,救拔小的夫妻兩個罷。小的今後情願做牛做馬,結草餃環報答二女乃女乃這份大恩。若是小的日後違了此言,情願粉身粹骨永不超生。」
鳳姐見她已經驚惶愧懼的緊,倒也不願逼得太過,便轉過口氣來,笑道,「周姐姐何必發這樣的毒誓,倒沒意思了。小琴還不扶起來。」
說著又笑道,「想來姑媽也是一時惱了,才出此下策。只是此事不小,卻也不怪周姐姐謹慎些。咱們榮國府歷來是不肯做那些仗勢欺人的事的,何況還要草菅人命,若是日後被人撞破了,沒得生事。只是既然姑媽吩咐了你,你且教你男人出去躲幾日去,只說在外頭尋了人,不日便有回信。且慢慢拖上幾日,我自有道理。」
說著向平兒道,「去取些安神藥丸送給周姐姐,給她壓壓驚也好。」一邊使個眼色。
平兒依言過那邊去,片刻拿了一個荷包進來,親手遞給周瑞家的,笑道,「周大娘且收好了。」周瑞家的接了過來,忙道謝不迭。
鳳姐便道,「我也乏了。小琴送周姐姐出去罷。」
周瑞家的忙笑道,「倒是擾了女乃女乃歇息。」一邊告退。小琴打起簾子,送至院門口方回。
平兒見人已走了,才道,「不想二太太竟也如此狠辣。女乃女乃倒是預備怎樣呢。」
鳳姐冷笑道,「你當我那姑媽成日里吃齋念佛,便真的是活菩薩了麼。也不過是遮人耳目的罷了。如今大小姐在宮里風頭正盛,倒是不能此時和二房撕破臉面。只是先拖幾日罷了。到時和澤兒說一聲,只教秦鐘和薛大傻子撒個嬌兒,那時再做道理。」
說的平兒倒笑了,伺候鳳姐盥洗睡下不提。
且說第二日早飯已畢,鳳姐和邢夫人都在榮慶堂陪著老太太說話。寶玉因著裝病並未出來,迎春和惜春也未過來,只有探春並湘雲也在跟前。便有外頭來人回,「林姑娘來了。」
賈母喜出望外,忙命快請進來。
片刻只見一群林府的丫鬟婆子簇擁著黛玉進來。黛玉臉色比先前紅潤了許多,披了一襲新做的下擺繡了連枝梅花的粉色藏青披風,越發顯得超逸無匹。笑著先給賈母和邢夫人請了安,又給鳳姐並幾個姐妹都問過好。
賈母原想問著黛玉在外頭過得可還順心。見了她這幅樣子,那話便問不出,只笑著摟在懷里,道,「玉兒越發出息的好看了,倒越發有些像你娘了。」
黛玉眉尖微蹙,卻又笑道,「有數日未見老祖宗了,玉兒也想的緊。老祖宗近來都好?」
賈母笑道,「都好。只是你寶玉哥哥這幾日有些病癥,正在房里養著。等下你得空倒是去瞧瞧他的好。」
說著向鴛鴦道,「你去後面告訴寶玉,就說他林妹妹來了。」
黛玉淡淡一笑,並不說話。今日酈嬤嬤跟在身後的,便笑道,「回老太太,如今我們姑娘也大了,倒不好隨便見外姓的男子。若是寶二爺此時出來,只怕我們姑娘就該回避了。」
旁邊坐的三春倒還好,只湘雲微微紅了臉,低著頭攪扭手里的那方帕子。
老太太也微微不快,道,「他們兩個自小在一處也是頑大的,哪里就講究起這些來了。林丫頭是最重情義的人,如今寶玉病著,自然是要去瞧瞧的。」說著便看黛玉。
誰知黛玉並不接話,只微微笑道,「今日我是來給老祖宗請安的,外面備了些東西,等下教他們抬進來給老祖宗瞧瞧。因著家里過幾日便要辦喜事了,只怕那時不得閑。」
賈母听話辨音,倒忘了寶玉之事,忙問道,「莫不是你父親又要升了麼?」
黛玉抿嘴一笑,道,「並不是為了這個。」說著回頭看一眼酈嬤嬤。
酈嬤嬤便上前笑道,「回老太太的話。我們老爺要娶親了。已經定了下個月的初八是上上大吉之日,便要行嫁娶大禮了。」
此話一出,別說賈母,連邢夫人鳳姐並屋里諸人都愣住了。
鳳姐原是知道林如海意欲續弦之事,只不想短短數日便成真了。見黛玉毫無慍色,倒也羨慕林姑父父女情深。
賈母原先一直想著橫豎林府也沒個正經主母,過些時日再把黛玉接回來也不遲。雖然之前也听林家那邊說了林如海要續弦之事,也只當是藉口托詞,並不當真。不想林如海竟是真的要續弦了。
一時想起自己早死的親閨女,心里不由一陣酸意,面上卻不露出,只道,「前些時日他們給林姑爺做媒,提了好幾家族中的姑娘,听說他皆不中意。倒不知這次是誰家的姑娘,能這樣動他的心?」
酈嬤嬤笑容不變,道,「回老太太︰這回是忠順王爺做的大媒,提的是忠順王妃娘家一位表妹,今年二十二歲,听說德言容功都是一等的。只是天意弄人,親爹娘前兩年都相繼去了。她因著守孝,便錯過了妙齡,拖到去年底才算除了孝。
因著這位小姐的先父是個進士出身的,這位小姐便立下誓願,必要尋個不在先父之下的人物才肯嫁的。可巧忠順王妃去年听說了我們老爺有意續弦之事,便和這位小姐提了一提,誰知一提便肯了。于是王妃便和王爺說了此事,忠順王爺親自做媒,我們老爺也就應了。因著今年剩下的月份大多不好,故而要趕在下個月成親便罷了。」
賈母听了,心中便不喜,口里說道,「我們家和忠順王府素日並無往來的,不想林姑爺和他家倒是親近些。」
酈嬤嬤笑道,「老爺能承蒙王爺青目,倒也僥幸。今日老奴是帶了帖子過來的,若是老太太那日得空,也請過去喝一杯酒。」
說著後面有婆子遞過帖子來。酈嬤嬤接了,遞給鳳姐,笑道,「老爺太太們也都是誠信要請的,若是得空肯賞臉,便是給我們體面了。」
鳳姐便先奉與賈母,次給邢夫人也瞧了。邢夫人如今當家,說話底氣也足了,笑道,「這樣大喜事,自然是要去的。」
鳳姐也笑道,「自然是要過去給林姑父道賀的。如今倒要先給林妹妹賀喜了。」
黛玉抿嘴一笑。可巧這時寶玉從里面出來,正听見給黛玉賀喜之語,一時急了,道,「鳳姐姐方才為何要給林妹妹賀喜?」
酈嬤嬤見寶玉就這麼貿貿然闖了進來,立時便沉下臉,挺身擋在黛玉前面,道,「姑娘倒是回避了罷。」
黛玉給賈母福了一福,轉身便往外走。寶玉越發情急,欲待過來拉住,卻被醉墨攔了,脆生生的道,「寶二爺,如今您老人家也不是小孩子了,倒要記得男女大防才是。」說著也自扭身跟著酈嬤嬤和黛玉出去了。
鳳姐見賈母臉上有些下不來,忙笑道,「想是林妹妹有些害羞了,我出去瞧瞧去。」說著也自起身跟出去了。
湘雲坐在一旁看的真切,見寶玉一臉焦急之色,心里微微冷笑,面上卻做吃了一驚,道,「二哥哥,你的臉上怎麼青了一處?」
寶玉這才想起忘了遮住臉上的青傷,忙要拿袖子遮住。方才鴛鴦去說林妹妹來了,他一時情急,便直接往前面過來。可巧襲人過去那邊給王夫人回話,麝月雖然嘴上攔著,卻不似襲人肯下死力氣,到底教寶玉走月兌了。
話說賈母雖然年紀大了,卻是耳聰目明,湘雲那話早听清了。忙命寶玉過去跟前,細細一瞧,果然臉上隱隱的帶了些青傷。
老太太便心疼起來,道,「怎的弄成這樣?難道你又出去闖禍了不成?」
寶玉忙道,「是我走路不小心磕在廊柱上了。老祖宗別多心,並沒有甚麼事的。」又急著問起方才之事。
賈母見多識廣,並不信他的話,只是礙著人多,並不再問,只把林如海要續弦之事說了一遍。寶玉方才放了心,笑道,「果然是大喜事。那日老祖宗也要過去麼。」
老太太心里正想著自己的敏兒,見寶玉如此說,心下愈加不快,只說乏了,便命他們都散了。卻命鴛鴦暗暗去打听寶玉臉上那傷究竟何事。
老太太只疑心是被他老子打的,卻不想其中另有關竅。
且說鳳姐幾步便攆上黛玉,笑道,「妹妹不如過去榮禧堂那邊坐坐。如今二妹妹和四妹妹都住在那邊呢。」
黛玉早就听說了榮府分家之事,其中內情雖不盡知,卻也猜得幾分。見大房這邊兵不血刃的奪回了榮禧堂,倒也覺得痛快。听鳳姐說了,笑道,「我正想去瞧瞧二姐姐和四妹妹呢。不知大姐近來可長大了些?」
鳳姐笑道,「難為你還記掛著她。如今那孩子成日里只管跟著二妹妹和四妹妹一塊廝混著頑,你過去了就瞧見了。」
說著話來至迎春居住的正室東邊那三間耳房,果見大姐正托腮坐在一旁,靜靜瞧著迎春和惜春手談。听見門口腳步聲響,大姐先扭頭看了一眼,一眼瞧見鳳姐,便撲過來笑道,「娘!」
鳳姐伸手摟住她,笑道,「越大越沒規矩了。見了姑姑也不知請安行禮。」
大姐原是沒瞧見後面的黛玉等人,忙給黛玉行禮問好。見酈嬤嬤年紀大些,也規規矩矩的問聲好。
酈嬤嬤見她生的雪白一團甚是可愛,說話又脆脆的不打磕絆,竟比一般年紀的孩子伶俐許多,心下也不由喜歡,笑道,「姐兒越發出息了,到底是二女乃女乃教導的好。」一邊伸手拉住大姐,慢慢問她幾歲了,愛吃愛頑甚麼等語。
迎春和惜春也听見動靜,見是黛玉來了,惜春先笑道,「林姐姐來了!教我想得好苦。」
說著幾步上前拉住黛玉的手不放。迎春也笑道,「林妹妹快坐。」一邊命司棋給諸人看座,一邊命繡橘快倒好茶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