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賈母看完了這本賬冊,已然是氣的臉色大變。
老太太一向自認為識人極明。不想如珠如寶的疼愛了那麼多年的寶玉,最後不過是一塊頑石,反倒是一直小看了的賈環和賈琮雙雙中了秀才。好在這兩個也算自己的親孫子,榮國府後繼有人,老太太自然也無異議,只是把原先疼寶玉的那些心腸,都挪在了賈琮身上罷了。
賈環雖說也出息了許多,可是趙姨娘這些年不得老太太青眼多矣,一想到是她養出來的兒子,賈母就掃了興頭,敷衍幾句也就罷了。
府里誰不知道賴氏是最得老太太青眼的老嬤嬤,老太太這些年給賴家的那些恩寵,一般的族中人家也是望塵莫及。滿京城里屈指算來,能像賴家這般不過是奴才出身卻能分府別居僕役成群的,並不多見,更不必提賴尚榮身上還捐了功名。
可是這一家子竟然就是這麼回報自己的。賈母看了看地上打開的兩個箱子,再看了看手里的賬冊,再一次覺得自己看走了眼,繼而對自己這些年自以為然的閱人眼光生出了許多疑惑。
賈赦站在一旁,見母親只看著賬冊和箱子不說話,心里早有些不耐煩,只當老太太又要想法子替賴家開月兌,便道,「如今證據確鑿人贓並獲,母親打算如何處置這一窩刁奴?」
賴嬤嬤和賴大家的忙磕頭求饒,頭上的金釵抹額等物掉了下來,且顧不得拾揀。賴嬤嬤老淚縱橫,哭道,「奴婢和孽子辜負了老太太的恩典,情願一死,只求老太太饒過我那孫兒罷。」
她不提起此話,賈赦倒忘了她還有個捐了功名的孫子賴尚榮。听她提起這節,不由冷笑道,「覆巢之下無完卵,嬤嬤這是想著教他獨善其身,以後再圖別的不成?你和你那兒子這些年所作所為已是昭然若揭,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你這孫子想來也好不到哪里去。
你老人家不提我倒忘了,他身上貌似還捐了個功名?就你們賴家這樣的家風,不但老太太的東西都敢偷出去,且府里的銀子又肯貪墨,若是教他當了一方的父母官,只怕那手也伸的長,沒得反給我們榮國府臉上抹灰。」
自從上回賈赦鬧分家,賈母便知道這個大兒子並沒有素日里看著那樣荒唐,反倒很有些主意,說出話偏又叫人辯駁不得,心里很有幾分不滿。
只是此刻听他挖苦賴嬤嬤,字字句句說的入情入理,雖然依舊刻薄了些,倒也是一心為了自己和榮國府著想,便由著他把賴家婆媳數落了半日,並未出言攔阻。
賈赦正說的興頭,外頭琥珀道,「璉二爺來了,等在外頭求見老太太。」
賈母便命進來。琥珀打起簾子,賈璉進來先給賈母和賈赦請了安,才道,「兒子幸不辱使命,賴家父子幾個已經都捆起來押在外頭了,只等老太太和老爺發落便是。」
賴嬤嬤一听兒子和孫子都被拿了回來,越發哭的大聲起來,重重的給賈母磕頭道,「求老祖宗開恩,饒過我那孫兒罷!」
賴大家的也知如今賬冊到了賈赦賈母手里,想保住賴大萬不能了,如今能保住自家兒子便是萬幸,也跟著婆婆磕頭道,「求老太太開恩,我們夫妻倆情願一死,只求老太太饒過榮兒!」
婆媳倆磕頭磕的力道大了些,便見得額上帶了血跡。
賈母沈著臉並不理會他們,只向賈赦道,「如今你是榮國府的當家之人,只管處置了便罷,不必問我。我也老了,見不得這樣的事,把他們都帶出去,別髒了我這屋里的地。」
賴嬤嬤服侍了賈母多年,也知自家這個主子雖然面上慈善無比,真要狠下心來,也是能殺伐決斷的。見她說出這話來,心知賴家大勢已去,只覺得喉頭一陣甜腥,吐出一口老血,顫顫巍巍的站了起來,一頭撞向旁邊的桌角。
誰知賈赦早就防著她這一出,一腳踢在她的腰上,直接踢飛了出去,賴嬤嬤只覺得眼前一黑,半日爬不起來。
賈璉如今和父親心意相通,一眼看見賴大家的也站了起來,不等她動作,直接一腳上去踢在一邊,向門口的婆子道,「把這兩人捆起來,竟敢在老太太屋里自戕,真是活得不耐煩了。」
賈母見賴嬤嬤竟然想以死相逼,心里也越發添了些厭惡,原先的那點情分早就冰消雪融,只向賈赦道,「我也乏了,這樣的事以後也不必問我。那些東西既然沾了他們的手,我也懶怠再瞧了,都給了你和璉兒隨意處置罷。」
說完扶著鴛鴦的手自進內室歇息去了。
在賴嬤嬤內室抄出來的這些賈母的體己,賈赦本就打算昧下一大半,因此只抬了兩箱過來給母親過目。
賈恩侯老大人心里自有一個算盤,老太太這些年私底下貼補給二房和寶玉許多體己東西,自己和璉兒琮兒自有看著眼熱的份兒。如今賴家這些本就是自己出頭找回來的,自然就該歸大房所有。至于賴大屋里抄出來的那些銀票現銀,並賴家現有的那些產業,自然也該歸自己所有。
當日兩房分家,賈赦一個襲爵長子並未佔到多少便宜。只是當日另有所圖,能搬回榮禧堂已是大獲全勝。如今大房地位穩固,璉兒媳婦又給大房開枝散葉,賈恩侯自然要算計的更多些。
听賈母說這兩箱子也不要了,賈赦自然更加悅意,向賈璉道,「打發人都抬回你那邊去,留著給我那孫兒大了些慢慢賞頑。」
賈璉笑道,「不如都歸到太太那邊去罷,等芾兒大了父親慢慢賞他也就是了。」
自己兒子如今越發得意淡然,賈赦很是欣慰,笑道,「只管打發人抬過去便是,我那里自然還有,日後再賞他別的便是。」
外頭已是三更鼓響,賈赦便帶著賈璉回了榮禧堂這邊。又命人把賴家一干人等盡數收押起來,等明日再發落。
邢夫人早已得了信兒,見這父子倆回來,忙命丫頭上茶,笑道上來問長問短。
因著迎春和賈琮如今都養在邢夫人跟前,賈赦也肯給老妻些體面,見她問起,便笑道。「明日你喚了林之孝家的過來細問便是。今兒我卻有些走了困,命他們弄些酒菜來,我和璉兒喝一盅。」
賈璉也知父親今日心懷舒暢,雖說滿心記掛著鳳姐,也不好先走,只得陪著賈赦小酌了半日,又議定了如何處置賴家,直到五更鼓絕,才回來自己這邊。
小琴正出來倒水,見賈璉回來,忙笑著請安,又幫著打起簾子。
賈璉見她倒水,便知鳳姐已經醒了。忙笑著進來瞧,果然鳳姐已經梳洗過了,正靠在軟枕上看著小紅和平兒擺飯。
見他進來,平兒和小紅忙都上來請安。鳳姐只笑道,「二爺昨兒忙了一夜,趕緊打盆水來伺候他洗臉盥手才是正經。」
外頭早有備好的熱水,平兒親自端了水伺候賈璉盥洗,一面笑道,「二女乃女乃昨兒懸心了半夜才睡下了,二爺倒好,這會子才回來。」
賈璉一面盥手,一面笑道,「老爺非要拉著我吃酒,難得他有那樣的興致,我也不好掃了他老人家的興,就陪著他說了半夜的話。」
昨夜之事早有林之孝家的和旺兒家的一同來和鳳姐稟告備細,故此鳳姐知之甚詳。賴家素日和大房不甚親近,這回連根拔起,又發了一筆小財,賈赦心情順暢也在情理之中。只是問道,「可商議好如何處置那一家子了麼?」
賈璉道,「老爺說了,家丑不可外場,他家雖說犯下這樣的丑事,終究是幾輩子的老奴才,若是打官司鬧得人盡皆知,反教外人笑話咱們御下無方。何況咱們也不是養不起這幾個閑人,只遠遠地打發到黑山村那邊的莊子上也就是了。只是他家那兒子的功名是留不得了,今日便打發人和有司衙門說一聲,將他的功名革去。」
鳳姐會意,心知賈赦老謀深算,不願意把賴大交到外人手里。終究賴家這幾口人在賈府年深日久,知道不少府中秘聞,若是他們狗急跳牆抖落了出去,反倒不美。倒不如捏在自己手里,還在府里落個寬宏大量的美名。等送到了黑山村那邊去,天高皇帝遠,要殺要剮這幾個人自然易如反掌。
想了想笑道,「到底是老爺有成算。不過幾個奴才罷了,何必當做一件正事鬧起來。只是經過了這事,府里那些奴才也該好好地清洗一回,像這樣的蠹蟲留在府里,天長日久如何是好。再者那賴升如今終究是珍大哥哥那邊的管事,你可打發人和那邊說了麼。」
賈璉盥洗畢了,坐到鳳姐邊上,笑道,「早打發人和珍大哥說了。珍大哥那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這樣事情豈肯護短。方才便命人來這邊單帶了他過去了,我瞧著只怕那條小命也難保——我打發人送回來那兩箱子東西都瞧見了麼。」
鳳姐笑道,「果然老太太的體己都是難得的好東西。只是老爺難免有些偏心了,芾兒一時三刻哪里就能頑那些。我挑了幾樣出來,等下打發人去給大姐擺在房里。」
說著想起一事,笑道,「老太太倒沒問起你們因何去賴府?」
賈璉道,「想來見了那些東西一時氣的有些忘了這一節。老爺已經和我說了,若是老太太日後問起,只說是賴府奴才捱打之後懷恨在心和咱們告密此事。何況木已成舟,老太太未必操心這些。」
鳳姐點點頭,道,「二爺這一夜想來也乏透了,若是衙門里無事,倒不如告個假,好生睡半日罷。」
賈璉道,「這卻不能。昨日勞動了那麼些人,今兒須得去打點一番。且賴家這一干人等今日便要送走,還須打發幾個妥當人送他們上路。不如就叫旺兒帶了人親自去罷。」
說著站起身來,鳳姐便道,「用了飯再去罷。」賈璉道,「你且好生用早飯,我出去料理片刻就出門了。晚上再回來瞧你。」一面往平兒屋里換衣裳去了。
鳳姐便和小琴笑道,「只怕那賴二管家倒要先走一步了。」
果然半晌午便有寧國府那邊打發人來說,「賴升畏罪自裁了。」
鳳姐深知賴升未必肯死,只怕是寧國府這些年所做之事都在他那月復內,如今賴家之事鬧出來,賈珍只怕他一時情急了亂說反壞了事,索性弄死了了一樁心事。橫豎賴二這些年在寧國府也是作威作福慣了的,要找幾個錯處自然伸手拈來,。
好事不出門惡事行千里。何況賴家這幾十年在賈府里坐定了奴字輩的第一把交椅,府里許多人家倒和她家有些牽連。便是和賴嬤嬤年紀相仿的原先伺候過賈母的老嬤嬤,也有三四位。听說賴家一夜之間雲泥之別,那幾家心里難免也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只是那些婆子小廝見識了那樣的場面,豈有不說出去之理。不過一夜間,府里諸人都知道是賴嬤嬤和賴大這些年偷盜貪墨了賈府許多財物,誰知走漏了風聲,才被老爺帶人上門抄了出來雲雲。因著夜里許多人親眼見的從賴嬤嬤屋里抬出來的那幾箱子東西,說的都是繪聲繪色的,由不得人不信。
後頭寧國府那邊又傳出賴二的死訊,說是珍大爺和他查對賬目,竟查出了許多虧空,這廝無言可辯,竟當場咬舌自盡了。如此一來那些奴才們越發知道賴家這回是從根子上敗了。
且說賴大夫妻這些年在榮國府內各自獨當一面,自然也有許多艷羨嫉妒他家之輩。牆倒眾人推,見他家一敗涂地,只恨不能多踩兩腳。又見林之孝家的和旺兒家的兩個如今大權在握,只恐巴結不上,不過幾日功夫,倒有許多媳婦子往這兩家告發府里誰家誰家原先和賴家親近等語。
林之孝家的原先就得了鳳姐的密令,暗暗的記下了和賴家關系匪淺的幾戶人家。後面又有這些人來密告,越發對的上了,便拿了名單來回鳳姐。
鳳姐如今調養了十幾日,雖說依舊不能出自家屋子,當家理事卻並無妨礙。因此迎春和探春漸漸不大往議事廳那邊去了,府里諸事依舊又歸了鳳姐管轄打理。
見林之孝家的拿了名單過來,鳳姐便細細看了一遍,笑道,「不過都是些阿諛奉承之輩,咱們家里向來寬柔以待下人,倒也不好拿他們太過趕盡殺絕,不如都撥在圊廁行內罷。」
林之孝家的應了,剛要告退,听鳳姐道,「你且站一站。」只得站住笑道,「二女乃女乃還有甚麼吩咐?」
鳳姐笑道,「我記得你有個兩姨親家,也在這府里當差。只是前兒有人和我告發,說是她好賭成性,每每趁著上夜閑暇聚賭,只是礙著你的臉面,竟無人敢管。我想著你素日是個最規矩的性子,必然是不知道此事的,倒要和你說一聲。這樣的親戚,留著打嘴,看在你的臉面上,倒不如賞了她的身價銀子,放出去自謀生路的好些。」
此話一出,不但林之孝家的,就連旁邊的小紅都出了一身冷汗。林之孝家的忙跪下道,「小的並不敢瞞著女乃女乃,此事小的原也是听說過的。只是礙著親戚情分,暗地里說了她幾回,誰知她終是不肯悔改。此事也是小的有些私心,還望二女乃女乃恕罪。」
鳳姐便命小紅拉她起來,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家的家風嚴謹,單看小紅素日的做派,和賴家那家奴才就是天壤之別了。只是如今你們夫妻接了賴大兩口子的事,自然樹大招風,外頭不知道多少眼楮盯著你們,以後當差倒要越發謹慎些才是。」
這就是連敲帶打的意思了。林之孝家的擦了一把汗,道,「小的明白。二女乃女乃放心,小的必定謹慎當差,萬不敢走了賴家的老路。」
鳳姐點點頭,笑道,「誰能沒個錯處,我也不過白說一句。你既然是明白的,我倒不必多說了,你且出去干事去罷。」
林之孝家的便又磕了一個頭,躬身退了出去。依著鳳姐的話,將那幾家都撥在圊廁行內不算,又把自己的兩姨親家也撥了進去。那些奴才不知底里,見她雷厲風行又不念親戚情分,倒添了許多畏懼不提。
沒幾日外頭又有消息傳來,說是賴嬤嬤年老體衰,經此大變,還未送到黑山村那邊便在路上亡故了。人死為大,旺兒便帶人就地埋了,誰知當日夜里賴大夫妻倆竟雙雙在賴嬤嬤墳前吊死了。賴尚榮見父母俱亡,驚恐憂懼之下竟然發了瘋,也不知從哪里尋了把小刀出來,一刀便捅死了他那兄弟。旺兒忙命人奪下刀,又把他捆了起來。
因著事出突然,只好回來給鳳姐報信討個示下。
鳳姐听旺兒說完,沉吟片刻,微微冷笑道,「倒是個聰明不過的東西。既然發了瘋,自然咱們便要由著他自生自滅去了。只怕前腳剛放出去,後頭你就再也尋不見他。」
平兒站在一旁,道,「女乃女乃莫非疑心他是裝瘋的不成?」
鳳姐道,「倘若是裝瘋,此人心機深險毒辣,越發留不得了。如今不管他是真瘋還是假瘋,總歸不能容他出去禍害世人。先拿個鐵鏈子鎖了關起來,待過些日子再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