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鳳姐听了鴛鴦的話,便等晚間賈璉回來,和他提起此事。
果然賈璉皺皺眉,道,「當初分家的時候並未少分給他們,如今倒算計起老太太的東西來了。真是不堪的很。」
鳳姐笑道,「這也罷了,老太太雖然年紀大了,並不糊涂,如今寶玉又是那個樣子,你瞧著她老人家還肯偏疼那邊麼。不過是看著娘娘的面子,二太太開了口,不好太傷她的臉。如今給她了,日後自然給的就少了。
我原先想著,或者是二太太見銀子進的少出去的多,指著娘娘來和老太太打秋風也難說。故此今兒悄悄的打發人去那邊問了,卻果然有那些事。說那幾個大太監今年時常的派小太監出來說話,指著各項名頭借銀子使喚。他們說是借,哪有還的日子呢,不過是說著好听罷了。
二太太原是省儉的人,如今偏要應付那些人,可不是心痛肉痛的,才想起搜尋老太太來了。只是二爺可曾想過,宮里那地方,慣是捧高踩低的,這起子小人行出這樣的事來,想必娘娘如今不是聖眷正隆的時候了。前兒我听說吳貴妃家里又送了兩個姑娘入宮幫襯,也不知真假。」
賈璉道,「自然是真的了。只是吳貴妃如今身懷龍裔,聖上偏肯體恤她。雖說進了新人,也未必就能冷落了她。只是咱們家娘娘,倒也難說。」
鳳姐心里微微一動,道,「吳貴妃竟是有孕了麼。」
賈璉嘆氣道,「如今已過了三個月了,胎像穩固,宮里才傳出信兒來。我也是昨兒才听南安王府的人說起,方知道還有這回事。上回吳貴妃封妃,聖上還提了吳天佑兩個品級,若是這回誕下小皇子,只怕還要升他的官兒了。」
記得前世吳貴妃生的是位小皇子,可惜還未抓周便夭折,算算日子便是如今這一胎了。吳家和忠順府過從甚密,聖上只怕也並不想那個孩子長大。可憐吳貴妃不日便瘋魔了,從此被打入冷宮,再也不知下落,吳家也便跟著敗落了。
想道這里,便笑道,「聖心難測,皇子的母家也未必就是那麼好當的。依我說,大姐在宮里安安穩穩的不招人嫉恨,咱們在外頭反倒過得踏實些。琮兒今年便要鄉試,若是中了舉,明年春闈焉知不能一飛沖天?若是琮兒有了出息,那才是咱們榮國府的榮耀呢。」
賈璉笑道,「你當桂榜提名那麼容易呢。便是過了桂榜,春闈那麼多學子擠破頭,哪個不想著一飛沖天?」
鳳姐道,「橫豎琮兒年紀還小,便是再等三年也無礙。何況咱們家的孩子只要肯上進,日後自然有好前程。便是二爺如今不也是五品官了麼?」
賈璉伸手摟過她笑道,「爺是武將,琮兒那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哪里能和爺相提並論。」
鳳姐忍著笑道,「那是自然的。人家說的文武雙全,可不就是說琮兒和二爺呢。」一面按住賈璉的手,一面道,「只是娘娘未必瞧得清,二太太也未必瞧得清楚。她兩個不清不楚的,只怕老太太也被蒙蔽了。這事倒要老爺在老太太跟前提一提的好,卻不要提借銀子這一節。」
賈璉想了一想,道,「那我明日便去和老爺提一提。」說著想起一事,道,「今兒我在街上遇上了薛大傻子,瞧著那樣子得意的很,說過幾日便要納珍大嫂子的妹子。誰不知道那女子原是柳二郎不要的,他偏要當寶貝一般的娶回去。」
鳳姐睨他一眼,道,「怎的二爺有些心疼了不成?」
賈璉忙道,「這可是沒有的話。只是薛家和夏家眼瞧著就要結親了,薛大傻子偏要鬧這一出,也不怕外頭人笑話。」
鳳姐冷笑道,「他這些年鬧得笑話原也不少,也不在乎多這一出了。何況尤家那位三小姐原是個利害的,要拿捏住他自然不費力氣。虧得姨媽早早的搬了出去,若是還住梨香院,倒是比那幫小戲子唱的還熱鬧些。」
說的賈璉不由笑道,「偏你促狹的很。咱們家也要熱鬧一回了,呂先生和鄭嬤嬤的親事已經說定了,來年開春便迎娶。」
鳳姐立時便喜悅起來,笑道,「果真麼?」
賈璉笑道,「誰扯這謊作甚麼。有老爺和林姑父保媒,呂先生哪里好推辭的。況且鄭嬤嬤那樣的人品,雖說年紀略大幾歲,也算的百里挑一,過了這個村兒,只怕打著燈籠也沒處找去。」
鳳姐道,「那是自然的。娶妻不比納妾,娶妻娶德,納妾納色。偏生鄭嬤嬤顏色生的也好,日後呂先生見了,只怕覺得討了便宜也未可知。」
賈璉忙摟著她笑道,「這話說差了,我這賢妻顏色生的也好,可見我也討了便宜了。」一面在鳳姐身上模了幾把。
過了幾日薛家果真興師動眾的擺席請客納小妾,那排場比香菱當日還要大些。王夫人因著寶玉和薛蟠先前鬧那些事,和自家妹子生疏了好些,只帶了小翠彩雲幾個丫頭過來略坐了一坐便起身告辭,送的東西也十分淡薄。
鳳姐只推身上不爽利,並未親來,卻打發平兒過來送了一份厚禮。
待人走客散了,寶釵和薛姨媽細細的瞧了一遍禮單,兩相對比,越發對王夫人不滿起來。
薛姨媽雖說原是不贊成薛蟠趕在夏家姑娘進門前納妾,只是後來細想了想,賈府如今比薛家興旺許多,偏生自己的親姐姐有些指靠不上,能和東府結親也並非全無益處,因此也就將計就計的答應了。
只是瞧見了尤三姐那狐狸一般的模樣,心里便微微的有些不喜。再想到自家兒子被她迷得五迷三道的,只得嘆口氣。
好在尤三姐進門之後倒也安分,雖說不似香菱那般恭順,又不肯做那些女紅針黹的活計,卻能教薛蟠許多日子不出去鬼混,每日只在家里陪著她頑笑。
香菱原就是個任圓任扁的性子,薛蟠不來她屋里,反覺得輕快了好些,每日只在薛姨媽跟前立規矩侍候,或是和寶釵鶯兒一處做活,倒也相安無事。
尤三姐見她是個這樣的性子,也懶怠和她結交。薛蟠反覺得兩房小妾各得其所,十分得意。只寶釵心思細密,隱隱覺得這位尤姨娘眉眼上不是很安頓的,只怕她生出事來,便悄悄的和母親提了一提。
薛姨媽嘆道,「自她進了咱們家,你哥哥倒是不出去胡混了,我也就知足了。不過是個小妾,好不好的隨她去罷,只要你哥哥悅意也就罷了。」
寶釵便不好再說甚麼了,只是暗暗地留了些心。母親執意要和夏家結親,自然是為了夏家這位小姐無兄無弟,日後或者可以幫扶薛家東山再起。
只是人家還未進門,哥哥就鬧了這麼一出,擺明了是要打夏小姐的臉面。若是個性子軟綿的也就罷了,若是個性子有些剛強的,只怕母親這算盤便要落空。
薛大姑娘自然想不到,夏家這位小姐比她見過的那些厲害人還要利害許多。
說話間便到了橙黃橘綠丹桂飄香之時。薛家擺酒唱戲,熱鬧非常,迎娶夏家小姐進門。
這回鳳姐自然也預備了一份厚禮,又帶了小紅和小琴兩個一道過來。
果然尤姨娘打扮的張揚惹眼,也跟在薛姨媽身後出來見客。
尤氏正和鳳姐說話,見尤三姐過來,便一把拉住,低聲道,「今日是娶嫡妻,你也出來見客成何體統,趕緊回房去歇著罷。」
她說的自然是正理。只是尤三姐卻微微笑道,「姐姐是怕我這個做小妾的,丟了你的體面麼?」
說完便自顧自去了。氣的尤氏臉上一紅一白,只得拿起茶盞來裝作喝茶,穩了穩方向鳳姐道,「你是知道的,當日是她自己鬧著要給薛家做妾的。如今偏又說出這樣的話來,倒像是我逼著她給人做小一般。」
鳳姐笑道,「她年紀小,說話難免隨意些。清者自清,嫂子何必跟她一般見識。」
尤氏嘆道,「你是明白內情的,自然分得清,外人不過知道她是我的妹子罷了。」
說話間新人進門,那邊廂熱熱鬧鬧的拜了堂,外頭便開席吃酒。
鳳姐原是想來瞧熱鬧的,誰知吃罷了酒席看戲,尤三姐也只是跟在薛姨媽身後,並未有一點驚世駭俗之舉,倒有些意興闌珊起來,便隨口找了個托詞離席告辭。
誰知熱鬧的卻在第二日。
第二日新媳婦要給婆婆敬茶,香菱和尤三姐也要給正妻敬茶。
薛蟠不想這位夏小姐竟也是位花朵一般的美人,這一夜難免就用了許多功夫,原就是被尤姨娘淘虛了的身子,侵早起來還覺得十分困倦,只得勉強支撐著坐在薛姨媽身邊,心里盤算著等下必定要去外書房里頭好生睡一覺。
誰知尤姨娘給大女乃女乃敬茶的時候,手一抖,那一盞熱茶就澆在了大女乃女乃的裙子上。
隨後大女乃女乃干淨利落的一腳把尤姨娘踢了出去。
薛姨媽還未開口,薛蟠先跳了起來,伸手扶起尤三姐,連聲問,「可摔疼了沒有?」
尤三姐十分委屈的咬著下唇,卻搖搖頭,那雙秋水眼里便涌上淚來,低聲道,「大爺明鑒,奴婢方才真的不是有心的。」
夏金桂雖說只有十七歲,那胸中的丘壑經緯,卻也不亞于上一世的鳳姐。何況從小時父親去世的早,又無同胞弟兄,寡母嬌養溺愛,不啻珍寶,因此未免嬌養太過,竟釀成個盜跖的性氣。愛自己尊若菩薩,窺他人穢如糞土。在家中時常就和丫鬟們使性弄氣,輕罵重打的。
今日出了閣,自以為要作當家的女乃女乃,比不得作女兒時靦腆溫柔,須要拿出這威風來,才鈐壓得住人;又見有香菱和尤三姐這兩個貌美如花的愛妾在室,越發添了「宋□□滅南唐」之意,「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睡」之心。
誰想到這個尤氏竟敢在敬茶的時候存心摔了茶盞,那茶水雖不是滾燙,卻也濕了一裙子。金桂向來是算計別人慣了的,不想卻被人算計了去,自然是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不假思索就一腳踢了出去。
再瞧著這個嬌滴滴的小賤人當著自己的面和大爺眉來眼去,金桂便知這也是個不省事的,心念電轉間,反倒掩嘴笑道,「方才是我一時情急,只想著踢開那茶盞,誰想竟踢了尤姨娘。快過來讓我瞧瞧,可摔壞了沒有。若是摔壞了大爺心上的人,大爺還不定如何怪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