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的關雎宮在後宮一眾嬪妃的腳步聲中變得喧囂起來,雨水洗刷過的關雎宮顯得分外淒冷。哲哲讓奴才們侯在外面,自己與莊妃進了暖閣。
暖閣的床上安靜的躺著一個人,紗帳將她蓋著,她靜靜的躺著,沒有一絲生機。哲哲進前驗看,卻不料濟蘭的一聲皇後娘娘驚得她停住了腳步,側頭看著濟蘭在床前跪下,忙問︰「宸妃是什麼時候歿的,怎麼今早才來報。」
「宸妃娘娘是昨夜二更左右,那時下著雨,奴才怕驚著皇後娘娘,故而擅自為主子淨身換衣,待天明才去稟報皇後娘娘的。」濟蘭一直垂首哭訴著,哲哲看著床上躺著的人,不禁嘆了一口氣,轉身出了關雎宮。
戰馬疾馳在盛京往松山的道路上,馬過處揚起塵煙,侍衛沖進軍營後,直奔主帳而去。
「啟稟皇上,盛京來人了。」和吉里走近皇太極的身旁,低聲說道。皇太極俯首看著面前擺著的作戰圖,厲聲道︰
「沒看見朕正與眾親王貝勒商討軍務麼,滾出去!盛京來的人讓他候著!」
和吉里吃癟,行禮離去,看著帳外候著的侍衛吩咐他在外頭候著,等皇上宣時再進帳,侍衛滿臉的為難,看著和吉里︰「不能等啊,麻煩將軍再去通傳一聲,關雎宮的宸妃歿了,皇後娘娘差奴才前來告知皇上。」
和吉里听聞瞬間呆住,可剛進軍帳便被皇太極轟了出來,和吉里滿臉的擔憂,在軍帳前來回踱步,宸妃歿了對他來說都打擊不小,更何況是皇上,若是皇上知道了,那會怎樣呢……
天色漸暗,暮色籠罩在整個松山,軍營中的燈火如豆,夜色中的軍帳顯得分外冷清。直到凌晨時分,軍帳中的人才漸漸散去,疲累不堪的皇太極扶案而立,手掌覆上額頭,近來他總有力不從心的感覺,偶爾還伴著頭痛,他忽然想起昨日和吉里說盛京來人了,忙宣了和吉里進帳。
和吉里進帳後,單膝點地行禮,卻一直沒有起身,他為抬眸,看著案後坐著的皇太極,面帶疲色,似乎是舊疾復發了,他實在不好開口告訴他宸妃歿了的消息。
「說,昨兒個盛京來人說了什麼,讓你連番進帳。」皇太極闔眼,伸手揉著眉心。
「啟稟皇上,盛京的人說宸妃她……她……」和吉里實在不忍心將出口,隨即垂首,不再看著皇太極。
「說!」
「宸妃歿了。」
輕描淡寫一句話,讓皇太極停下了揉眉心的手,睜開眼看著面前跪著的和吉里,似乎不相信剛才听到的話,不禁又問了一遍,和吉里小聲道︰「宸妃歿了。」
剎那間,皇太極便覺得天旋地轉的,本想起身離開,奈何眼前一黑,身子便癱軟在了凳子上。
怎麼會……怎麼會歿了,離開時她都還是好好的,這不過三個月的時間,她怎麼會離開自己呢。和吉里知自己驚到了皇太極,連忙要傳軍醫,卻被皇太極制止,他強撐著身子的不適,拒絕和吉里的關切,吩咐和吉里備馬,他要立刻趕回盛京。
馬蹄聲在軍營中響起,天空便泛起了魚肚白,多爾袞望著皇太極策馬而去後的塵土,滿心的疑惑。發生了何事會讓御駕親征的皇帝舍棄眾將士獨自回盛京而去。
「哥,這皇上當戰場如兒戲麼,戰爭還未結束便提前離開,他也配!」多鐸站到多爾袞身邊,順著他的視線望去,滿臉的怒氣。多爾袞嘴角微微上揚,側眸看著多鐸︰
「這里是軍營,人多嘴雜,說話千萬要小心。」
「我怕他不成,阿濟格哥哥在帳子里等著我們呢,我們快些去吧。」多鐸拍拍多爾袞的肩膀,正說這話卻見和吉里走來,朝著多爾袞行禮道︰
「睿王爺,皇上有要事回京,吩咐這松山戰場的事務全權交由睿郡王您處理,若有任何閃失,唯睿郡王是問。」
「你是個什麼東西,你竟然用這樣的語氣跟堂堂的大清王爺說話,你活得不耐煩了麼!」多鐸拽起和吉里的衣領怒視著他,他從來都不喜歡皇太極,連帶著他身邊的人都恨之入骨,如今這沒了主子庇佑的狗,他自然是要發泄一下心中的怒氣了。
「多鐸,住手。」多爾袞出手制止,忙抱拳行禮,隨即問道︰「皇上因何離營啊?我總得知道其中的緣由,才好處理政務,不然這其他的王爺貝勒若是不服我那便會引起亂子了。」
「宸妃歿了。」和吉里依舊是輕描淡寫一句話,說完便抱拳離開了,多爾袞呆愣在原地,方才他听見了什麼,宸妃歿了?他沒有听錯麼?
「多鐸,和吉里方才說的什麼,宸妃歿了,是麼……」多爾袞看著多鐸,滿眼的期待。多鐸心頭一緊,不可置信的回望著他,多爾袞連忙朝馬棚走去,卻被多鐸一把拽住。
「哥!哥!」
「你放開我,我要回去!我要見她,你知不知道她心里有多苦,我說過要將她帶出皇宮的!」多爾袞扯開多鐸的走,直往馬棚走去,多鐸連忙將他拽住,往軍帳那邊拖去,任憑著他的掙扎,多鐸都忍受著,將他拖回了軍帳。
「她死了!你知道我的心有多痛,你為什麼要攔著我回去見她最後一面!」回到軍帳的多爾袞漲紅了臉朝多鐸吼道,想要出帳卻被多鐸再次攔住,多鐸上前緊緊地抱住他,他想要安慰著多爾袞,可他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其實他的心也在痛,比拿刀拿箭往身上捅還要痛,可他必須忍耐著,他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若是在此刻兒女情長,必定是會壞了大事。
多爾袞心口似乎被掏空了一般疼痛著,他腦海里全是那天見到她時的樣子,他的世界如今是一片黑暗,雖然他經歷過一次這樣的傷痛,可這一次無疑是打擊最大的,他從來都以為即便是她不在他身邊也沒關系,至少她還活著,可如今呢,她死了,就連皇太極都可以拋下戰場回去她身邊,為何他卻不可以,他卻要留在這里,明明已經天人永隔,為何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哥,咱們還有比見她更重要的事你忘了麼!我跟十二哥的命還攥在你手上你忘了麼!」多鐸厲聲說道,再望向多爾袞時才發現他的眼神中已被悲切所佔據,多鐸有些驚訝,他記得當初知道額涅離世時多爾袞便是這樣的神情。
「哥……」多鐸輕聲喚道。
「烏倫珠……烏倫珠……」多爾袞呢喃著她的名字,心口的疼痛似乎要將他整個人都撕裂一般,他想要回去她的身邊,可皇太極已經回去了,他答應過她要將她正大光明的接出皇宮,可如今呢,他連她的尸身都搶不到。
多爾袞拔刀朝案桌砍去,斷裂的桌子碎了一地,將剛剛進帳的阿濟格嚇了一跳,多鐸看了阿濟格一眼,再看著此時滿眼悲憤的多爾袞,簡單囑咐兩句便隨著阿濟格一同離開了軍帳,守在了帳外。
多爾袞握刀站在帳中,看著碎在地上的桌子,滿心的悔恨,當初便不應該一時心軟,就該將她帶出皇宮的,也不會像今日這樣天人永隔不說,就連最後一面都見不到。
多爾袞呆呆的站在帳中,腦海里全是與她在一起的一幕幕,他原本只想當她是妹妹的,他是沒有妹妹的,可他看到烏倫珠時,她見皇太極時怯懦的表情讓他很想護著他。可是越相處才發現她並是初見時的怯懦,她總是處處針對他,還很小心眼,他不想讓她做妹妹了,因為他覺得若不是自己將她變成小心眼,他會生氣。
他從來都不懂,他為什麼會對自己百般討好的布木布泰無動于衷,卻對那個小心眼,總是針對自己的人動了心思,他想跟她在一起。後來他才知道,她雖然表面上跟孩童無異,其實很讓人踏實安心。
她聰明,懂得分寸,她也很謹慎,謹慎到他用他的溫暖一點點撬開了她的心,他也無法自拔。她是額涅離開後唯一能夠依靠的人,唯一能說知心話的人,她會像額涅一樣照顧他,她也會像孩子般耍無賴,使小性子。他的世界里即便是沒了額涅與阿瑪,也有一縷可以溫暖著他的陽光。
可那個人奪走了他的陽光,奪的理所應當,奪的讓他無言以對,他的恨因為想著那個人若是能待她好,慢慢的嘗試忘記,可是那個人卻是怎樣待她的,冷落她,奪走她的一切讓她痛苦不堪,那個人的所作所為勾起了他的恨,他想起兵,他想奪回他的一切,可最後的結局呢,事情還未開始,她便離開了,不是謊言,是真的離開了,那個人為了她拋下了整個戰場。
難道他真的注定一世空空如也麼?
多爾袞在帳子里站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多鐸進入軍帳後,才讓他去榻上躺著稍作休憩,多鐸不忍看他紅腫的雙眼和木訥的表情,他知道他哥的心有多痛,可一點辦法都沒有。
「哥……起兵的事……」多鐸欲言又止。
「她離開了,我不想你們也離開我,皇太極臨走前將戰場上的事務全權交由我處理便是下了一個套,若是我們此時反他,不僅我們名不正言不順,只怕阿瑪千辛萬苦打下的基業,也會因為我們的內亂讓明兵有機可乘。」許久,躺在榻上的多爾袞小聲說道,多鐸大驚,不禁怒道︰
「這本該是我的,如今我只是奪回屬于我的東西而已,有何不可!」
「我不想因我們一時沖動,而白白喪命,多鐸,我們還有機會,再忍忍。」多爾袞放輕了聲音,眼淚也不住的滑下眼角,他想起盛京里來人並不是只傳宸妃歿的消息這麼簡單,她的身子一向很好,即便是有個病痛,也不至于會要了她的命,除非她是遭人毒手,要不就是她想要以此來通知他們些什麼。
昨兒個因為听到她離世的消息時,想了一整夜,也發覺了此次出征有不妥之處,皇太極總是極力采納他的意見,有意放權給他,讓眾親王貝勒對他離心背德,若是他們再就勢起兵,只怕那些人不會站在他們這邊,這樣他便可以將他們一並處之,皇太極的心思深遠,若不是她傳來消息,他又如何能靜下心來。
她救了他第一次,失去了一切,如今為了救他,喪了命……
皇太極將跟隨的眾人遠遠的甩在身後,他疾步往關雎宮走去,奈何還未到達,便被關雎宮門口的兩盞白紗燈驚的怔住了身,哲哲眼疾手快,上前扶住身子略微傾斜的皇太極,安撫著他。
皇太極甩開哲哲的手,邁著沉穩的步子往宮內走去,他心中還有一絲希望,覺得這是她跟他開的玩笑,懲罰他對她的傷害,他希望當他進門的那一刻,她會從暖閣里出來,嗔怒的責怪他,即便是她話里帶刺,他依舊會將她擁入懷里,他會原諒她的不顧一切,他會原諒她的威脅,他甚至會原諒她的詛咒。
可當他步入明間,看著明間內擺放著的棺槨,還有寫著她名字的牌位,他腦子里便如同充血一般,一個趔趄栽倒在地,身後跟上來的哲哲連忙上前將他扶進了暖閣,連忙請御醫前來。
休憩片刻的皇太極連忙醒過神來,只覺得心口猶如刀絞,他滿心的希望都落了空,迎接他的不是她嗔怒的責怪,不是她的伶牙俐齒,而是冷冰冰的棺槨,將他們陰陽分隔的棺槨。
他現在滿心的懊悔,他多希望時光可以倒流,可以回到出征前的那段日子,他好好的陪著她,陪她說說話……他也在責怪著自己,為何出征前要對她如此冷漠,一句臨別關懷的話都不肯說,即便是她倔強著不肯說,自己也該先開口,便也不會落到現在這步田地,想要與她說說話,便只能對著這令人心生寒意的棺槨。
「海蘭珠……海蘭珠……」皇太極囈語著,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拖著不適的身子一步步往明間的棺槨前走去,腳下一軟跌在地上,哲哲上前扶他,卻被他厲聲喝退,讓他們誰都不許踏入關雎宮內,他獨自坐在棺槨前,看著冷冰冰的棺槨,嘴里有些腥甜,還未來得及反應過來,殷紅的血便順著他的嘴角流出。
他的心在痛,如刀割般疼痛,比在戰場上受到的創傷還要痛上百倍。
他曾經深愛過一個女人,她叫哈日珠拉,他曾經以為她會是唯一一個能走進他內心的女人,可他卻萬萬想不到,那個跟她長相相似的人會再次走進他的心里,如果說哈日珠拉是一杯溫水,那麼她便是一杯烈酒,入口辛辣,過後熱烈,回味時便充滿著苦澀。
她雖說從小便敬畏他,可卻也是最不怕他的,她駁他的話駁的義正言辭,讓他無言以對,明明是自己有理的事,卻被她駁的啞口無言,只能吃啞巴虧了,不是他不想治他罪,而是他見過太多溫馴的女子,包括她,可唯獨她的溫馴卻帶著刺,讓他明知道抱著她會疼,卻還是會義無反顧的上前。
他愛著那個女子,明知她已經成了弟弟的妻子,他還是將她放在了心里,直到有一天,布木布泰告訴他她成了他失去的那個女人,他明知那是錯,他還是願意當一切如常,她失去了跟弟弟的所有記憶,這樣也好,這樣他便可以擁有她,正大光明的愛她,寵她,他原本以為他給了她所有的愛,給了她一個尊貴的身份,她便會愛自己,可她的心卻依舊向著那個人。
為了那個人,她願意去死,甚至威脅他,詛咒他!他傷了心,他也恨她,他愛她,並非只是因為一張臉,為了讓她安心,還為她取了海蘭珠這樣美的名字,為何她還要對自己這樣殘忍呢。
他只想要懲罰她,想要磨磨她的脾氣,讓她服軟認錯,卻不料最後竟然是這樣的結局……
皇太極起身伏在棺槨上,眼淚模糊了他的視線,可心中的悲痛卻是眼淚無法緩解的。
夜,依舊冷清,皇太極依舊坐在棺槨前,兩天來,滴米未進,看著牌位的眼神都變得暗淡無光了,門被推開了,濟蘭端著熬好的補湯走到他身邊,低聲道︰「皇上,喝些湯吧,娘娘若是看到你這副模樣,她會難過的。」
皇太極沒有理會她,只是輕聲說了滾,便再無他話。濟蘭見此狀況,連忙跪在地上磕頭,道︰「皇上,求您為娘娘做主啊,她並不是病逝的,而是有人在娘娘的湯藥里下藥啊。」
皇太極一驚,眼神中有些微微動容,轉頭看著濟蘭,捏緊了她的肩膀︰「說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中秋節過後,宸妃娘娘的身子一直不好,御醫只是傷寒,開了幾帖藥服用後便無事,可是娘娘照方服藥後,病情不但沒有緩解反而愈發的嚴重了,後來娘娘讓奴才拿著藥渣去找城里的大夫,城里的大夫說這藥里是摻了慢性毒藥,奴才不能時常出宮,娘娘的藥斷斷續續的,長此下來身子就不行了。」濟蘭伏首跪著,淒厲的哭聲讓皇太極听的心口一陣揪痛。
「是誰下的藥。」皇太極問道。
「奴才不知,娘娘離世前總是囈語著,說什麼哈日珠拉格格是被你害死的這樣的話,話語間隱約還提到了莊妃娘娘的名字。」濟蘭恍然大悟的看著皇太極,皇太極听後怒不可遏,起身欲往永福宮去,奈何身子虛月兌,剛剛步行兩步便栽倒在地,暈厥了過去……
崇德六年九月,宸妃歿,皇太極撇下松山戰事趕回盛京,九月二十八,宸妃頭七,皇太極親手寫下祭文,靈前宣讀,十月二十七,追封宸妃為「敏惠恭和元妃」。
元妃,他給了她嫡妻的名分,卻再也換不回她的人她的心,到真是應了那句黃泉路上永不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