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文明此人,家境略有些清貧。蒙岳父不棄,許了愛女與他。眾所周知,科舉讀書乃最耗錢財之事,便是朝政清明如堯舜當道、不須打點,筆墨紙硯哪樣不是錢?科舉之道坎坷,是以魏娘子頗受了些磋磨。
男子漢大丈夫,上奉父母下扶妻兒,乃天經地義之事,不想他魏文明反連累妻子受苦,本就過意不得。誰料中了探花後,一直呆在御史台不挪窩兒,除了些小道,也無甚進項,加之連孩兒都無,閑言碎語不知听了多少。故他深感愧疚,便顯得有些懼內。
此時妻子要認了這個徒兒,他還能說甚?休說孟豫章不算差的,便是痴笨些都只得忍了。想來也是緣分、上天指引也未可知,索性叫孟豫章正經八百的磕了頭,認了師徒名分。
至晚間,孟豫章回到家中稟告長輩。孟太夫人猶可,孟二老爺卻十分膈應,只怕老太太罵他,不好說出口。也不管拜師禮儀,只顧帶著佷子廝混。他一貫有些為老不尊,竟與紈褲佷子頑做一處,比與孟豫章還孝慈有道些。孟豫章也不理他,走完過場回到老太太處,大太太已備好禮物,與孟豫章道︰「既拜了師,就當刻苦努力,墜了你師父的名聲,我可要請家法的。」
孟豫章忙站起來恭敬回道︰「謹領訓。」
大太太撲哧一笑︰「老祖宗,你瞧瞧他那樣子,可不跟先弟妹一個模子?不是我說嘴,老祖宗的眼光一等一的好哩。」
老太太呸了一聲,笑罵道︰「拐著彎兒夸自個兒,當我不知道!」
大太太裝作害羞的樣子道︰「好祖宗,你替我留點臉兒,當著我媳婦哩!」
大女乃女乃湊趣道︰「家風傳承,太婆婆的眼光好,婆婆的眼光自然也好。」
老太太笑道︰「哎呦呦,看哪里跑來一家子不要臉的。」
見一家人其樂融融,孟豫章也笑起來。笑過又不由嘆道,勛貴人家的女孩兒,都不差的。也不知何以哥兒一個個皆是這等模樣!他卻不知,勛貴人家對女孩兒拘的甚緊,恐其丟臉,叫人說嘴,連帶姐妹都不好嫁。對哥兒,按說亦是如此,哪知因妻妾爭寵,得了哥兒如得了金珠寶貝一般,如何舍得管得嚴了?只恐管壞了吧。溺愛無度之下,若再能養出好孩子,那才是祖宗都顯靈了!
先前孟太夫人不欲孟豫章去國子監亦是溺愛之意,先生家自比國子監強百倍,不過白日上課,晚間回家,小廝跟著僕從護著,她便不管,只要孫兒高興就好。孟豫章便每日早起先臨幾張字帖兒,再看前日師父布置的課程,直到吃過午飯,估模著魏文明歸家了才去上學。因魏娘子喜愛,常留飯。孟太夫人問過小廝,得知飯菜並不差便丟開手。只叫兒媳節禮上多備三成便是。
孟豫章得了正經師父指點,竟是一日千里。林貞許久未曾收到信件,正納悶哩。這日好容易盼來,拆開一看,倒唬了一跳︰「他可是著了魔?怎底字這樣好了?」
恰秀蘭又來小住,伸頭一瞧,吐了吐舌頭︰「我看著和上回差不離,你呀,是相思入骨了吧!」
林貞哭笑不得︰「真個進益了!必有緣故,待我看看信來!」說著一目十行的掃過,而後拍掌大笑,「竟拜了探花郎做師父!怪道我說他寫的好了。哎呀,我也須努力了。」
秀蘭沖她羞羞臉︰「好不害臊!」
三多笑問︰「好姐姐,姐夫說了甚,同我們說說。」
「拜了一個正經師父,如今正做學問哩。」林貞站起來,對秀蘭招招手道,「我們去媽媽那里,說與她听听。」
玉娘正在上房招待尼姑。自從柳初夏沒了之後,家里安靜了十倍不止,瑣事竟也少了一半,林貞又大了,不常生病,玉娘便得了閑。鎮日有些僧道來講經騙銀子,林俊父女兩個都當請了女先兒來解悶,都不說她,那些騙子來的更勤了。今日來的也不知何處掛單的尼姑,痴肥的臉,嘴里講著佛法因果報應等事,玉娘听的津津有味。見林貞來了,忙叫林貞見禮︰「此是薛爺1。」
林貞和秀蘭都福身見過。
薛尼姑忙不迭的避開︰「小姐們客套,折煞了。」
林貞微笑過後,與秀蘭一人佔了玉娘的一邊坐下。玉娘問道︰「姐夫的信哩?就看完了?」
「好叫姑娘知道。」秀蘭咯咯笑道,「我們姐夫認了探花郎做先生,前途無量,要掙鳳冠霞帔與大姐兒帶哩!」
玉娘內宅婦人,听到此話,笑的眼楮都眯成一條縫兒,摟著林貞,也不顧有外人,當即道︰「哎呀呀,那敢情好!我們姐兒帶著特髻出嫁,廣寧衛都沒有的風光!」
薛尼姑立刻掐指一算,道︰「好叫我算著了,三年後必中舉人。又三年,妥妥的榜眼哩!只恐小人使壞,需得點個福燈才好。」
玉娘忙問︰「多大盞的福燈?」
薛尼姑道︰「也有三斤的,也有五斤的。不過是神佛面前表點心意,依我說竟不用點多了。孩子還小,過猶不及哩。」
「那就點一斤的!你每月初往我這里關銀子。」
林貞無語,眼錯不見就叫人騙了。看著騙子心煩,便問玉娘︰「年下倉庫的賬本怎底還不曾核算了來?」
薛尼姑得了錢財,見好便收。讀書的人總比普通婦人難糊弄,听聞林貞請了廣寧最好的先生教著,她也不敢很放肆,生怕叫拿住了馬腳。聞得林貞問賬本,急忙忙的尋了借口告辭而去。林貞暗自點頭,甚好,響鼓不用重錘敲。既然有分寸,叫她騙些也無妨。
玉娘還只當她真個問帳,教了她一回,又順手教了秀蘭一回。器物的名字復雜些,秀蘭好些不認識,窘的脖子根都紅了。玉娘心疼的道︰「好姐兒,女孩兒家不需學這個。你妹妹是愛這樣兒,你休與她比。她扎的花兒且不如你一半哩。甚時扎的有你那樣好了,我才放心。」
林貞也道︰「誰個生下來便識字?你若不認識,臨下來,明日問先生便是。我常有字不認識哩,我們又不是哥兒,能識字就不錯啦。」
秀蘭听到此話,才丟開手,又說起孟豫章︰「妹夫畫了好些花樣子,是拿來繡花的?」
玉娘道︰「是與你姑父做窗子的吧?」
林貞點頭︰「是了,難為他想出那多花樣。他悄悄問我討兩塊孝敬師父哩。」
「兩塊如何使得?問你爹備上兩扇大窗子的,要那金絲梅花的花樣兒。」玉娘道,「師父師父,一日為師終生為父。既是他師父,便也是你師父。你該孝敬的。」
「讀書人不愛金絲,依我說就素素淨淨的送過去。他們自會畫,畫了自己瓖去。匠人畫了,他們倒不喜歡,嫌匠氣。」
玉娘奇道︰「還有這等事?」
「讀書人古怪著呢!」
玉娘不放心,只當林貞亂講,到底使人問過林俊,才選了好些素白的雲母片出來。送了師父,亦不好不送師母。女眷無甚好送,不過是綢緞女紅等物,一齊封了,待往返京城之人帶過去。
也是因緣巧合,不知是老探花的影響力太大,還是厚積薄發。自打林貞奉上雲母片後,京里竟人人知道了!旁人皆未知此物為何,都只道是林家獨有,一股腦的往林家下單子。林俊看著這個王爺,那個郡公府上的帖子,差點唬的魂都散了!林家哪有那多雲母?現開采現磨也來不及!只得拖著。誰知這一拖,竟叫拖出物以稀為貴來,連聖上都驚動了!礙于人人皆知,林俊自家是官不提,還是宣寧侯與承平公家的親戚,不好和買,規規矩矩的用市價買來,得寵的宮室皆換了窗子。一時天下皆知!
林俊忙的腳打後腦勺,整年都顧不得其它,一頭扎進雲母作坊,恨不能把自己劈成八瓣兒。皮毛鋪子與其它生意也賺錢,卻不像雲母賺的這樣瘋狂!這才多久?五六萬的雪花銀滾滾而來。又因雲母流行,連帶不大值錢的透石膏、如今喚作冰晶的也賣出許多——因價格不如雲母,次一等的人家爭相追捧。林俊直夸林貞真乃福星!
陳指揮使听說,酸溜溜的道︰「我怎地不生一個好姐兒!」
陳夫人皮笑肉不笑的道︰「八字不如人,你待怎底?」
陳指揮使方想起一句話說著了一旁的嫡親女兒,訕笑道︰「說笑,說笑。一個絕戶女,哪比的上咱家人丁興旺。」說完還拿著眼看女兒,見無不悅之色才放心。
陳夫人道︰「依我說他賺錢亦是好事。他自己能干,總好過分你的羹湯。廣寧商戶通才幾家,皆孝敬你不好麼?別人尚能撇開,楊都督的干兒子你好意思?你瞧吧,若他省事,必有好處與你。」
「承你吉言!唉,兒女娶的娶,嫁的嫁,銀錢都不湊手。商戶也不好勒掯狠了,殺雞取卵更不好。」說著罵道,「呸,到這勞什子地頭當官!祖宗打江山的時候,那起酸秀才還尿褲子哩!打完江山,他們倒好來指點。武將怎底?行動就叫人盯著!好似他們都兩袖清風!當了宰相,家里憑空多出無數田產來,當誰眼瞎了不成?」
陳夫人多年早練就了一聲左耳進右耳出的本事,只顧心算著賬本,做聆听狀。半晌待夫君發泄完畢,遞上一杯茶,他喝完自去尋歡作樂,再不煩她。陳三小姐看著直樂,陳夫人嘆道︰「你有甚好笑?那于家賤胚又不知買了甚,關了四十三兩去。雖說那等賤人,便是攢下私房也是我們的,可拋費出去的依舊浪費。明知家里不湊手,還寵的作妖!」
陳三小姐道︰「媽媽何不收拾了他?」
陳夫人冷笑︰「沒有于家哥兒,自有羊家哥兒。」
陳三小姐抿嘴笑道:「好過于家姐兒,羊家姐兒。橫豎下不出蛋來,媽媽操心作甚?」
「我的兒,你哪里知道?你兄弟還罷了,你若沒有體面的嫁妝,豈不叫婆家看輕?日後也不好過。你看看林家姐兒,那日撞見她媽媽打首飾,鴿子蛋大的紅寶石一把一把的拿!」陳夫人說著淚花兒都出來了,「你也知,如今武將家就這樣了。沒有點子錢財傍生,你吃甚來?去問宗婦討食吃不成?瞧你大姐過的甚日子?我一生養了你們幾個,只盼著你們好吧。」
一語說的陳三小姐也沒了言語,不好記恨父親,只把浪費錢財的于哥兒記了個死!暗道︰叫你張狂,我們且看來日!
作者有話要說︰1,薛爺,對尼姑的尊稱。不過那會兒的尼姑不是暗娼就是拉皮條的再不然就是騙子。估計只有少數正規寺院里是真尼姑吧=口=!這個大家在三言二拍里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