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大姑子雷了一番的林貞今日累得不輕,回房便撲倒在床,擇席之事丟到天邊。黑甜一覺醒來,恰似卯時二刻。抬頭瞧見掛在臥室里的牛角弓與箭筒一陣惆悵,這到哪里去騎馬射箭?在廣寧時,日日早起跑上一圈射上幾箭,日後只怕關在鳥籠子里了吧。長嘆一口氣,若有個兄弟,此時還在家瀟灑呢!老爺子你怎底也不給我生個叔伯出來,姬妾滿屋,竟三代獨苗,至林俊還絕了後,真是白日見鬼!
雙福和四喜亦習慣早起,見林貞盯著弓箭發呆,忙勸道︰「姐姐既然到了婆家,把這些都丟開吧。」
林貞道︰「我曾听過一句話,叫做‘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有些事不能丟了。」
雙福笑道︰「好好地又打起禪語來。這點子地方,上哪射箭去?」
林貞翻身起來道︰「不能射箭還不能打拳?先別開房門,我洗漱了練上一刻鐘,旁人也不知道。」
雙福見林貞謹慎,不再多勸。
晨昏定省乃大戶規矩,也虧林貞多年來文武雙修,好久都沒賴床了,並不覺得辛苦。再有勛貴麼,就是比林家早發家幾十年的俗人,遠不如書香之家那樣講究,晨省並不很早,都是吃過早飯才干的事兒。又有孟豫章還跟著老太太住,嫂嫂們雖不須很避開,卻也不好混作一處。孟家的早飯送來時,林貞都讀了一刻書了。
巳時初刻,孟豫章去了外書房。女眷們才動身去西苑上房湊趣。林貞在門口踫見孟家三姐妹,見了禮,一齊進門。老太太見狀笑道︰「你們姐幾個倒湊的巧。」
去領林貞的丫頭笑道︰「老太太有所不知,林小姐不單與咱家小姐巧,與四爺還巧哩。」
「此話怎講?」
「我去接林小姐時,看到書房一屋子書,林小姐正捧著書看。可不是與四爺投緣?」
林貞暗自月復誹,這丫頭真多話,面上卻做嬌羞狀,低頭不語。
老太太呵呵笑道︰「那多好呀,和睦才好哩。」轉過頭來問林貞,「姐兒讀甚書?」
林貞笑道︰「胡亂讀些,不成章法。」
大小姐名喚和德的道︰「林妹妹莫謙虛,昨日就見你有好幾箱子書,改日教教我們才好。」
林貞忙道︰「不敢當,往後還請大姐姐多指教。」
一語提醒了老太太,問道︰「咦?這幾日你們怎麼不用上學?」
二小姐和言笑道︰「老祖宗忘了?先生告假了,過幾日才回來。」
老太太方想起來︰「越發糊涂了,你前日與我說過,我竟忘了。」又問林貞,「你以前在家里也是請先生?」
林貞回道︰「是請了先生,後來家里忙亂,不好留下。我倒有兩個婆子,一個教些針線上的活計,一個教箏。媽媽說女孩兒家,針線要緊,學問學不學都不作數。」
老太太笑道︰「親家太太也太謹慎了些。你們家哪找的會箏的先生?我想尋一個,也教姐兒們些許樂器,總也尋不著。」
「乃一寡婦,想是沒落人家的女眷,無兒無女的,我不好問人家傷心事兒。」林貞心想︰我說實話就傻了,橫豎她們也查不到。
大小姐和德忙問︰「請來教教我們可好?」
「請到姐姐院子里,一起學便是。我也不大通的。」
姐妹幾個又纏著問廣寧風俗,林貞撿那不重要的說了。再問多了,便推說沒出門,不曾知道外頭的事。常言道,三個女人一台戲,有幾個女孩兒閑話,一屋子都嘰喳不停。大女乃女乃看了一回,自去管事。二女乃女乃新媳婦正立規矩,一言不發的裝木頭。一上午就閑聊過了。回想起來,盡是廢話。孟家三姐妹至多去了幾個親戚家,還都是勛貴的親戚,連院子都長的一模一樣,親近點的沒準連擺設一樣的都有。十幾年來,都關在籠子里,所謂見識,不過是誰頭上的簪子誰身上的衣裳。听的林貞一點興致都提不起來。
說那雜寶簪子,林貞怕有一箱;說那銷金的帕子,林家開過綢緞鋪;再說那貢品,林家的雲母片兒都叫人眼紅的遭災了。廣袤的草地,女真的歌舞,閨中繁復的百索技法,熱鬧喧騰的氣球比賽,京中男人都沒見過。孟二老爺樂不思蜀,也並非只是行院里的千嬌百媚絆住了腳。然而這些都不能說,也不願說。林貞又覺得孤獨起來,分外想念可以一起射箭的秀蘭,不知秀蘭如今過的怎樣,那些錢財可否助她渡過一些難關?
看書是一回事,自己過起來又是一回事。當年看著中的姑娘們結詩社吃螃蟹何等熱鬧,此刻才想起李紈兩個妹妹與薛寶琴的詫異。想來賈府的後院,因賈寶玉的加入才變得豐富多彩吧。孟府的生活乏味到,只有半天,她就膩了。至下午,怏怏的提不起興致來。無話可說,倒是小姐們的常態。她們不像已婚的女乃女乃們可以竄個門兒說些家長里短,許多話都不讓未婚小姐听見,她們自然只能做听眾。林貞的沉默,眾人見慣不驚,還當她懂禮。可見內宅里笑話無數的王熙鳳有多寶貴了。
林貞在承平公府磨性子,玉娘在外頭過的還算自在。林家的財產眾人親見的,幾乎抬進了孟家,她身邊只留了些許現銀。未免人惦記,連古董都沒幾個,最值錢的只有頭面布料。頭一日安頓,次日便買了幾條小狗兒養著,以期看守門戶。
寡婦生活艱難,不單是銀錢上,還有許多歹心之人要做壞事。孟豫章很不放心,每日上下學皆繞行一段,往玉娘處看一回。橫豎騎馬而行,並不耽誤多少時間。玉娘見孟豫章如此上心,如同吃了定心丸一般。她爹賺來的家私,換了個有心人,不虧!
林家進京,算是京城里的一個新聞。審案自有流程,萬沒有今日破案今日問斬的,總要耽誤些許時日。大理寺還在壽寧伯的判罰扯皮,林家一進京,眾人才想起來,哎呀!苦主來也!
林家的箱籠叫京城百姓瞧了一回熱鬧,不免又閑談了一回壽寧伯干的好事。不巧,今年大比之年,天下舉子雲集京城。林家一來,原本不知道的也知道了。太子又狠丟了一回臉,更不好替壽寧伯求情了。
聖上即位至今,忍了諸多麻煩*,為的便是叫史官記一筆聖明,如今眼看要青史留罵名,恨不能把壽寧伯摁死——那是他岳父,判重了叫人說涼薄,判輕了叫人說包庇。橫豎里外不是人。太子亦出來請了幾回罪,看得大臣們都覺得可憐。如今苦主進京,再不判,若是謠言四起,便是壓下去也有損清名了。只得父子唱了個雙簧,聖上判罰,貶為庶民押解回原籍,太子再來做好外孫送上盤纏,還不敢送太多,才把此事糊弄了過去。便是如此,還有書生撇嘴道︰旁人家破人亡,他家倒還做富家翁,連個後代不許靠功名的罰都沒有!
書生們日後都指著做官,若是百姓富翁被欺凌,他們憐惜兩聲便罷,如今連朝廷命官都遭此毒手,只因一個外戚,眾人哪能不心寒?內宦外戚寵妃,乃儒家門生最痛恨的三種,若不是礙著皇後太子,恐怕罵得更難听的都有。
能進京考試的,又幾個是傻子?真當眾人看不出皇家父子唱甚好戲哩!聖上與舉子打交道多了,一群書呆子想甚,又豈能不知?又捏著鼻子宣了一諭,道是憐林氏孤苦,雖有絕戶之財上繳國庫之法,然法外不過人情,女眷不擅經營,便從內庫撥了一千兩金子,算是與林氏買了雲母鋪子。聖上此招一出,逼的收了冰晶鋪子的宣寧侯也清點起庫房來,暗自咒罵不絕。
林貞听到聖諭,哪敢收下,忙請魏文明做槍手寫了封懇切的辭表呈上。聖上一樂,心道︰此女上道!又賜!林貞再辭!如此三番五次,聖上勉為其難的收下,親口贊此女有古人之風。宣寧侯也依樣畫葫蘆,林貞公然道︰「既認了干親,在奴心里,便與親生無二。晚輩孝敬長輩,乃天經地義之事,不敢受長輩之報。家父不能承歡膝下,唯盡此心,以期親長寬慰之意。望憐憫之。」
皇後听聞,亦贊林貞誠孝,賞了幾樣玩器並兩匣子珍珠。聖上見皇後有賞,跟著賞了幾部新書。因林貞有孝在身,便不宣召,只在命婦圈中贊了一回。林貞霎時名聲大漲!承平公府拍著大腿兒樂,只嘆這媳婦娶的值了!
林貞看著皇家賞下來的玩意兒,氣的省了一頓飯,不好發作,只能獨自坐在花園里消氣。
我是多天真啊!指望幾十萬兩的雲母鋪子換個鄉君回來做一生的保障!沒想到皇家如此令人發指!!那麼多銀子,丟在水里還能听到個響兒,到皇家連個漣漪都沒有!贊譽,贊譽有屁用?她都許人了!等閑人家也不會休妻,只要她能生,更不會害她性命。你倒是來點實惠的啊!你給我一個誥命也行啊!再不然你給孟豫章一個出身也好啊!無恥!太無恥了!
皇上聖明!我呸!
作者有話要說︰1革命,在古代意思跟現代不一樣。古代意指紀元前商王湯討伐夏桀和周武王討伐商紂,實施變革更替朝代以應大命,順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