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夜心回來的時候,花滿樓已經換上那身繁復錦繡的衣物,站在院子里練暗器。花滿樓的武功,向來是幾個哥哥稍加講解,就自行一個人練習。下一次哥哥們再來,必然又要檢查一番。
韓夜心回到桌前,搖頭想到︰若是自己沒有上輩子的教育水平,真的不能想象在花家的放任自流式教育中能學到什麼。不過說不定花老板會因材施教,給他請個西席?
已經練了半個多月,韓夜心的字也終于有點樣子起來。他原本就有些疑惑,為何很久不見花二哥,而描紅字帖卻從來沒斷過?直到有一天起床,他看見花滿樓站在書桌前,用筆沾了沾紅色的墨水,正在寫著什麼。
他才知道一直以來練的是誰的字。
韓夜心有些不好意思。他心里別別扭扭,磨蹭了半天才起床。那時候花滿樓早拿著劍去晨練了。韓夜心看著桌上工整圓潤的字跡,忽然嘆了口氣。雖然他的臉還有些發燙,但是旋即安慰自己︰韓愈不是說,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嗎?
更何況花滿樓的確比他厲害許多!他是韓夜心,他本就在期待著友誼。假如這是花滿樓不吝伸出的友誼之手,他又怎麼會去拒絕?
只會滿心歡喜的接受!
又看到一張新的描紅,韓夜心高興地沾好墨水,認真描畫起來。
饒是今日生辰,花滿樓也沒有停下練習。雖然整個花府張燈結彩,十分熱鬧,但這個院子,卻沒什麼人來打擾。就像許多個清晨一樣。
因為花府的大人們,都不願意花滿樓為了生辰,而放棄修習。身處在名利富貴頂端的人,更不該因名利富貴而動搖。
鏢是烏沉沉的鏢,宛如黑色的發釵一般。
花滿樓的眼上蒙著黑色的布條。他兩根手指搭在鏢上,側耳傾听。
金黃色的落葉隨風而下。
花滿樓的手輕輕一動,那枚黑鏢射了出去,穿過悠揚的銀杏葉,飛釘在牆上。
一人拍掌道︰「果然不愧是花滿樓,看樣子你听風辨位的本事又進一層了。」
花滿樓微微一笑︰「陸兄過獎了。」
他抬起頭,道︰「陸兄,我怎麼听見有什麼東西在咕咕叫?」
樹上的陸小鳳捂著肚子,苦著臉道︰「當然是因為我急等著過來蹭飯。」
花滿樓道︰「我想,廚房里還有些吃的。」
陸小鳳飛身而下,他那個紅色的披風甚是惹眼︰「在那之前,還要先請教一下七童的指法!」
陸小鳳背在身後的手一揚,一根枯柳條迎風抖起,直逼花滿樓而去!陸小鳳來得極快,而他那柳條,噗噗戳破數層樹葉,已經比飛鏢還急、還快!
眼看那柳條已經快道眼前,花滿樓忽然向後急退。院子並不大,除了練武的地方一片寬敞外,到處都是假山、花木、盆景!
然而花滿樓卻像後背長著眼楮一般,腳步毫不猶豫,腳後跟也絕不踫上任何東西!
陸小鳳卻比他更快。兩個人在院子里追逐,猶如彩蝶穿花,讓人目不暇接。忽然,陸小鳳的柳條輕輕一刺,正是刺向花滿樓的眼楮。花滿樓側肩一躲,伸出了兩根手指。
對于陸小鳳,花滿樓並沒有自信。因為這「靈犀一指」本就是陸小鳳傳授給他的。雖然徒弟未必不能超越師父,但是以陸小鳳的指法來說,花滿樓自嘆弗如。
所以他一定要找一個恰當的時機。他的耳朵和鼻子並不讓于陸小鳳,甚至比陸小鳳更敏銳,何況現在蒙上了眼楮!
一個人的眼楮若看不見,他的耳朵和鼻子就會更加敏銳起來。
花滿樓引著陸小鳳在假山花木中穿梭,為的就是分散陸小鳳的注意力。一個人的目力再集中,也會在無意中分配出一些給出現在視線中的東西。何況是陸小鳳這種耳听六路,眼觀八方的人!
耳邊風過,感覺到一股殺氣沖眼,花滿樓嘴角一揚,忽然伸出了兩指。
陸小鳳的柳條堪堪停在他的眼前。
一根柔軟的樹枝忽然彈向陸小鳳的眼楮!
然而陸小鳳並沒有被樹枝擾亂視線,他的兩根手指,正輕輕夾住那根樹枝。
但花滿樓的臉色卻絕不好看!
他並起的兩根手指中空無一物。柳條兒卻仍舊對著他的眼楮。
花滿樓落空了。
他原本能清晰地感覺到那根柳條。無論如何,陸小鳳能讓那根柳條直起來,就在其中灌注了自己的內力。即使他再掩藏,這股內力也無法讓花滿樓忽視。何況陸小鳳根本沒有掩藏!
但花滿樓自信地伸出了兩只,但卻落空了。他什麼也感覺不到。他既看不到柳枝,也听不到風吹在柳枝上的聲音,更感覺不到那股逼迫著自己眉眼之間的氣與力!
花滿樓生平第一次覺得驚慌。他摘下了眼罩。
陸小鳳松開樹枝。樹枝彈了回去,一片小小的樹葉悠然落下,正落在陸小鳳的指尖。他輕輕地一吹。
而那根柳條,仍舊筆直地、指著花滿樓的眼楮。
「花滿樓,對付一個看不見的人,我為什麼還要露出殺氣?那樣豈不是很蠢?」
花滿樓的臉色很不好。他甚至有些生氣。
可是他知道,陸小鳳說的是對的。陸小鳳完全沒有理由因為自己蒙著眼楮,就故意暴露殺氣所在。
對一個看不見的人來說,這悄無聲息的殺招,正是最可怕的殺招!
陸小鳳拍了拍花滿樓的肩膀︰「我只是讓你知道,有時候你自認為最可信的東西,說不定也是最不可信的。」
花滿樓最信任的,是自己的眼楮、耳朵、鼻子,甚至手指的觸覺。
如果這一切都不可信……
花滿樓不知道陸小鳳要說什麼!
他霍然轉過頭去,卻見陸小鳳已經走開,從一片樹木假山掩映之中走了出來。他走進花滿樓的院子,對正在發呆的韓夜心笑道︰「小韓弟弟,咱們又見面了。」
韓夜心看著他,目光十分復雜。
他真的想不到,只有七歲的陸小鳳,就已經是個這麼敏銳的人。
可是他告誡花滿樓的話,卻讓韓夜心充滿了不安。
總覺得,一切都在向著既定的方向發展。
陸小鳳,為什麼想起來在今天這個日子,提醒花滿樓這樣一件事?
花滿樓從陰影里走了出來。他的臉色仍舊十分不好。他低頭走進房間,甚至沒有看上韓夜心一眼。
陸小鳳已經吃了起來。若說的話,這是韓夜心見過的最沒吃相的人。他顯然很餓。他的披風上甚至有露珠,他的頭上甚至有枯草。
花滿樓坐在陸小鳳的對面,看著他,忽然嘆了口氣。
他知道,他的朋友一定是為了提醒他而來。
也一定,為他奔波了許久。
韓夜心站在廊下,並沒有進屋。花滿樓和陸小鳳之間有一股微妙的氣氛,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外人。他們是肝膽相照的朋友,而且同樣的聰明、有智慧。
韓夜心卻並不覺得受到了冷落。他一直覺得,花滿樓本該有的就是這樣的朋友,你能說出他的很多很多好,但是這些好加起來,卻仍抵不上他這個人。
可是韓夜心有什麼呢?他除了是韓鐵城之子,又有什麼地方值得花滿樓如此重視他呢?
更何況!
韓夜心搖了搖頭,打消那個念頭。他已決定了去做韓夜心,就絕不會再動搖。否則,他只能無法控制地墜入自我懷疑、否定的深淵。
假如僅僅一個韓夜心的身份就能獲得花滿樓的友誼,他何不安靜點、識趣點,謹守這這個身份呢?因為他本沒有那驚世絕艷的才能,他本……是個極普通極普通的人。
或許連普通人都稱不上。
韓夜心的臉色一暗。
不好的記憶涌了上來,他連忙閉上眼楮,甩掉腦海中的景象。
他心中一陣陣作嘔。
「小韓公子?」溫柔的聲音傳來,把韓夜心拉了回來。
他不知道自己已一頭虛汗。
荷姑擔心地用絲帕擦了擦韓夜心的額頭,道︰「你沒事吧?」
韓夜心搖了搖頭︰「許是有點吃壞肚子。」
「我讓廚房煮點暖胃的湯。」
韓夜心本想說「不用麻煩」了,但是又停住。他一笑,道︰「那就麻煩荷姑了。」
有時候好心地不希望別人受累,反而讓別人無所適從。
荷姑微微一笑,嘆了口氣道:「小韓公子,你應該多多麻煩我們才對。」
她從袖子里拿出一件東西,道︰「你托我買的東西,我已經買回來了。」
韓夜心兩眼放光,連忙接過,打開一看,見布囊里裝的果然是他想要的東西。
「這是……」荷姑正要告訴他囊中之物的具體名稱,卻被韓夜心伸手擋住。
「且慢!」韓夜心道︰「我想慢慢地知道它們是什麼。期待的過程,一定很有趣。」
荷姑笑著點了點頭。
「荷姑你去哪啦!我要吃你做的石榴雞!」陸小鳳在屋內嚷嚷道。
荷姑歉然一笑︰「原來是小陸公子來了。您要是想吃,我馬上去做。」
花滿樓道︰「陸小鳳,馬上就要吃午飯了,你最好留點肚子。」
陸小鳳很糾結,問︰「荷姑,等下的菜譜里有這道石榴雞嗎?」
荷姑道︰「菜是大廚房準備的,如果小陸公子真的想吃,我可以做一道送過去。」
韓夜心走進來︰「這石榴雞,听著好像就很好吃的樣子。」
可是到底是怎麼做的呢?一只拔了毛的雞周圍,擺著一個個紅艷艷的石榴嗎?
想到陸小鳳的外號叫做陸小雞,韓夜心不禁笑了起來。
陸小鳳道︰「這道菜可是荷姑的絕技,你一定得嘗一嘗。」
韓夜心︰「听著我也餓了。」他在另一邊坐了下來。
荷姑︰「小韓公子……」
荷姑的話尚未說完,只听花滿樓道︰「小韓弟弟,你不是拉肚子了麼?這些油膩的東西,最好不要吃了。」
花滿樓面無表情,顯然心情仍就不好,他又道︰「荷姑,讓廚房送一碗豆腦過來。」
荷姑笑著說了聲「是」,對韓夜心投去一個同情的眼神,下去了。
韓夜心忍不住滴汗。他怎麼覺得自己掃到了台風尾呢?
他偷偷看了眼桌上的兩人。陸小鳳已經酒足飯飽,癱在椅子上,抱著肚子打嗝。花滿樓面無表情地盯著桌面,好像桌上有什麼藏寶暗號一般。
他頭皮一麻,覺得自己還是去練字為妙。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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