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雪中的古琴聲淡然幽寂,一撥一畫,飄飄渺渺,似有出塵之意。然而听久了,又覺得琴主人似乎有什麼深深的痛楚,讓他不欲離開凡塵。
陸小鳳和花滿樓都听到了琴聲,但卻誰都沒有動。花滿樓在這忽斷忽續的琴聲中吃完飯,甚至品完了一杯茶。而那個彈琴人的琴聲一絲不亂,並無急躁,仍在等著他們。
花滿樓和陸小鳳推門出去。
天色已經完全暗下來。屋外滿天飛雪,地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
院子的長廊不知何時已點亮了一盞盞紅色的燈籠。明日就是除夕。這本是最喜慶的顏色,在花陸二人看來卻有些詭異︰他們都沒有听到腳步聲,也不知道是誰在什麼時候點燃了這些燈籠。
或許因為風雪聲太大,或許因為那人的輕功太高。
而花滿樓和陸小鳳也被下了十香軟經散,一分內力也不剩了。
走廊里的紅燈籠曲折蜿蜒,向前延伸,一眼看不到盡頭。但除了走廊里淡了等,四周俱是昏暗,沒有一個房間有亮光傳來。
花滿樓和陸小鳳並肩走在走廊里。
院子很小,但走廊卻是很長。盤旋蜿蜒,上上下下。他們走了很久,竟有些不清楚這個院子到底有多大。
終于,他們看到了一座亭子。
亭子立在假山之端。亭子四周垂著簾幕,免得風雪灌進,對著花滿樓和陸小鳳的一面,簾幕卷起,兩個手持宮燈的黃衣少女站在兩側。
一個身著白裘的青年公子,正在彈奏一首古曲。
那公子烏發如墨,目如點漆,容貌極是俊美。他低首沉吟,手撥琴弦的模樣,在這風雪之夜,即使是不懂風雅的人,恐怕也要為之陶醉了。
花滿樓和陸小鳳並不是不懂風雅的人。但他們只是個孩子,孩子向來沒有多少耐心。
何況,他們還在走廊里走了半個時辰,本就有些煩躁了。
他們看到了那公子,就登上假山,來到了亭邊。
那公子手按琴弦,停住了琴聲。他沉吟許久,仿佛還沉浸在琴意中。等他抬起頭來,看見陸小鳳和花滿樓,似乎有些驚訝,歉然笑道︰「兩位小兄弟恕罪,在下一彈起琴來,就忘了時辰。♀」
陸小鳳哼了一聲,道︰「這位公子,你的琴彈得可真好,听得我差點睡著了!」
那公子並不以為意,道︰「小陸公子說笑了。他從琴上收回手,已有少女上前抱走了琴,又有少女紛紛在桌上擺上糕點。
公子一拂衣袖,指了指圓桌旁的座位,道︰「外面風雪甚大,二位何不進來坐一坐?」
陸小鳳道︰「我怎麼知道你這亭子里有沒有什麼機關?」
那公子道︰「看來兩位對在下有些誤會。」
他並未有起身,但身下的椅子卻動起來。等他轉出了桌後,花滿樓和陸小鳳才發現,他竟是坐在一張輪椅上。
「如兩位所見,在下只是一個廢人。」
花滿樓和陸小鳳都有些動容。無論如何,他們都承認,剛才的琴聲的確古意悠遠,並沒有多少憤怒掙扎在其中。他琴聲中的痛苦,更似乎是世間的大痛苦。
但這樣一個人,為什麼會以這種手段「請」他們?陸小鳳和花滿樓更模不著頭腦了。
陸小鳳走過去,掂起一個隻果︰「這跟你是不是廢人可沒關系。」
那人的神色卻絲毫不動,仍舊帶著溫和的笑容。他替陸小鳳斟了一杯熱茶,道︰「小陸兄弟好像對人很有戒心。」
花滿樓已走過來,坐到陸小鳳的身邊。
陸小鳳眼珠一轉,道︰「若不然,我現在豈不已經成了一只死的陸小雞?」
那公子道︰「看樣子小陸兄弟對在下請客的方式十分介意。」他道︰「我替我的那些手下們,向你陪個不是。」
陸小鳳冷冷一笑。
花滿樓道︰「你是誰?你把我們帶到這里,又為的什麼?」
那公子歉然一笑,道︰「光顧著說話,竟忘了自報家門。在下梁洛安,今日與這風雪之夜,請二位小公子前來做客。萬望二位勿嫌寒舍鄙陋,還請稍作盤桓。」
花滿樓和陸小鳳簡直有些目瞪口呆。這人如此說來,竟像是請了雅客,做了一樁雅事,完全忘了他「請客」的手段!
他們都沒有听說過江湖中有「梁洛安」這號人物。
花滿樓道︰「我們與閣下素不相識,不知閣下為什麼要行如此手段來‘請’我們?」
梁洛安道︰「雖然素不相識,但是在下對花七公子,可是早欲一見。」
花滿樓道︰「你要和我相見?」
梁洛安點了點頭。
花滿樓神色一冷,道︰「所以你就讓春閨將軍埋伏在我的身側?」
梁洛安道︰「春閨將軍進花府的時候,和在下並無關聯。」
花滿樓不掩臉上的厭惡︰「所以,你為了見我,收買了春閨將軍,讓他背叛,還害了朋友的性命!」
梁洛安卻仍舊很悠閑︰「在下並沒有讓他這麼做。在下只是讓他在我帶七公子走的時候,不要阻攔。」
花滿樓已是氣極,道︰「你許諾了他什麼?」
梁洛安看了著花滿樓,眼神很奇特。
「七公子以為在下許諾了什麼?金山銀山?一世富貴?哈哈!」
他竟有些嘲弄地笑道︰「在下沒有許他一分金銀。在下只許了他一個願望。」
「願望?」
「回鄉的願望!」
回鄉,回鄉,春閨將軍一直在說的回鄉。原來並不是他的口頭禪,而是他真正的願望!這個願望有幾個人知道?花滿樓覺得,百夫書生一定知道。
但他也一定想不到,春閨將軍會為了這個願望殺了他。
花滿樓驀地握緊了拳。他從來沒這麼冷過。
亭子里卻很暖。
幾個黃衣少女走進來,手里抱著衣物。她們把厚厚的披風披在花滿樓和陸小鳳的身上。陸小鳳又有了大紅披風,但他卻嫌惡地把它丟在一邊。
他原本的披風,醒過來時就已經不見了。顯然是被梁洛安拿走,去作為綁架了陸小鳳的證據了。
至于那披風上的血?不過是陸小鳳偶然拿它擦了鼻血罷了!
公子撥了撥手爐,火星更加明亮起來,然而那燃燒過的部分,也迅速暗下去。
許久,花滿樓道︰「你費了這麼多力氣,找我來,到底是為了什麼?」
梁洛安道︰「在下只是想跟七公子談一談。」
花滿樓道︰「要和我談?」
梁洛安轉動輪椅,面向庭院。
「七公子可曾去過北方?」花滿樓沒有回答。梁洛安繼續道︰「北邊一片大好河山。那里的人們勤勞淳樸,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祖祖輩輩兢兢業業,可惜,可惜!可惜饑荒一起,百姓流離失所,嬰兒嗷嗷待哺,母親卻連最後的女乃水也擠不出。」
花滿樓自然知道北方饑荒的事。他的大哥一直在為這件事奔忙,花家也捐出去不少錢糧。
梁洛安道︰「在下是從北邊來的。來到這江南,看到歌舞升平,百姓富裕,不禁心生羨慕。同時也心生不甘!為什麼同樣是人,北邊的人就要忍受饑荒之苦,南方的人卻連喂狗都用白米?」他回過頭,目光灼灼地看著花滿樓︰「七公子,你說,是不是很不公平?你若看到了那些饑民,會不會覺得很心痛?」
花滿樓面無表情,陸小鳳卻笑了起來!
梁洛安霍地望向陸小鳳。
陸小鳳道︰「的確很不公平!就像你本來有八斗之才,卻奈何是個殘廢!而那些蠢材,卻長著兩腳遍地走!人和人豈不是有很大不同?上天什麼時候又有過公平的時候!」
梁洛安臉色一變,手中寒芒一閃。陸小鳳卻早有所料,頭一側,那寒芒就定在他手中的果子上!
被柳葉刀插到的地方,已經迅速黑了。
陸小鳳避之唯恐不及地扔下果子。
梁洛安笑了笑,眼神卻有些陰狠︰「小陸公子真是個妙人,改日一定好好討教。」
陸小鳳連忙道︰「不必不必。」
一直面無表情的花滿樓,此時說道︰「既然你說北人饑困,為何你還能在冬夜吃上如此新鮮的水果?這本不是冬季的果子!你來自北方,卻比江南人生活的還富碩。梁公子,難道你的公平只要求別人遵守嗎?」
花滿樓很少生氣,但是從剛剛起,他就一直很生氣。
梁洛安望著花滿樓,竟有些失望。他道︰「七公子,在下本以為你將來一定是一位揚名江湖的人物。作為一位大人物,一定要有大的胸襟,凡事怎麼能只看眼前呢?「他笑了笑︰「我若不如此生活,又怎能結交江南的富人,和他們平起平坐,從而掌握他們的弱點!」
花家人的弱點,就是他們太重親情!
所以,他只要抓住年紀最小的花滿樓,就能逼迫花家就範。
花滿樓看著他,眼里充滿了鄙夷之色。
梁洛安神色一變,但卻盡量讓自己忽視過去。他覺得實在沒必要和一個孩子發怒。
這時一人在風雪中大步流星地走了過來。他踏在雪上,穿過庭院,身材魁偉,腳步卻是很重!他的每一腳,都深深地陷進雪地里。那原本沒有一個足跡的雪地,也因為他的到來而變得凌亂。
梁洛安見此,厭惡地皺起了眉。
那人走了過來,陸小鳳卻變得十分警惕,他緊緊地盯著那人。
那人掃了他們一眼,向梁洛安抱拳道︰「二公子,我家主子讓我把人接過去。」
梁洛安陰冷地笑起來︰「叔叔,都是自家人,何必客氣?」
花滿樓和陸小鳳都有些吃驚。方才陸小鳳已經用手勢告訴花滿樓,這個人正是打暈他的人,「東猛虎」梁南山!
但梁南山,竟是梁洛安的叔叔!而他又似乎尊梁洛安的兄長,也就是自己的佷子為主人?
梁南山的表情卻絲毫未變︰「你是主人的弟弟,我自然該尊敬你。」
梁洛安道︰「叔叔,你的脾氣可變了不少。」
梁南山斜視他一眼,眼神如電︰「二公子的脾氣也變了不少。」
梁洛安的臉色迅速變了起來,簡直漲成了紫紅色。他緊緊地握著拳,捶在自己一動不能動的腿上。他盯著梁南山,一個字一個字地道︰「人你帶走,但告訴大哥,莫要忘了我們的約定。」
梁南山點了點頭。
他看了花滿樓和陸小鳳一眼,忽然雙臂一張,一個胳膊夾住一個,奔進了風雪里。
梁洛安轉過輪椅,恨恨地望著梁南山遠去的影子,猛地一揮衣袖,桌上的東西全被他掃了下來。
一個黃衣少女嚇了一跳,立刻蹲下去撿。
梁洛安轉著輪椅過去,那少女正在撿破碎的碟子。梁洛安忽然抓住她的手,緊緊地握住。
破碎的瓷片深深刺進少女的手中,鮮紅的血滴了下來。
梁洛安扭曲地笑了。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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