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天尚蒙蒙亮,花滿樓居住的小院門已敞開,一個黑衣少年快步走了進來。那少年身形挺拔,就像一顆竹筍,有著一種向上的力量。但是那緊緊裹住身軀的黑衣和如墨的黑發,卻顯得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甚至有些冷。少年的神情卻很愉悅,他走路很快,腳下幾乎沒有聲音,腰間的玉佩在隨著步伐搖動。另一邊懸掛著一把劍。那把劍很細很長,劍鞘是青色,劍柄的凸起處不是一般的桃心狀,而呈一片綠葉之形。
正是韓夜心從花家藏兵閣拿出來的「細風」。如今,細風的劍柄已比九年前舊了很多,磨損了很多。但是少年仍舊佩戴著它,只要抽出來就會發現,劍身仍舊明亮若水。
一把名劍,又怎麼會輕易卷刃、缺口呢?即使少年每天都要用它練上好幾個時辰,但它仍舊一如既往,是一把削金斷玉的利劍。
空氣里飄蕩著一股春天特有的清香。院子里滿是花草,有的花尚未盛放,有的已經落了一地殘紅。少年忽然在一叢芍藥前停下腳步。那叢芍藥長得十分茂密,寬大的葉子在晨風中舒展著,頂端已冒出了一顆顆很小的花骨朵。
少年看了會,想起和花滿樓一起種植這些芍藥歷經的艱辛,如今它們終于長得蓬蓬勃勃。他的心情更高興,提起衣擺跑進了房內。
房子里還余有一點燈光。雖然房子的主人並不需要,但是和他一起生活的人卻沒有暗中視物的本領。
只不過那些燈都位于房子的角落,桌子上面卻沒有。一個錦衣少年正坐在這朦朧的燈光中,手中拿著一卷竹簡。他的手從一根根竹簡上滑過,眼楮卻望著虛空,臉上帶著平靜滿足的笑容。
他的手指修長,指尖很柔,拂過竹簡的動作,宛如拂過情人的肌膚。
黑衣少年的臉不禁有些紅了。他本想掩飾尷尬地咳嗽一聲,卻突然想起桌邊的人看不到他臉上的神色。
黑衣少年的心里一時五味雜陳。
花滿樓放下書,道︰「夜心,站在門口做什麼?」
韓夜心邁步進來,臉上仍帶著薄紅。他掃了一眼,注意到花滿樓看的是一卷《道德經》,而那竹簡上的字跡,正是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刻出來的。
韓夜心在桌邊坐下,打量了花滿樓一眼。花滿樓一身銀線錦衣,眉目溫潤,烏發如墨。他就像一塊最晶瑩剔透的玉石,也像竹林深處那一棵剛剛長出來,枝葉上還殘有白雪的青竹。
花滿樓的嘴角總是帶著淡淡的微笑,只是他望向你的時候,一雙眼楮卻暗如沉星,折射不出一點光華。
韓夜心心下一緊,卻沒有絲毫帶出面來,道︰「我來看看你準備好了沒有。」
花滿樓細長的手指在桌上敲了敲︰「韓公子相邀,難道我還會睡懶覺不成?」
花滿樓目盲不久,韓夜心就搬了出來,住進了寒鐵城之前住過的院子。那一段是花滿樓最難熬的時候,遇到許多不適、不便。他就像一個初出生的小孩一樣,什麼都要從頭學過,而且比孩子學得更艱難。但是花滿樓從來沒有抱怨過。
即使如此,他難道就沒有傷心的時候?在他一次次跌倒,踫得渾身是傷,連吃飯都需要別人照顧的時候,他難道不需要自己一個人療傷?
韓夜心感到如果他一直呆在花滿樓身邊,日夜不停地看著他,花滿樓遇到任何事,都只會微笑。他只會把失敗的不甘和苦悶咽進肚子里,絕不會表現出來。
那時候,韓夜心輕輕嘆口氣,搬了出去。他寧願每天都起得很早去看花滿樓,也不願讓花滿樓沒有一絲喘息的空間。
花滿樓並沒有說什麼。即使到了今日,韓夜心仍舊不知道他當初搬出去,花滿樓是贊同,還是不贊同。
不過如今,花滿樓對于黑暗的世界已經沒有那麼多挫折和苦悶了,他不光戰勝了黑暗,還學會了享受生命。這期間,有很多人的幫助,但最重要的,是花滿樓本是個十分熱愛生命的人。
但韓夜心也不可能再回來住。他們已經十六歲,本就到了該分開生活的年紀。
不過這些年,韓夜心除了睡覺練功,其余時間仍舊是在這個院子度過。對他來說,花滿樓在的地方,才是他真正生活的地方。
今日是上巳節。前幾日韓夜心和花滿樓就約好一起出門踏青。所以韓夜心很早就起身作完功課,一大早就趕過來。
不一會,丫鬟端上了早飯。兩個人坐在桌邊吃過,天也大亮起來。因為是踏青,心情便比平時輕快許多。從馬廄里牽了馬,到了城外,便縱馬飛奔,享受一路春風。
一路翠綠,青草連綿。路上的人也越來越多,有的攜家帶眷,一群人車車馬馬,還跟著一堆家人。有的三五公子在河邊結社,曲水流觴。也有結伴的少女,笑聲不斷。
上巳節除了在河邊菝契的習俗,古時還有「會男女」的說法。本是少年少女一年中難得的能道路相逢,互相留意也不會引人注目的日子。
郊野一片綠意。不遠處有一條小河,河邊種著柳樹。河邊圍著不少人,有人輕輕潑著河水,有人曲水流觴,從河中不斷飄來大棗、雞蛋等物。
平時冷落的郊外此時已成了一個小小的市集,一些小販也佔了位子,買一些釵鈿首飾。順著河流往上是一座觀音廟,今日的香火要比平時旺上許多。
兩人牽著馬,信步走著。花滿樓雖然目盲,但是在外人若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一絲異常。誰能想到這個偏偏少年公子的眼里映不出一物呢?他明明牽著馬,腳步悠然,一點也沒有盲人的猶豫和不安。
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麼做到的。他的神情沒有一絲不安,反而帶著微微的笑意。普通人能享受到的自然的恩惠,他也能從另一個角度感覺到,他悠然地走在這春風里,並不為不能看見春光為苦。
從他們身邊經過的很多人,都會被這兩人吸引,甚至回頭看上好幾眼。只是他們卻全然沒有把少女們的秋波放在眼中。花滿樓尚未可知,韓夜心只顧著給花滿樓指點四周景致,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那些少女的目光。
「賣花,賣花,蘭花桃花海棠花~」清脆如鈴的賣花聲從前方傳來。韓夜心一看,見一個少女,手里挎著一個籃子,籃子里擺著各種鮮花,正在朝出游的人吆喝叫賣。仔細一聞,就能聞到那蘭花的幽香。
「這花可真香。」
一個艷妝女子停下腳步,道,她柔若無骨地貼在一個穿金帶玉的青年男子身上,不禁被這花香吸引。
少女見來了生意,高興地遞過籃子︰「都是剛剛才采下來的,姑娘買一枝,打哪都香。」
艷妝女子聞言,伸手去拿那一捧蘭花。手卻突然頓住,改拿了幾枝海棠。
少女道︰「一枝一文錢。」
女子正欲掏錢,卻見她身邊的男子忽然抓過那把蘭花,湊在鼻尖聞了聞︰「是很香。」
少女心知不妙,臉色一變,道︰「蘭花五文錢一枝,承惠四十文。」
那男子瞥她一眼,眼楮忽然亮起來。他托起少女的下巴,道︰「長得還有點姿色。給你四十文,就跟大爺走吧。」說罷扭著少女的手臂往前一拉,就拉近自己的懷里。
那少女驚叫一聲,手里的花籃打翻在地上。男子死死地箍住她的腰身,托著她的下巴,手指不安分地在臉上動著。
一邊的艷妝女子已看不下去,但是她卻一點不敢得罪那男子。此時只好纏上男子的另一只手臂,道︰「安公子,這樣的小丫頭有什麼意思?難道有如意還不夠嗎?」
安公子伸出手臂摟住她,另一只手仍緊緊地鉗著少女,道︰「都很好,真是牡丹與小桃花,各有千秋。」
少女已嚇得哭起來,不住地求饒︰「公子饒了我吧,我娘還等著我回去煎藥,公子,求您放過我!」
安公子卻渾不在意,周圍的人見到此情此景,卻紛紛躲避。原來這安公子是知府之子,橫行城中已非一日兩日。更兼這安公子身懷武藝,出手狠辣,更沒人敢惹。
牡丹本存了一點救助的心思,此時見安公子已經不打算放開少女,也無可奈何,心中只得嘆息。
那安公子鉗著少女,正欲輕薄,卻突然听到破風聲響,手臂已被一物打中,疼得他抱著手臂跳了起來。
安公子望過去,見一個黑衣少年手里掂著幾顆石子,正悠然地看著他。他身邊站著一人,安公子卻認識,正是城中花家的老七花滿樓。
那少女跌在地上,仍自?*????餃繅饈寡凵?嘔嵋夤?矗??ε艿攪撕諞律倌甑納硨蟆 br />
安公子冷冷一笑,大聲道︰「我道是誰,原來是花家的那個瞎子!」圍觀的眾人被他一聲喊,紛紛看向二人,許久,人群轟然一聲,指著花滿樓說起來。
花滿樓臉上仍舊帶著淡淡的笑容,韓夜心卻怒不可遏,道︰「找死!」
手中長劍也不拔,連劍帶鞘向安公子擊去。安公子心中已有準備,腳步一滑,正是正規的峨眉步法。韓夜心倒沒料到這安公子峨眉步法甚是純熟,剛才如此輕易擊中,可見色令智昏。
不過他並未放在眼里,身形隨著安公子的步法閃動,安公子發現,無論他怎麼走,韓夜心都恰恰擋在他面前。
「剛剛的話,是不是這張狗嘴吐出來的?」安公子的衣襟忽然被韓夜心抓住,他渾身動也不能動,只見韓夜心捏住他的下巴,冷冷地問。
安公子原本遠遠跟在後面的下人終于趕了過來,怒喝著讓韓夜心放手。
「大膽,知道這是誰嗎?知府公子也敢動?」
韓夜心卻似完全沒有听到一般,也不顧安公子驚恐的眼神,手輕輕一捏,把安公子往外一推。
安公子跌倒在地上,吐出幾口血水,血水里竟然還有四顆牙。
「你!」安公子在下人的攙扶中站起來︰「你竟敢!」
「我怎麼不敢?」韓夜心冷冷地道︰「下次再听到你說‘瞎子’兩個字,保證讓你吐出一嘴的牙!」
安公子連忙捂住自己的嘴,下人們把他一圈圈地圍在中心,他膽子也打起來,伸頭對韓夜心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是誰!你是什麼樣的貨色自己清楚!給我等著!花滿樓,管好你的狗,別讓他亂咬人!」
韓夜心目光一寒,那些人嚇得連忙後退。花滿樓已走到韓夜心身邊,對安公子微微笑道︰「多謝安公子提醒,花滿樓謹記在心。」
安公子放了兩句狠話,在下人的夾裹中屁滾尿流地滾遠了。雖然民不與官爭,花家再有錢,也不敢隨便拿本地知府怎樣,但是眼下確實在不宜和這兩個江湖人動手。安公子是峨眉弟子,自然知道花滿樓和韓夜心的斤兩。
見安公子走遠了,那少女抹干眼淚,朝二人深深一福︰「多謝二位公子救命之恩。」
花滿樓拿出一粒碎銀子,道︰「姑娘,我買了你的花。不過,可不可以請你送到城南花府?」
那少女听此一說,仰慕地看著他。她終于發現這位公子雖然和她視線相對,但是他的眼里卻暗沉沉的,一點光芒也沒有。
少女心中一片惋惜,接過銀子道︰「當然可以,花公子!」
等少女走後,花滿樓輕輕嘆息一聲,手搭在韓夜心的肩頭道︰「還在生氣?」
韓夜心氣鼓鼓的,深吸一口氣,仍望著安公子消失的方向,道︰「饒不掉他。」
花滿樓輕輕一笑︰「人家說的是事實,你為什麼要生氣?」
韓夜心扭頭,怒瞪著花滿樓。
想起花滿樓看不見,也是浪費表情,但是他還是十分生氣。
花滿樓的指尖輕輕模了模韓夜心的臉,他心中早知道韓夜心在生氣,但是親自模一模也有很多樂趣。
「嘴是長在別人身上的,你有何苦這麼生氣?」花滿樓笑著說道。
韓夜心握住他的手,皺眉︰「我就只不想听到別人這麼說。」
花滿樓搖了搖頭。
「那別人說你是我的狗,你怎麼你生氣?」
「這沒什麼好生氣的。」韓夜心悶悶地道︰「反正,我一輩子都不會離開你。」
花滿樓心里柔成一片,但他卻絕不會告訴韓夜心。他也絕不會跟韓夜心說,安公子這麼說,他也不生氣。至于為什麼,連他自己也說不清。
「好了,我好像聞到了煎餅的味道。」
「就在前面?去看看!」
兩個人牽著手,肩並肩向前方走去。
作者有話要說︰本來準備再寫兩章七歲時候的事的,但想想……算啦,直接九年後吧!
注意,狗血套餐來襲~~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