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六年九月
傍晚毓慶宮
太子一人坐在書房里,周圍寂靜的厲害,屋內值守的小初子連呼吸都不敢大聲。
今天下午,太子外出,內務府突然來毓慶宮拿人,守衛毓慶宮的侍衛差點與內務府的人兵戎相見,直到德柱公子一身月白色的長袍,面色平和地出現在大門口。
小初子本是庫房的雜役,在毓慶宮太監大清洗後,被德柱公子提拔到了太子身邊。在他的心中,太子與德柱公子都是他的恩人。所以,當德柱公子被帶走時,他撞開門口的侍衛跑了過去,明晃晃的刀尖沖向他,他卻只听見一句,「小初子,回去吧,別忘了給殿下熱上參湯。」
夜色漸濃,書房里已看不清人影,不知呆坐了多久的太子殿下,猛地站起身向外走去。
內廳的簾子被掀開,太子匆匆而出,小初子緊忙地招呼著值守的小太監跟上,卻在門口被一個清麗的人影擋住。
「殿下,」側福晉李佳氏直直地跪到地上,毓慶宮的大阿哥、二阿哥與尚在襁褓中的三阿哥都被乳母領到了正殿門口,太子的腳步頓在原地。
三歲的弘皙磕磕絆絆地跑到太子跟前,抱住太子的腿,軟軟糯糯地叫了一聲「阿瑪……」
太子身體一僵,模了模弘皙的頭。
李佳氏膝行到太子跟前,抓住太子的手,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滑下,「殿下,妾身知道你心里的恨,知道你心里的痛,可那是聖旨啊!求您看在孩子的份上,看在已故皇後的份上,看在姨母平妃的份上,看在妾身伺候您多年的份上……」
李佳氏泣不成聲,襁褓里的三阿哥也跟著哭了起來,大阿哥倔強地抿著嘴,拉著弘皙的手跪到一旁。
太子緊閉雙眼,身子微微發抖,臉色蒼白的像是沒有浸染過的宣紙。
小初子看著眼前的一切,默默地垂下頭,彎了膝蓋。
一間漆黑的牢房,唯一的光亮就是那扇高高的小窗。
德柱坐在月光映進的影子里,一身月白色的袍子帶著點點朱褐色的污跡,在月夜里泛著白光。
這一天,于他,像是一個既定的結局,既無怨亦無悔。
牢房深處,傳來一陣陣模糊的□□,德柱垂下頭,目光清冷。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與他一同被收押的兩個奴才不過是做雜事的僕役,偶爾得了太子的兩句稱贊,如今竟與他一起成了帶壞太子的匪人了。
一夜的拷打,不知他們又編出了多少太子的秘辛,但是德柱知道,這一切很快就結束了。
一顆赤色的丸藥落在水壺里,叩出一聲悶響。
德柱仰頭靠在冰冷的牆面上,一雙清亮的眸子溫潤入水,「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殿下,德柱要走了,願您一生康寧……」
「啊!」蘇偉一生驚叫,由床上坐起,初晨的陽光從窗子中透進來,天亮了……
「蘇公公,主子叫你過去呢,」張起麟推門而入,屋內卻空無一人。
蘇偉順著宮牆,一路往慎行司而去。天還太早,各個宮門剛剛開啟,路上幾乎沒有人。
到了慎行司門口,蘇偉卻不知自己為何而來。
「小蘇子?」焦進朝一愣,他剛打開門就見到了呆呆地站在門口的蘇培盛。
「焦大哥,」蘇偉勉強一笑。
「你怎麼來了?臉色這麼不好,病了?」焦進朝左右看看,把蘇偉拉到角落里。
蘇偉搖了搖頭,壓低聲音道,「毓慶宮的,在這兒嗎?」
「昨晚還在,」焦進朝微微嘆了口氣,「後半夜就拉出去了。」
蘇偉身子一僵,焦進朝搖搖頭,「本來上面還想拷問一番的,結果還沒問出什麼來,就莫名其妙地都死了。反正皇上也是下令處死,劉公公就沒再查,直接交差了。」
蘇偉愣抿了抿嘴唇,抬頭道,「那,拉到哪兒去了?」
焦進朝蹙了蹙眉,「應該是拉到城外亂墳崗去了,慎刑司沒的人都扔在那兒。我說小蘇子,」焦進朝想起了什麼似的,拽拽蘇偉的胳膊,「他們可都是戴罪之身,牽連著毓慶宮呢,不是小事兒。你可別一時心軟,參合些不該參合的。」
蘇偉愣了愣,微微地點點頭,「我知道。」
回正三所的路上,蘇偉腦子里一直混沌一片。
他很害怕,怕死、怕痛,怕自己和德柱一樣,莫名其妙地死在那幽深恐怖的地方,怕那個人,到最後都不能去看自己一眼。
他又很哀傷,為德柱哀傷,為自己哀傷,為那份見不得光的感情哀傷。其實,德柱與他,未必有多深的情分,他們兩個之間更多的是同一類人的惺惺相惜。
也許是第一次與德柱交談,也許是承恩寺的偶遇,讓他沒有任何證據卻異常地堅定地相信,德柱與太子就如他與四阿哥一般,甚至更為親密。
可是,如今德柱死了。那樣一個溫潤如玉的翩翩公子,最後落得個暴尸荒野的下場。
而他呢?一個太監,即便四阿哥登基為帝,在滿朝文武、史家工筆前,又能怎樣?
就像現在,四阿哥心心念念地得了一個兒子,就能如願以償地遠離後院了嗎?德妃會肯嗎?皇上會允嗎?虎視眈眈的各位皇子,全天下的悠悠之口,一旦呈于台前,他與四阿哥終是要受盡千夫所指、萬人唾罵的。到那時,後院里被牽連的那些孩子、女人又是何其無辜?
這樣一份沒有未來,沒有希望的感情,他到底為什麼堅守,為什麼等待?若是有一日,屠刀架到他的脖子上,他有那個勇氣和德柱一樣結束自己的生命嗎?
正三所
四阿哥听到張起麟的回報,沒有任何言語,獨自一人坐在書房里。
皇上的諭令含糊不清,卻不得不讓人想起從前那些關于太子私隱的流言。如今,太子被禁足,相關的奴才殺的殺、關的關,原本聲望如天的儲君,一夕之間成了眾矢之的。
也許,到了此時此刻,四阿哥的內心才真正意識到,何為君,何為臣。就算只差那麼一步,事到臨頭,也只能甘為魚肉,任人宰割。
如今,他只是個名不見經傳的阿哥,倘若內務府帶走的是蘇偉,他該怎樣,又能怎樣?
「主子,蘇公公回來了,」張保掀開簾子,打斷了四阿哥心寒的思緒。蘇偉縮著肩膀進了屋子,「奴才給主子請安」。
四阿哥愣了愣,看著蘇偉跪下行禮,無聲地嘆口氣後,開口道,「起來吧,一大早的,去哪兒了?」
「奴才,奴才……」蘇偉垂著頭,搓著手掌,支支吾吾了半天。
「好啦,」四阿哥站起身,走到蘇偉跟前,「你吃早飯了沒有?爺讓人暖了牛乳,你就著點心喝一碗好不好?」
「不,不用了,」蘇偉把腦袋的晃得跟撥浪鼓一樣,「奴才回屋去隨便吃點兒就行了,不敢讓主子費心。」
四阿哥目光閃了閃,伸手去握蘇偉的胳膊,蘇偉身子一抖,卻沒有向後躲開。看著越發斂眉低頭的蘇偉,四阿哥伸出的手懸在半空,默默地握成拳,垂在身子一側,「好吧,那你回去好好休息,讓小英子給你提膳,不許不吃東西。」
「是,奴才告退,」蘇偉又行了一禮,規矩地躬身退下。
四阿哥閉上眼楮,深深地嘆了口氣。
毓慶宮
太子連續三日不吃不喝,形銷骨立。
三歲的弘皙捧著粥碗,走到太子身邊,「阿瑪,這粥可好喝了,有肉丁,還有蛋花。」
太子靠在床頭,虛弱地笑笑,「弘皙喝吧,阿瑪不想吃。」
弘皙歪著腦袋,「阿瑪都瘦了,為什麼不吃東西,弘皙一頓不吃都餓得慌。」
太子轉頭看向床帳,眼神空洞,「阿瑪最重要的東西丟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弘皙眨眨眼楮,「沒關系的,阿瑪可以找皇爺爺要啊,皇爺爺什麼都有。」
太子目光一寒,「是啊,他什麼都有,可我什麼都不想要……」
弘皙嘟著嘴捧著粥碗走出太子的臥室,李佳氏把他拉到一旁,弘皙扁著嘴道,「阿瑪不肯吃,阿瑪說最愛的東西沒了,什麼都吃不下。」
李佳氏的目光閃了閃,轉頭看向一旁的大阿哥,「你去給你阿瑪送一趟,好好勸勸他。」
「我才不去,」大阿哥臉色一變,轉身走了。
傍晚,小初子端著參湯走進太子的臥房,「主子,您用一碗吧,再這樣下去,身子怎麼受得了?」
「我吃不下,拿走,」太子靠著床頭,閉上眼楮。
小初子低頭看了看手中的碗,抿抿嘴唇道,「德柱公子被帶走時,跟奴才說了一句話。」
太子微微睜眼,小初子繼續道,「德柱公子說,別忘了給殿下熱上參湯……」
屋里一時靜得沒了聲音,小初子正想將湯碗端走,一只手憑空而來,「給我吧。」
「殿下,」太子剛喝完參湯,太子的貼身侍衛佛爾袞匆匆而入,跪在床前,「索大人送來消息。」
小初子將佛爾袞呈上的信封遞給太子,太子抽出信紙,默讀了片刻,突然冷笑出聲,「真是苦了他們了,一個上不了明面的罪名,竟用了這麼大的力氣,無怨無仇的親人,刺入骨血的兄弟,就為了一個虛位,一個名號……好,好啊,都來搶吧!皇阿瑪,你既然不想把這位子給我,我就把它送出去!」
正三所
蘇偉病了,在床上燒得糊里糊涂才被小英子發現。
四阿哥匆匆來看,蘇偉只一味地把自己藏進被子里,燒得通紅的臉沁出冷汗,「主子,奴才病了,您快出去吧!過給您怎麼辦,您快走吧!」
蘇偉一直不退燒,四阿哥急得團團轉,想宣太醫來看,被張保阻止了。「主子,現在情形不同往日,蘇公公不宜再惹人注意了。依奴才看,不如這樣,反正阿哥們紛紛整修府邸,主子莫不如就把蘇公公派去院子里。奴才找外面的大夫去看,只是風寒小病,不會有問題的。」
四阿哥勉強鎮定了下來,點頭道,「你說得有理,就按你說的辦。你和李英一起跟著去,帶足銀子,需要什麼就買,外面沒有就回宮里拿。」
「是,主子放心,」張保領命而下。
小英子收拾了自己與蘇偉的細軟,伺候著癱軟的蘇偉換上便服,四阿哥推門而入,蘇偉連忙找地方躲避。
「不許躲了,爺有話跟你說,」四阿哥皺著眉道,小英子向四阿哥行了一禮,退出門去。
「主子,奴才病了,會傳染的,」蘇偉抱著床柱,躲在牆角。
四阿哥站在不遠處,嘆了口氣,「小偉,我知道你在想什麼。你還記不記得我說過,若是你覺得苦了,我願意送你離開。現在,我再跟你說一次,若是你覺得苦了,我願意,跟你一起離開!」
蘇偉定定地看著四阿哥,半晌後,惶恐地搖著頭,「不要,不要再跟我說這種話。你有兒有女,有家有業,我不要做千古罪人,我承擔不起,我沒那個資格……」
四阿哥低下頭,抿了抿嘴唇,「沒關系,你想怎樣,我都願意。離開我也好,從此只做主僕也好。只要你好好的,平平安安的,我怎樣都好……」
蘇偉乘上了離開皇宮的馬車,四阿哥的話還在他的腦海里旋轉,但他怎麼也忘不了德柱的死,怎麼也忘不了那個已然扎根在他腦海里的既定結局。
蘇偉只是氣郁不暢,胸悶郁結,吃了兩貼大夫開的藥,很快就康復了。只不過精神依然不好,凡事都提不起勁兒。小英子日日伺候著蘇偉,張保則皇宮宅邸的兩處跑。
毓慶宮幾位奴才的死似乎沒有掀起大的波瀾,隨著太子的解禁,這件事又漸漸流于平靜。
轉眼到了頒金節,蘇偉在院子里住了近半個月了。
秋末的天氣已經帶了涼意,蘇偉披著外衣坐在廊下,百無聊賴地看著天上偶爾飛過的大雁。
「蘇公公,」張保迎面而來,「主子讓我給你帶了不少吃食來。」
「多謝主子,」蘇偉直起身子,張保把食盒放在一邊,「蘇公公打算什麼時候回宮?主子惦記著你呢。」
蘇偉垂下腦袋,「什麼時候都行,我已經好了。」
張保看看沒精打采的蘇偉,轉身坐到一旁,「這時間過得是真快啊,一轉眼,我到主子旁邊都十二年了,蘇公公更久了吧?」
蘇偉眨眨眼楮,「十五年了。」
張保少有地彎彎嘴角,「回想起來,我當初到正三所,還是個打雜的小太監,如今也算是主子的心月復了。」
蘇偉看看張保,不明白他想說什麼,張保卻轉開頭繼續道,「張起麟那個廢物不提,整個院子里,除了蘇公公,四阿哥最器重的就是我了。」
蘇偉有點兒想罵人,但轉念一想,張保的話也沒錯。
張保看了蘇偉一眼,站起身,「人都有私心,我曾不止一次的想過,若是沒了蘇公公,我就是主子下的第一人了。」
蘇偉愣了愣,往旁邊閃了閃。
「不過,」張保拉長了音調,背著手走到廊下,「對于我佩服的人,我甘願俯首稱臣。」
蘇偉呆在原地,張保轉過身看著蘇偉,「十二年以前,四阿哥與六阿哥先後換上痢疾,六阿哥走了,四阿哥卻活了下來。蘇公公與太醫的爭斗,我雖沒有親眼看到,卻也略有耳聞。就憑這一點,我張保一輩子都願意在你之下。這麼多年來,蘇公公對四阿哥的種種,張保也都看在眼里,明在心里。可我如今卻不得不說,蘇公公變了,再沒以往的灑月兌與豪氣。是因為時不我與,還是因為想要的多了,期盼的多了,再不復以往的心境了?」
蘇偉沒有言語,坐在原地沉默了半晌,最後緩緩地站起身,拎著食盒往自己的小院去了。
張保看著他的背影,揚聲道,「若真有毓慶宮的那一天,張保願以自己的命與主子、蘇公公一同進退!」
東花園小院的房頂上,蘇偉躺在一堆瓦片中間,沒有炫目燦爛的星空,只有被雲半遮的月亮。
十五年的日日夜夜,很多事,很多年歲,蘇偉都記不清了。只一個個或模糊,或清晰的畫面在腦中劃過,不同的是,幾乎每一幅畫面,都有那個人的存在。
御花園湖邊的一句,「如果我要你打王欽,你也敢辦嗎?」
正三所大門前的一句,「蘇培盛,給本皇子開門。」
後院水井旁的冷語,「「蘇偉,這是命,是我們無法選擇的。」
慎刑司刑訊後的關懷,承乾宮挨打後的探望,扎的像蜈蚣的風箏,刻著禛字的玉佩,兩枚相扣的指環,刻著他肖像的印章……
一件件、一樁樁,像是一根根紅線,將蘇偉的身與心牢牢地捆在那人身上。扯,扯不開,剪,剪不斷。每一次的痛都是難咽的淚,滿心的血。對世事的不甘,對現狀的埋怨,或許真如張保所說,是貪的多了,盼的多了,再不復從前的心境了。
猛然間,蘇偉一個鯉魚打挺躍起來,踩著一堆碎瓦,指著那輪彎月大吼,「我就是喜歡他!就是喜歡他!你能拿我怎麼樣?」
一片灰瓦隨著蘇偉的怒吼,以極盡凌厲之勢飛向夜空。
作者有話要說︰太子的側福晉叫李佳氏,我之前都給寫成章佳氏了,從這以後改過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