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九年
乾清宮
臘月初八的夜帶著初雪即臨的微寒,寂靜而漫長。銳利而尖峭的風掃在窗欞上,紫銅燭台上的火苗被人剪了一剪,留下一股青煙。
「你倒是個安靜的,」康熙爺斜倚在榻子上,掃了一眼減燭花的佟佳氏。
佟佳氏微微垂首,聲音清雅,「後宮本是熱鬧的地方,又逢年關臨近的熱鬧日子,臣妾想尋得一絲清淨,只得愈加像個鋸嘴兒葫蘆了。」
康熙爺笑了笑,「你還年輕,湊湊熱鬧也無妨,別把自己拘得太緊。」
「多謝皇上關懷,」佟佳氏略一點頭,「臣妾倒沒有覺得拘束,反倒很安逸。遠離喧擾,留得腦中的一絲清淨,才能時時記得自己是誰。」
康熙爺緩緩吐了口氣,轉頭看向佟佳氏,「你這守得清明的想法倒是和孝懿很像。不過孝懿即便在觥籌交錯的宴席上也能如午後閑讀般凝神,腦中時刻保持清明。」
佟佳氏彎了彎嘴角,「臣妾比不得姐姐的境界,大隱隱于朝的泰然,必得是隨皇上經歷風雨後才凝練出的精華,臣妾怕是此生都只能望洋興嘆了。」
康熙爺笑了笑,手指在卓沿兒上輕敲了敲,「世間之事哪有絕對,是否只能望洋興嘆得看你自己用不用心了。」
四爺府
福晉院里燈火通明,初冬的寒風卷過長廊將台階旁的紅杉盆景吹得嗚嗚作響。堂屋前懸掛的兩盞六合送喜,在院子當中映出石子路的沁白顏色。
跪在院子中央的詩玥,眉眼無波,著了霜的石板滲出絲絲寒意,她沒有瑟縮地抱緊肩膀,沒有大聲求饒。縱然她心里有千般的疑惑,萬般的埋怨,此刻都敵不過一個執念,只要他平安就好。
堂屋內,福晉坐在正中,听聞消息的宋氏、李氏也都漏夜前來。詩瑤沾著薄荷油為福晉輕輕按著太陽穴,福晉雙眼微閉,一雙秀眉緊縮,搭在桌上的手緊緊地握著桌沿兒。
宋氏垂著頭,手里捏著帕子,時不時地掩掩唇角,她是無論如何沒想過事情會發展成這樣。
李氏微側著身子,透過敞開的屋門,看著跪在院中的詩玥,眉頭微微皺起。
「福晉,您別太傷神了,當心身體,」站在一旁的姜嬤嬤開口道。
「是啊,」詩瑤彎□子,「福晉生氣,懲處了那些腌的就是,何苦為難自己呢。」
李氏瞥了詩瑤一眼,向福晉道,「四爺可是喝醉了?這丫頭是怎麼混到爺身邊去的?福晉得查清楚才好。」
福晉緩了口氣,睜開眼楮,聲音慍怒,「把她帶進來。」
「是,」姜嬤嬤略一俯身,指了兩個侍女將跪在院子中的詩玥架進了堂屋。
詩玥的膝蓋又麻又冰,跪到福晉跟前時一個趔趄,撐著地板才穩住身子。
福晉看著詩玥,深深地吐了口氣,「說,今晚是怎麼回事兒?」
詩玥抬頭看了福晉一眼,又慌忙垂下,「是,是奴婢……」詩玥咬了咬嘴唇,「是奴婢一時,一時——奴婢知罪,請福晉發落,」詩玥的話斷在了喉嚨里,最後還是一頭叩下,兩行清淚順著臉龐滑落。
福晉面色冰寒,指甲在桌沿上摳出痕跡,「你是怎麼進到四阿哥臥房去的?」
詩玥哆嗦著直起身子,兩只手死死地攥在一起,「奴婢,奴婢在東花園,恰巧看到四阿哥酒醉,就,就上去幫忙——」
「混賬!」福晉一手掃落桌上的茶碗,飛出的碗蓋剛好砸到詩玥的額頭,「來人啊,給我拉出去打!」
「福晉饒命,福晉饒命」詩玥捂著額頭,眼淚順著血水滑下,兩個婆子架起詩玥的胳膊將人倒拖著往屋外拉。
「住手!」蘇偉急匆匆地邁進屋門,俯身給福晉行禮,「奴才給福晉請安。」
「你來干什麼?」福晉怒意正盛,「你們這幫奴才不好生照顧主子,我還沒跟你們算賬呢!」
「福晉恕罪,」蘇偉跪在堂中,「奴才們有過當罰,只是今天的事兒不能全怪詩玥,主子酒醉,想,想讓人伺候,詩玥姑娘也是剛好趕上——」
「住嘴!」福晉一聲怒斥,打斷蘇偉的話,「我看你是太過有恃無恐了,敢這麼公然地詆毀貝勒爺,你以為本福晉不敢辦你嗎?」
「奴才甘願領罰,」蘇偉一個頭叩在地上,「只求福晉饒了詩玥姑娘一次,等四阿哥酒醒再行處置。」
「放肆!」詩瑤由後開口道,「這里是後宅,詩玥是福晉的奴婢,依照蘇公公的話,福晉都不能處置一個下人嗎?」
「我——」蘇偉一時語滯。
「蘇公公,」詩玥帶著哭腔跪在地上,「您一番好意,詩玥心領了。今兒的事兒是詩玥一人的錯,詩玥願意承擔,您不要再為詩玥求情了。」
「行了,把詩玥拉下去,杖責二十!」福晉冷聲下令道。
眼看著兩個婆子又上前拉扯詩玥,詩玥的額頭青腫一片,蘇偉面色一寒,轉身站起,由腰間扯下一塊牌子,舉在福晉眼前,「得罪福晉了,這是主子親賞的令牌,見此令牌者如見四貝勒!」
福晉一臉驚詫,霍地站起,「蘇培盛,你好大的膽子!」
「奴才不想沖撞福晉,」蘇偉彎□子,「只求福晉暫緩對詩玥姑娘的懲處。」
福晉瞪著蘇偉半晌,面色凝結成冰,「好,好,我今天就看看,貝勒爺能疼寵你到什麼地步?你不是為了詩玥寧可自己受罰嗎,我成全你!來人啊,把蘇培盛給我拉下去,打三十大板!」
「蘇公公,」詩玥瞪大眼楮,掙開兩個婆子的拉扯,撲到福晉跟前,「主子,主子,你打奴婢吧,奴婢願意受罰——」
「詩玥,」蘇偉喚了一聲,「我沖撞福晉,理應受罰,你別讓我于心不安……」
李氏側了側身子,看向蘇偉,眉心微攏。
「還等什麼呢?」福晉朗聲沖兩位拉人的婆子道。
兩位婆子面面相覷,卻誰也不敢先邁一步,姜嬤嬤橫眉一豎,厲聲道,「沒听到福晉的話嗎?忘記誰是主子了?」
兩位婆子一僵,踟躕著上前,蘇偉後退一步,仰起頭道,「不用麻煩了,蘇培盛自行領罰。」
「蘇公公……」詩玥無力地癱在地上,淚流滿面。
蘇偉雙目清明,轉身向門外而去。
院子里早有僕役搬來長凳,內院門房的看守執著板子,監督執行的是在後院當差的柴玉。柴玉看了蘇偉兩眼,緊抿唇角。蘇偉點了點頭,俯身趴在凳子上。
院子里傳來聲聲悶響,詩玥惶恐地爬到福晉身邊,扒住福晉的衣擺,「主子,主子,手下留情啊,蘇公公是四阿哥的人——」
「你起開!」詩瑤一腳踹在詩玥身上,詩玥應聲而倒,宋氏不忍地別過頭,「別用你的髒手踫福晉。」
「停手!」一聲呵斥猛地響起,屋內的人抬頭向外看去,一連串地燈籠涌進院子,為首的是張起麟、張保兩位公公,「貝勒爺到,」張起麟仰頭喊了一聲。
蘇偉轉頭,看一身藏青色蟒袍的四阿哥負手走進院子,四目相對時,蘇偉別開眼,四阿哥的臉還透著漲紅,估計是剛剛過了酒勁。
「給爺請安,」福晉並宋氏、李氏迎到門口。
四阿哥寒著臉,聲音清冷「不過一個丫頭罷了,福晉何必這般大動干戈?」
福晉驚詫地抬頭看向四阿哥,「爺忘了宋氏屋里的碧兒了?詩玥做出這種事兒,妾身實在顏面無光。而蘇培盛,為了一個這麼不知檢點的奴婢竟公然拿著爺的令牌威脅與我!」
「行了,」四阿哥打斷福晉的話,「詩玥與那個碧兒不同,是爺吩咐她伺候的。如今福晉既然已經知道,爺就找個日子把她納進來,這場鬧劇也到此為止。」
一屋子的人猛然安靜下來,宋氏、李氏都轉頭看向僵在原地的詩玥,只有福晉慘白著臉,硬撐著身子,半晌後緩緩下拜道,「既是如此,恭喜爺得了新人。」
四阿哥嘆了口氣,「爺累了,你們也都休息吧,蘇培盛沖撞福晉,罰他半年的例銀——」
「四爺,」福晉仰頭打斷四阿哥的話,「蘇培盛仗著爺的令牌威脅主子,滿屋子的丫頭奴才都看著呢,妾身既然罰他三十大板就沒有半路停下的道理。否則,妾身身為嫡福晉的顏面何在?難不成,妾身服侍四阿哥這麼多年,又為四阿哥誕下長子,如今連一個太監都打不得了嗎?」
「阿瑪,」不知是巧合還是人為,東廂房的門恰在此時被打開,弘暉穿著寢衣,赤著腳「 」地跑了出來。
「大阿哥,」乳母拎著小靴子慌忙地追了上來。
「阿瑪,」弘暉抱著四阿哥的腿,一臉懵懂。
「四阿哥恕罪,福晉恕罪,」乳母手忙腳亂地用毯子包住大阿哥,弘暉執著地抱著四阿哥的腿不放,「阿瑪,你明天跟弘暉出去看燈好不好?」
四阿哥低頭看了看弘暉,又抬頭看了看不讓半步的福晉,面寒如冰。
「繼續,」福晉揚聲道,四阿哥抱起弘暉走進屋內,福晉轉身跟了進去。
蘇偉抿了抿嘴唇,閉上眼楮,落下的板子卻沒有剛才疼。張保、張起麟不知何時接過了木板,每一下都是高高抬起,輕輕放下。柴玉高聲報著次數,三十下似乎很快過去了。
「啟稟貝勒爺、福晉,蘇公公已經挨過三十板,」柴玉進屋回報道。
四阿哥喘了口氣,弘暉在他的懷里睡得迷迷糊糊,「讓人帶他回去吧,半年的月例照扣不誤。」
「是,」柴玉俯身退下。
福晉看了四阿哥一眼,沒再吭聲,宋氏、李氏都垂著頭,屋內氣氛一片凝滯。
四阿哥低頭看了看還癱在地上的詩玥,放輕聲音問道,「我記得你娘家姓武?你父親外放山陽縣縣令,叫武柱國?」
詩玥呆愣了半天,才慌手慌腳地跪正身子,「是,奴婢原姓武,父親,父親得四阿哥看重,得了個外放縣令的差事。」
四阿哥點了點頭,福晉冷冷地看了詩玥一眼。
「福晉最近多辛苦些,在西配院再收拾一間院子出來,派些下人去伺候。等過了年關,爺就把武氏的籍冊送進宗人府。」
「是,」福晉面無表情地站起身行了一禮,詩玥的身子抖了抖,想說什麼又沒敢開口。
四阿哥把弘暉遞給乳母,起身向門外走去,李氏、宋氏都行禮恭送。
四爺走到門口,路過柴玉身邊,微停腳步,冷冷地吩咐了一番,「三進院兒已經收拾干淨,你明兒個就帶弘暉搬過去。大阿哥身邊的乳母不經事,全部換掉!」
「是,」柴玉俯身領命,福晉腳一軟,癱在了椅子上。
作者有話要說︰詩玥不是番外那個可憐的吉常在,她姓武,親們可以去查一查她到底是誰哦!
福晉又鑽牛角尖了,她一直過于重視自己身為福晉的顏面,不過小蘇子也確實……福晉要是退了,以後就真沒威嚴了,所以親們理解一下,畢竟在這個男色的時代,所有女主都有不可掩飾的缺陷……O(n_n)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