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三十九年
浸著寒氣的臘八節,在後半夜飄起了鵝毛大雪,蘇偉被小英子扶著走在回東小院的路上,滿是自嘲的苦澀心境讓他很想應景地高唱一曲竇娥冤。
小英子一路上小心翼翼地偷瞄著蘇偉,滿臉的欲言又止,在進了東小院後才帶著哭腔地勉強憋出一句,「二師父,對不起。」
蘇偉轉過頭看他,小英子竟抹著袖子,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
「你怎麼了?嚇著了?」蘇偉甚是不解地看著李英,「師父沒事兒,統共沒挨上幾板,張保他們都是做個樣子的。」
「可是,要不是我不中用,」小英子抹了把眼淚,抽著鼻子,「二師父也不用挨打。我知道,要是兩位張公公在,肯定不會這樣的。」
「誒呀,別哭了,」蘇偉捏捏小英子的臉,「張保他們在也不會好哪去兒的,再說誰能想到事情會這樣。咱們趕緊進屋休息,你師父的**現在還腫著呢。」
「哦,」小英子慌張地上前攙扶蘇偉,「我一會兒去燒點兒熱水,咱們屋里有不少去血化瘀的藥,內服外用……」
四阿哥走出福晉院子時,地上已經潔白一片,兩對淺淺的腳印在晃動的燈籠下蜿蜒而去。
「主子,路滑,您小心,」張起麟接過燈籠給四阿哥照著腳下。
四阿哥抬眼,望向黑如濃墨的去路,面色如鐵。
一行人步履匆匆地回到東小院時,李英正端著水盆走出房門。
四阿哥腳步未停,直接進了後院,剛好踫上李英,「給貝勒爺請安,」小英子俯身道。
四阿哥隨意地擺了擺手,壓低聲音問道,「你師父睡了嗎,傷勢怎麼樣?」
「睡了,」小英子垂下頭,「師父不讓我看傷,說是沒大礙,吃了點兒藥就上床趴著了。」
「胡鬧,怎麼能不看傷呢,」四阿哥蹙起眉頭,轉身上了台階,掀開簾子邁進屋門。
蘇偉大字型趴在床上,頭沖著床里,身上蓋著棉被,一動不動。
四阿哥從抽屜里翻出去血化瘀的外用傷藥,放輕腳步走到床邊,棉被還沒掀起來就被蘇偉一把捂住。
「爺給你抹點兒藥,」四阿哥坐到床邊,放輕聲音哄勸道。蘇偉磨蹭著把頭轉過來,一雙大眼楮紅彤彤的。
四阿哥捏緊淡紫色的瓷缽兒,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四目相對間,竟也紅了眼眶,「你想讓爺心疼死是不是?」四阿哥俯□子,跟蘇偉額頭貼著額頭。
蘇偉囁嚅了兩聲,弱弱地開口道,「詩玥怎麼辦?」
四阿哥輕輕地親了親小蘇子的鼻尖兒,「你說怎麼辦就怎麼辦?無論如何,爺都不會虧待她。」
「能送她走嗎?」蘇偉扁起嘴,又被四阿哥在唇上親了親。
「能,」四阿哥應了一句,目色溫柔似水,「她若想走,爺定然讓她風風光光地回鄉,給她陪送豐厚的嫁妝,讓她一生衣食無憂。」
「恩,」蘇偉略略地點點頭,抽了一下鼻子,「小英子呢?」
「小英子在外面守著呢,」四阿哥直起身子,掀開棉被,「爺給你上藥,不讓別人看。」
蘇偉鼓起腮蹦子,轉了頭,聲音還帶著小小的哭腔,「早被人看光了,我挨了多少次板子了。我就是不想讓小英子看見我哭,剛他哭,我還說他來著。」
四阿哥笑了一聲,打開紫色的瓷缽,暈開些藥在手上。
「你輕點兒……」蘇公公不滿地埋怨道。
「是,」四阿哥拉著嗓子,應了一聲。
「不許做壞事,」蘇偉撐著脖子,轉頭怒視四阿哥。
「是,」四阿哥彎彎嘴角,安撫地拍拍一肚子不放心的蘇偉。
蘇偉趴回枕頭上,迷迷糊糊間被藥抹得涼涼的屁屁上被一個溫熱的柔軟物體輕觸。
「爺和你一起睡一會兒,」四阿哥掀開被子,擠到蘇偉旁邊,將人往懷里摟了摟。
蘇偉伸手模模四阿哥的喉結,嘟嘟囔囔道,「你酒醒的還挺快,我還以為你得睡到早上再來救我呢。」
四阿哥嘆了口氣,拍拍蘇偉的後腦勺,「你猜得本是不錯的,爺能清醒過來都虧張保和張起麟,這兩人給爺灌了六碗醒酒湯,要不然爺真得等早晨再去救你了。」
蘇偉幸災樂禍地笑了兩聲,片刻後又生起悶氣來,「你以後都不許調戲我了,萬一再被人闖進來怎麼辦?」
四阿哥倏地睜開眼楮,看得蘇偉背後發寒,「今天的事情要是再發生,爺這個貝勒就白當了。」
張保、張起麟聚在東小院廊下,天邊已經擦亮,這個漆黑漫長的夜晚總算走到了盡頭。
「今兒的事兒,咱們倆都月兌不了責任,」張起麟沮喪地坐在台階上,「雖說貝勒爺沒追究,咱們也沒臉見蘇公公了。」
張保靠在廊柱上,瞥了一眼張起麟,「就算咱們倆在,事情也不會比昨晚好多少。你我都是奴才,還能攔住福晉不成?如今自責是于事無補,關鍵還得想想以後怎麼辦。」
張起麟拄著下巴,皺起眉頭,「能怎麼辦,加強守衛,多設值守?」
「值守能攔住福晉?」張保瞪了張起麟一眼,「再說,昨晚的事兒已經被詩玥擋了過去,咱們根本沒理由加強守衛,否則不是明著告訴人家東小院有貓膩兒嗎?本來福晉對蘇公公就夠忌諱了。」
「那……」張起麟略一思索,「那就只能再多設眼線,以保證隨時有人給咱們通風報信兒。就像昨晚,如果詩玥姑娘早到一會兒,情況就不一樣了。」
「這倒沒錯,」張保點點頭,「不過憑咱們宮里的老人是不夠了,前院後院的門房都得安排我們的人,還有巡邏的侍衛。這事兒跟傅鼐通個氣兒就行,這人聰明,又對主子忠心,自然知道該怎麼辦。」
「那就這麼辦,」張起麟撲了撲衣擺站起身,「我去找庫魁和蕭二格,看他們那兒有沒有可靠的人,先往各個院子的門房插兩個。」
「那我去找傅鼐,」張保走到台階下,忽地頓住回頭看了張起麟一眼。
張起麟正扣著太監帽,被張保的一眼掃得背脊發涼。
福晉院里,西廂房中
詩玥愣愣地坐在床上,一件湘妃色綴金絲雀紋的襖裙擺在一旁。她卻沒有換上,甚至沒敢去踫,那是主子才能穿的衣服,與她而言猶如浸了毒的丹蔻,艷麗卻致命。
雙交四菱花的窗透過一絲光亮,院子里漸漸有了人聲。詩玥往床柱旁躲了躲,她很恐懼,比昨晚還要恐懼,一顆心像被墜在無底深淵的上頭,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被暗處伸來的魔爪拉進無邊的黑暗。
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詩玥一驚,卻是小丫頭絮兒端著臉盆走了進來,「詩——不,小主,奴婢來伺候您洗漱了。」
用過早膳,宋氏、李氏又聚到了福晉的屋里,鬧了大半個晚上,三個女人的容色都帶著胭脂水粉難以掩蓋的憔悴。
詩玥低著頭,姿態僵硬地跟著絮兒走進正堂,平日里看慣的幾位主子,如今猶如三堂會審的衙官,冷漠而威嚴。
「喲,」李格格最先開口,「這丫頭打扮起來,是比常人鮮亮,看來爬主子床這種事兒,也不是隨便個奴婢都能干的。」
滿屋子的侍女都低下了頭,詩玥臊得滿面通紅,撲通一聲跪在屋子當中,「奴婢給福晉請安,給兩位小主請安。」
福晉偏過頭,端起茶碗,聲音默然,「起來吧,如今你也是主子了,別再拿出這奴才的做派來,當心給貝勒爺丟人。」
「可不是,」李氏輕笑一聲,「你這主子叫的順當,我們听的可不順當。」
詩玥咬著嘴唇,眼淚順著臉龐滑下,絮兒左右看看,上前攙扶著詩玥起身。
福晉放下茶碗,容態淡漠,「你這幾日先在西廂房住著,西邊兒的院子正在收拾,缺什麼少什麼就跟我說。你是我的家生丫鬟,這衣裳首飾的我來給你添,著空再給你父母去封信。等四阿哥向宗人府報了你的籍冊,你就是正經主子了。絮兒這丫頭就跟著你吧,我再給你派三個小的,兩個嬤嬤。」
「謝,謝福晉,」詩玥顫抖著一俯身。
「福晉,」門口值守的小宮女邁進屋門,「張起麟公公求見。」
福晉深喘了口氣,「讓他進來。」
「是,」小宮女躬身退下,張起麟隨後而入。
「奴才給福晉請安,給幾位小主請安,」張起麟俯身行禮。
「有什麼事?」福晉目光揚起,隨意地落在梁棟的雕繪上。
「回福晉,貝勒爺令奴才給武姑娘送些東西,」張起麟起身掏出冊子,「烏拉貂皮五條,棉線三斤,木棉十斤,絨三斤,倭一匹,閃一匹,雲一匹,衣素一匹,高麗布二匹,毛青布二匹……成衣兩箱,金銀頭面兩副,珠飾八寶簪一枚,銀鍍金點翠串珠流蘇兩只……白銀百兩,」報完額目,張起麟特地咽了口唾沫,潤潤嘴皮子開口道,「貝勒爺擔心福晉自己貼補武姑娘,特地讓人備置了這些,還請福晉代為點收。」
「不用了,」福晉面無表情,「張公公直接交給武氏就好。」
「是,」張起麟略一俯身,轉身將冊子遞給了詩玥。
詩玥愣愣地看著,半天沒有伸手接,還是絮兒反應過來,代為接過,沖張起麟道了聲謝。
張起麟行禮退下,屋內一片沉寂。
半晌後,李氏冷哼一聲,「武妹妹真是好大的榮寵啊。」
十二月似乎一直是紫禁城過得最為繁忙的一月,眼看著年關將至,太後向皇上進言,解了惠妃的禁足,一家人和和□□地度過年關。皇上純孝,依太後之意下旨,當天惠妃總算得以邁出宮門。
然,隔天的御門听政,一直抱病的索額圖突然拖著虛弱的身體跪到了台階下,高呼著聖上為平妃做主,為赫舍里氏主持公道,老淚縱橫地一番哭訴,最後暈倒在朝堂上。
一份布滿灰塵的秘密脈案呈在聖上面前,記下這份脈案的太醫幾年前暴斃在回鄉的路上。由脈案可以看出,逝于鐘粹宮的平妃不是病死,而是被人毒死的。
一石激起千層浪,索相的這次伸冤,讓人們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平妃、小阿哥、宮女桃兒的離奇死亡。好不容易解了禁足的惠妃又被人推向了風口浪尖,流言如沸中,人們都不再關心那份脈案的真假和由來。
年關的家宴,氣氛尤為凝滯,皇上坐于正中,雙手交握。
四妃坐于兩側,容色各異,惠妃一直低著頭,面色蒼白。
半晌後,皇上幽幽地嘆了口氣,「後宮多事,前朝不安,好不容易過個年,朕也不想你們都悶悶不樂。回想起來,後宮妃嬪的位分也好久沒動過了。」
宜妃微微垂首,「皇上說的是,如今葛爾丹之亂已定,成年阿哥們也紛紛建府,皇上是該提拔提拔後宮的姐妹們了。」
皇上點了點頭,「朕早就在思量了,如今趁著好時候,跟你們說一說,大家也好分個喜慶。」
「這個主意好,省的姐妹們亂猜,」德妃微笑著道。
皇上略略地笑了笑,「庶妃衛氏,養育八阿哥有功,晉良嬪。」
坐于人後的衛氏一愣,慌張地站起身,「臣妾謝皇上恩典。」
皇上擺了擺手,「庶妃瓜爾佳氏,恭和淑慧,晉和嬪。」
瓜爾佳氏起身謝恩,皇上點了點頭,側身看向人群後容色淡然的佟佳氏,「庶妃佟佳氏,淑儀素著,又為孝懿親妹,堪為貴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