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
一月末,皇上巡幸五台山,四阿哥等隨同前往,歸京時已至二月中旬。
蘇偉挑了個情好的天氣,帶著小英子到城隍廟口趕市集,一路熱熱鬧鬧地玩得很痛快。
午時,兩人進了飄香居。飄香居這幾年有漸漸做大的趨勢,幾道招牌菜越來越有風味,聞訊而來的人也越來越多。
蘇偉、小英子進門的時間正是飯點兒,門口還等了幾伙人,看裝束倒不像本地的。
「哎,蘇爺您來了,」掌櫃的率先看到蘇偉,緊忙緊兒地迎了出來。
蘇偉看了看門口等位的客人,回頭問道,「還有位置嗎?」
「有,有,」掌櫃的略略地壓低了聲音,「您樓上請。」
蘇偉點了點頭,跟著掌櫃的往樓梯走,他是飄香居的熟客,又身份特殊,在京城開飯館兒的商戶哪個不長一對成精的眼珠子。
「喂!」一聲少年的輕呵。
蘇偉轉過頭,門口的人堆里一個十四五歲的男孩兒怒氣沖沖地瞪著掌櫃,「不是說沒位置嗎?我們在這兒等了半個多時辰了,憑什麼他一來就有位置!」
「這……」掌櫃的一時語滯。
少年身旁的老者拽了拽少年的衣袖,小聲道,「別惹事,這京城里到處都是達官貴人。」
「什麼達官貴人?」少年瞪了蘇偉一眼,「官也不是什麼好官!看著門口站了這麼多人就直接往里走,也不害臊!」
「我!」蘇偉一時沒繃住,瞪圓了一雙大眼楮。
掌櫃的看了蘇偉一眼,慌忙上前攔住少年,「這位小哥兒,蘇爺是我們店里的貴客,樓上留有常席。您若是等得久了,不如換換別家?等來日再登門,小店必然盛情款待。」
「憑什麼?」少年繞過掌櫃的,直奔蘇偉而來,「當官的得為百姓做事懂不懂?吃個飯都走後門,你肯定是個鴨過拔毛的貪官!」
「那叫雁過拔毛!」蘇偉實在受不了了,擼起胳膊走下樓梯,手指直戳少年的腦門,「我告訴你,小屁孩!一我不是當官的,二我吃飯花錢,哪里走後門了!掌櫃的給我留位置,憑的是我們常年來往的情分!你一個牙都沒長齊的小屁孩,不知道尊老愛幼,在人家店里大吵大鬧,無理辯三分卻連個成語都說不明白,還在這里叫人怎麼當官,也不怕貽笑大方!」
「我——」少年漲紅了臉,「等我攥夠了錢,我一定好好讀書的!將來當官肯定比你們這種人強!」
「喲呵,」蘇偉抱起肩膀,「還挺有志氣的,不過看你這樣子估計是沒什麼讀書的天賦。」
「你!不讀書我也能當官,也能抓壞人!」少年捏起拳頭,一臉的不服氣。
「誒誒,」一旁的老者拉住少年,沖蘇偉一躬身道,「這位少爺,我們小李郎自小失了父母,缺人管教,做事兒一根筋。您看在他年幼的份上,別跟他一般見識了。」
是個孤兒!蘇偉一愣,看了那少年一眼,少年氣鼓鼓地脹著腮幫子,滿眼的真性情倒讓一直扎在人精堆兒里的蘇偉頗為親切。
略一思索,蘇偉回頭沖掌櫃的道,「勞煩多拼兩張桌子,我今天和這幾位一起吃。
掌櫃的一愣,隨即連連點頭道,「好,好,我這就去準備。」
飯桌上,少年還梗著脾氣,蘇偉看著好笑,轉頭跟那位老者聊了起來。原來,他們一伙人是由江寧進京做生絲買賣的,只是這次趕上的時候不好,剛有大商隊入京,他們手里的生絲都被壓了價,一連談了好幾家都合不攏。如今,眼看著就要砸在手里了。
「什麼‘時候’不好?」小李朗嘟起嘴沖著蘇偉嚷嚷,「都是官商勾結,要不——」
「小李!」老者眉毛一瞪,少年扁了扁嘴。
蘇偉眨巴眨巴眼楮,看向少年,「在下姓蘇單名一個偉字,不知小哥兒高姓大名啊?」
少年小驕傲地仰起頭,「小爺坐不更名站不改姓,祖姓李,單名一個衛字。」
「哦,李衛,」蘇偉點點頭,隨即一愣,這個名怎麼有點兒耳熟?
小英子跑進東小院時,正踫上了要外出的四阿哥,「奴才給貝勒爺請安。」
四阿哥向他身後看了看,「怎麼就一個人?蘇培盛呢?你們不是一起出去的嗎?」
「額……」小英子撓撓後腦勺,「二師父還在外面呢,奴才是回來取銀子的。」
「取銀子?」四阿哥蹙起眉頭,「你們出去玩不帶銀子?」
「不,不是,」小英子慌亂地擺擺手,「是,是要用的銀子有點多,身上不夠。」
「多少?」四阿哥揚起眉梢。
「八百兩……」
永和宮
四福晉入宮給德妃請安,德妃語態若往常一樣隨和,神色卻始終未舒展。
眼見著到了午時,四福晉本想起身告退,德妃卻命人取了一摞冊子上來,「你來挑一挑,這些都是額娘精心擇選上來的,你跟在老四身邊也這麼多年了,當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
福晉心里咯 一聲,急忙掩住面上的轉變,伸手拿了幾本冊子翻了翻,都是近年入選的秀女,滿漢俱全。
「額娘想得周到,」福晉放下冊子,踟躕了一番開口道,「只是這後院進人的事兒,還是容兒媳跟貝勒爺提上一句吧。否則這樣貿貿然地定了,兒媳怕在爺那邊不好交代。」
「你放心,」德妃低頭轉了轉手上的瓖珊瑚松石鏤金護甲,「老四的事兒是他皇阿瑪問起的,聖上指給他的人,他怎樣也不能拒絕。你回家跟他通個氣兒也就罷了。」
福晉抿了抿唇,微微頷首,「是,兒媳遵命。」
傍晚,蘇偉捧著裝自己全部家當的木盒子呆坐在床上。今兒個他十分大氣地把李衛一伙人手里的生絲都買下來了。其實,他八百兩的積蓄是全不夠的,還是飄香居掌櫃的幫著找了家靠譜的綢緞莊合伙,才算補上了被大商隊壓下的價格。
如今想來,蘇偉是後老悔了,他就憑了那少年江南的出身,李衛的名字,就把自己的積蓄都搭進去了。萬一那小屁孩不是李衛當官的主角怎麼辦?要知道,自從他和他家四爺那啥了以後,除了逢年過節,他就沒得過賞銀!%>_&1t;%
四阿哥進屋時,看到的就是捧著個空盒子,泫然欲泣的蘇公公。
「這是怎麼了?」四阿哥負手走到床邊,「爺今兒听說,咱們蘇大總管都開始做生絲買賣了,一氣兒花了八百兩,賺了多少啊?給爺分點兒!」
「你個死沒良心的!」蘇偉怒瞪回去,「我還不都是為了你,你還我銀子!」
四阿哥愣愣地眨了眨眼楮,「這跟我有什麼關系啊?爺沒讓你出去當冤大頭啊!」
「你還說!」蘇偉把木盒子往四阿哥懷里一塞,「你都好幾年沒賞我銀子了!小豆丁的時候你一出手就是五十兩呢,現在二格格都比你大方!我不管,我好歹是六品的大太監,不能這麼丟人!你給我把這個盒子裝滿!」
四阿哥被小蘇子的無理取鬧震無語了,低頭看看那空空的木盒子頗為好笑,「你天天守著庫房,想要銀子還不容易?給爺守了這麼多年院子,真就只攢了八百兩?」
「我是假公濟私的人嗎!」蘇偉理直氣壯地吼了回去,「我攢的銀子都是月例,賞銀,和小的們逢年過節的孝敬,都是我應得的!」
「是,是,」四阿哥坐到蘇偉身邊,把人攬進懷里,「別那麼較真,爺的銀子不就是你的銀子嘛。來,跟爺說說那八百兩生絲的事兒。」
蘇偉扁扁嘴,把白天的事兒挑挑揀揀的說了。
四阿哥蹙起眉頭,不甚理解地看向蘇偉,「你就憑那少年的幾句話就覺得人家是用之才,然後就花了八百兩幫別人補壓價?」
「我,我,」蘇偉磕巴了幾句,「我積德!人家大老遠的進京,要是生絲砸在手里了,回去得影響多少織戶啊。」
「行啦,」四阿哥一巴掌拍在蘇偉後腦勺上,「你就說你被人忽悠了就得了,爺又沒怪你,這八百兩就當買教訓了!」
蘇偉撇撇嘴沒說話,穿越者總是寂寞的,爾等凡人都不能理解!
「不過,」四阿哥皺起眉心,「那個李衛說的官商勾結,倒是讓爺挺在意的。」
蘇偉眨眨眼楮,「李衛對當官的成見很大,我猜能他們那兒貪官太多了。」
四阿哥看了看蘇偉,「如今任江寧織造的是曹寅,他曾是皇阿瑪的伴讀,還當過御前侍衛,其生母孫氏又是皇阿瑪的乳娘,說是深得聖心。這江寧織造的位置也是數一數二的肥缺,歷來非皇族親近之人不得勝任。」
「曹寅,」蘇偉默念了兩遍,這名字也挺耳熟,驀地蘇偉一震「曹雪芹他爺爺!」
一個爆栗敲在蘇公公腦門上,四阿哥怒了,「不許罵人!」
蘇偉呲著牙揉著腦門,四阿哥抿了抿唇,沉吟半晌,「曹雪芹是誰?曹家的嗎?沒听過啊?」
蘇公公沉下臉,他就說他是寂寞的,「爺的意思是曹寅和商戶勾結?」
「如果那個李衛說的是真的,最有能的就是曹家,」四阿哥沉聲開口道,「這股商隊入京以壓下整個京城的生絲價格,見規模之大。而江南民間機戶的織機數是有限制的,能攬下這麼大筆的生意,若是沒有曹家開後門幾乎辦不到。更何況,他們能恰到好處地抓到時機,無聲無息地入京做下生意,見在京城也有足夠大的勢力幫忙安排。」
「那,爺要插手嗎?」蘇偉壓低了聲音。
四阿哥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曹家勢大,又深得皇阿瑪看重,不是爺能動得了的。更何況,如今貪瀆之風盛行,皇阿瑪又怎會不知?早年朝堂不穩,皇阿瑪為了拉攏滿漢八旗,是有意留下這些爛瘡的。現在想要拔除,只怕是會傷筋動骨。皇阿瑪都不敢動,爺又怎麼敢貿貿然地插手?即便心有不甘,也只能憑他爛下去,」四阿哥轉頭望向窗外,嘆了口氣。
「爺不要喪氣,」蘇偉彎彎嘴角,拍了拍四阿哥肩膀,「奴才敢保證,遲早一天,爺能光明正大,干脆利落地挖掉這些爛瘡!」
四阿哥轉頭看了蘇偉半晌,嘴角溢出笑容,「那,爺就承你吉言了。」
「主子,」張保的聲音由門外傳進,「福晉那兒請您過去。」
四阿哥看了蘇偉兩眼,蘇偉復又捧起空空的木盒沖四阿哥晃了晃。
四阿哥淌下一頭黑線,無視某人討好的笑容轉身沖外面道,「知道了,爺這就過去。」
福晉院里,四阿哥接過福晉遞來的單冊。
「是額娘挑的人,皇阿瑪下的旨,」福晉語帶小心,「管領耿德金的女兒,長相人品當都是無挑剔的。」
四阿哥隨意地翻了翻單冊,「既是皇阿瑪的旨意,抬回來也就是了,這後院人口漸多,你就得多費點心了。」
「都是妾身應當做的,」福晉福了福身。
四阿哥點了點頭,站起身向外走,「爺今兒個去武氏院里,你也早點休息吧。」
「是,」福晉抿了抿唇,俯身行禮「恭送貝勒爺」。
出了福晉院門,四阿哥的眉心攏到了一起。
張保小步跟上,四阿哥略略轉頭道,「明兒個你把庫房那件紅珊瑚給武氏屋里送去。」
張保微微一愣,隨即俯身領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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