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一年
京城
飄香居大堂里,蘇偉負手而立,迎面是面無表情的年羹堯與一臉笑容的何舟,小英子捧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站在蘇偉身後,破天荒地閉上了一路嘟嘟囔囔沒停過的嘴巴。
何舟為什麼會和年羹堯在一起,蘇偉已沒時間細想,此時既然故人相逢,肯定要過幾招才算自然。
「喲,何公公,」蘇偉一幅驚奇狀,瞪大了雙眼,拱起手直接越過年羹堯,沖何舟而去。
「蘇公公好啊,」何舟回禮,依然笑如當初,「咱們當真是好久沒見了。」
「不是,」蘇偉捏了捏手指,「得有五六年了吧,不知何公公這幾年是去哪了?現在還在直郡王身邊供職?」
「咳,這說來話長了,」何舟抿了抿唇角,「兄弟家里有了喪事兒,郡王爺特準我回家守孝,來來回回地耽誤了不少時間。近一段時間才回到京城,好在郡王爺不嫌棄,我也就是跑跑腿,干干雜活兒。」
「何公公太謙虛了,」蘇偉捧住雙手,向後挺了挺身子,「就憑您的本事,郡王爺一定是多加重用。不過,王爺身邊那個李進忠李公公貌似也是個會辦事兒的,這一山不容二虎,何公公剛回來確實得多擔待些。」
何舟緩了緩嘴邊的笑意,語氣依舊泰然,「多謝蘇公公費心,兄弟我年紀也不小了,不想再爭些虛名,如今能有個活計,有個營生,他日以安度晚年就滿足了。」
「何公公大義,」蘇偉又一拱手,「不過咱們到底老兄弟一場,他日有用得著的地方,何公公盡管開口。雖說蘇培盛不爭氣,但好歹蒙聖上、先皇後恩德,添為六品太監,這宮里宮外的內監中也說得上幾句話。您新喪歸來,也別太為難自己。」
蘇偉笑得無害,話說的卻相當噎人。何舟當初也是宮里數得上名號的太監,論輩分長足足長蘇培盛一輪,如今在蘇偉話中竟然落得要被個晚輩罩著的下場。
「那,多謝蘇公公了,」何舟抿著嘴角,垂下頭,盡量不讓人看到他緊咬的牙關。
蘇偉一笑,轉頭看向年羹堯,略帶驚訝地道,「呀,年大人,您怎麼還在啊?在等咱家嗎?」
年羹堯愣了愣,看了看何舟,又看了看蘇偉,一時不知該怎麼接。
蘇偉做恍然大悟狀,「啊,年大人莫不是跟何公公認識?那真是巧了,何公公也是咱家舊相識呢。要不,咱們幾個喝上一杯吧?這飄香居的吊黑魚湯味道很正,就是魚種不太好,跟也令尊由湖廣運來的烏鱧那是沒法比的。」
「不勞煩了,」何舟微微怔了一下,從旁插嘴道,「適才兄弟已經吃過飯,而且府里還有差事,不敢多耽誤,這就先行告辭了。」
「啊,是我的不是了,」蘇偉拱拱手,笑得像只招財貓,「咱家忘了今時不同往日了,何公公趕緊回吧,兄弟改日再專門請你。」
何舟邁出的步子被那句今時不同往日噎得一個趔趄,只好賠著笑,尷尬地往外走,臨出門前偏頭看了年羹堯一眼。
年羹堯回頭沖蘇偉拱了拱手,「在下也有事在身,先行告辭了,蘇公公留步。」
「年大人好走,」蘇偉斂了笑容,語態清冷,「令尊在外謀職不宜,年大人一舉一動都要三思而後行啊。」
年羹堯止了腳步,回頭看向蘇偉,蘇偉卻已轉身,跟著掌櫃的往二樓而去。
傍晚,東小院
四阿哥長嘆了口氣,看著蘇偉,帶著一臉的無奈何,「你干嘛非要去惹何舟,那個人不是個好相與的。」
「我也不是好相與的!」蘇偉像只炸了毛的貓,沖四阿哥揮揮爪子,「兩軍相逢,勇者勝!不挫挫他的銳氣,還當真讓他青天白日地挖咱們府的牆腳啊。」
四阿哥撫了撫額頭,嘴角帶著點兒笑意,「哪有那麼容易就被挖牆角了,年家的人若是牆頭草,爺要他們也不頂用。不過,年羹堯確實是個不好控制的,即便年遐齡對我唯命是從,他也一直保持觀望。如今正是年家的好時機,他動了心思也在預料之中。你在這個時候嚇一嚇他,說不定真能事半功倍。」
蘇偉得意地揚了揚尾巴,隨即又皺起眉道,「年家最近出什麼事兒了嗎?為什麼說現在是年家的好時候。」
四阿哥抿了抿嘴角,「郭繡近來再三請辭,他也確實年老多病,皇阿瑪雖然不情願,但也不能一直挽留。郭繡若是告老還鄉,湖廣總督的位置十有□□就是年遐齡的了。年羹堯任庶吉士,近來常出入南書房,皇阿瑪對他也頗為看好。年遐齡于地方有功,老退後,年羹堯的前途必然不限量。」
蘇偉眨巴眨巴眼楮,年家前途不限量的何止年羹堯一個啊。
轉眼六月初夏,皇上奉皇太後往塞北避暑,四阿哥與蘇偉又踏上了隨扈北巡的路程。
這時的塞北巡行要比蘇偉第一次跟著出巡時輕松許多,路上很多地方已經有了固定駐地,並開始修建行宮。此次,皇上便奉皇太後住在了鞍子嶺行宮,蘇偉跟著四阿哥也混到了一間帶著屋頂的房子,不用住帳篷了。
七月初,木蘭秋狩,算是塞北一年一度的盛典,除了各位皇族外,蒙古部落的貴族也是主力軍。不過,在蘇偉看來,就是一幫人騎著馬攆兔子,第一次看還挺激動,連著看了幾年,現在他寧願縮在棚子底下躲懶,省得吃一肚子灰。
幾天狩獵下來,四阿哥收獲頗豐,特意著人把自己獵到的活兔,毛皮上好的狐狸給太後和溫憲公主送了些去。
幾乎要進行半個月的木蘭秋狩,蘇偉白天在外面都是一副優秀太監的模範樣子,回到屋子里立刻攤成一攤爛泥,趴在榻子上連洗漱都懶得去。四阿哥得逗他,趁他不想動的時候上下其手。
蘇偉哼哼唧唧地在榻子上滾,四阿哥投濕了毛巾往他臉上擦,「你是越來越懶了,都是讓爺給慣的,現在得爺來伺候你了。」
蘇偉扁扁嘴,「我是老了,你還年輕呢,比不了。」
「又胡說八道,」四阿哥作勢在蘇偉脖子上咬了一口。
蘇偉捂著脖子往榻子里滾了一圈,一邊捧著手墊做防御,一邊想起什麼似的道,「溫憲公主的身體好像不太好,我那天送東西去的時候,听見屋里一陣咳嗽聲,下面的丫頭還說,公主有些中暑了。」
四阿哥蹙了蹙眉,「溫憲是額娘唯一的女兒了,七妹十二歲去世,額娘便病了一陣。如今溫憲好不容易逃月兌了扶蒙的命運,不能再有事了,等明天我抽空去看看。」
蘇偉點了點頭,用墊子捂住臉。四阿哥看著好笑,伸手探進他的衣服,模有點兒肉肉他的腰。
七月中旬,木蘭秋狩走到尾聲,鑾駕準備回京時,溫憲公主的病情突然惡化,高燒不醒。
「到底怎麼回事?之前不是已經好轉了嗎?」四阿哥寒著臉,站在溫憲公主的外間內,質問跪了一地的太醫。
太醫們你看我,我看你,最後還是為首的何太醫叩頭道,「貝勒爺恕罪,臣等已經盡力了。公主身體虛弱,解暑的藥物都是散熱清寒之物,如今暑氣散了出去,卻引起了內寒,高燒不退。」
「廢物!」四阿哥隨手打碎一只花瓶,滿屋子的太醫長跪不起。
「主子,」蘇偉走到四阿哥身邊,小聲勸了兩句,揚手叫小太監們進門把碎片收拾干淨。
「貝勒爺,」溫憲公主的近身侍婢寶笙紅腫著眼楮走了出來,「貝勒爺,公主醒了,想見您。」
四阿哥想了想,也顧不得男女大防,跟著寶笙進了內室。因公主高燒,出冷汗,著不了風,七月間,屋內也關著窗戶。一掀開簾子,一股熱浪撲面而來。
屋內,溫憲公主床前擋著一扇屏風,影影綽綽的白紗後,溫憲躺在床上,「四哥,你來了……」
公主的嗓音沙啞的不似少女,四阿哥蹙起眉頭,「你身子這樣虛,為何還跟著太後來塞北?為何不盡早跟四哥說?」
「讓四哥費心了,」溫憲緩緩地搖搖頭,「妹妹已嫁做人婦,很多事身不由己……今兒冒昧請四哥來,是有事兒想請四哥幫忙。」
「你說,」四阿哥嘆了口氣,「咱們是親兄妹,你的交代,為兄一定辦到。」
溫憲彎了彎嘴角,「我從小在太後身邊長大,跟兄弟姐妹,或者額娘都接觸不多。但如今,四哥對妹妹的關心,讓妹妹真心覺得,有家人真好。」
四阿哥偏了頭,深深地嘆了口氣,「是四哥疏忽你了……」
溫憲輕輕地搖了搖頭,「四哥不要這麼說,你我都是愛新覺羅家的人,能這般相處已實屬難得了。妹妹知道自己快不行了,如今只想求四哥回京後幫妹妹查一件事。查出結果後,若額駙有參與其中,請四哥幫妹妹——將他正法!」
四阿哥一愣,眼神濃重地看向屏風內,溫憲公主辛苦地喘了兩口氣,繼續道,「若額駙沒有參與,就請四哥多照顧照顧他……妹妹嫁給他後,他對妹妹一直恭敬,也很關心……至于是查什麼事,寶笙最清楚,妹妹走後,請四哥把寶笙帶回府……」
「公主,」寶笙哭著跪到溫憲公主的床旁,「奴婢不走,奴婢跟您一起去。」
「傻丫頭,」溫憲已無力多說話,只余起起伏伏的胸口,昭示著她還在做最後的抗爭。
蘇偉等在內廳門口,看著臥房的方向,心里唏噓不已,這個時空,無論是何種身份的女性,都難以獲得真正的幸福。溫憲公主的婚事在外人看來比起扶蒙的公主幸運百倍,實際上又何嘗不是朝堂上的一次交易。
四阿哥走出來時面色微白,眼神凝重,與蘇偉對視片刻後,輕搖了搖頭。
康熙四十一年,七月,溫憲公主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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