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小鳳聞言,思忖道︰「骨女了結了游鬼的世仇,散了一身的鬼氣,不該是一件十分值得感到慶幸的好事……」
「有違天和。」話說至一半,蘇折卻已經長嘆一聲,頓了片刻,隨後又不緊不慢地說道,「沾染了人間因果的鬼怪不入輪回,不得轉生,鎖入四方陰陽之境,鬼門大開之時,方可游于陽間,百年之期一逾,塵歸塵,土歸土,孤魂野鬼便會消散一空,成了一團散在人間的鬼氣。這豈非不是件人世間有違天和之事?你莫非覺得這實則是件能讓人感到心喜的好事?」
陸小鳳模了模自己此刻光溜溜一片的下巴,訕訕地道︰「你是不是……很快又要去抓鬼了?」
果然,隨著一陣竹杖敲擊著地面清脆的啪嗒啪嗒的聲響,待到陸小鳳眨眼的功夫,蘇折竟已走至了客棧的門口,那只身形靈巧的白狐也在幾個起躍之間趴在了蘇折的肩膀上,圍成了毛茸茸的一圈,蘇折不由緩聲嘆道︰「是。我現在就要去找兔子了。」
身後隨著的是一群散發著一陣陰寒鬼氣,不成人樣的向著他齜牙咧嘴的群鬼。
陸小鳳忍不住又抽了抽自己的眼角,齜了齜牙,道︰「那只兔子也是只小鬼?」
蘇折道︰「是比鬼還要更可怕得多的東西。」
陸小鳳張了張嘴,終于還是閉了口,不語。
臨行之前,蘇折頓了頓腳下的步子,微微側過身子,忽而勾了幾分唇角的笑意,道︰「我有沒有和你說過,我其實並不是個道士?」這話卻是偏過頭在與花滿樓說的。
花滿樓道︰「你說過你是個假道士。」
蘇折道︰「我其實是個和尚。」
花滿樓笑道︰「我本以為我知道的很多和尚應該都是不長頭發的。」
「我曾經是個和尚。」蘇折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腦袋頂上,笑道,「不過後來我又長出了頭發。」
花滿樓但笑不語,縈在唇邊的一縷笑意總是柔柔的,像春風一樣的柔軟溫暖的笑意,又隨著幾分讓人從骨子里覺出的酥軟。
蘇折忽而輕聲嘆了一聲,道︰「我其實是個活了很多年的老和尚。」
花滿樓稍稍沉吟片刻,片刻後,眨了眨那雙看起來灰蒙蒙的黯淡無光的眼楮,輕笑幾聲,道︰「莫非你下次來見我的時候,還待著我向你行過一個佛禮,再道上一句……」遂雙手合十,笑道了一聲,「老和尚這廂有禮了。」
「這主意實在是妙極!」聞言,蘇折笑而不語,陸小鳳卻是已經在一旁擠眉弄眼,看上去怪模怪樣的擰起了自己兩邊的眉毛,大力地鼓吹著。隨即拉長了十分可氣的不緊不慢的調子,緩緩地說道,「若是下次再見了蘇兄,便不該喚道蘇兄,蘇大才子,蘇書生,或是蘇道士,都該改叫蘇和尚,蘇禿驢了。」
……
夜,無風,冷月。
高高的月在晚上的青石板路上灑下了一層霜,又白又冷的寒霜,寒氣從冰冷的青山板上滲出,透過腳底板慢慢地往上爬,緊攥住了街上的人的胸口,一股森然的寒意透得人心底發涼,直至牙齒都開始受不住的打著顫。
一個酒鬼搖搖晃晃地從街口的拐角處走了出來,接口的拐角處有一間不小的賭坊,賭坊里大多也都是些三教九流的小人物,隱約還能听見賭坊里的伙計搖著色盅叫嚷著的聲音。
酒鬼轉身又走進了對面的一座小樓里,樓里燈火通明,一眼瞧上去當真是脂粉氣十足。勾/欄向來總是開在賭坊不遠處的,嫖/賭向來不怎麼分家,這世上大多喜歡賭的人半數都是喜歡嫖的,而這世上喜歡嫖的人多少都是有些愛賭,為了方便這世上既愛賭又愛嫖的人,賭坊和勾/欄似乎向來都不怎麼分家。
酒鬼吐著滿嘴的酒氣正待要踏入了那勾欄,迎面卻撞上了一人,酒鬼定楮一看,眼前的人影模模糊糊的,剪成了好幾個影子,但隱約還能瞧見是個穿著一身白色布衫的年輕書生。
酒鬼正待破口大罵,酒鬼本就是街上一無賴的痞子,撒潑打橫什麼的最是拿手,如今又是大醉,膽子更是越發的大了些,罵起人來本該是大膽得很的。
然而,酒鬼隨後卻听得了一個溫溫潤潤的不慍不火的聲音,原來男人的聲音竟也是可以這般溫潤動听的,「抱歉了,這位兄台。」那酒鬼隱約瞧見那書生閉著眼拱手向著他溫溫潤潤地笑著,只覺得本來滿滿的脾氣此時卻像是個被戳了個洞的皮球,一下泄了個干淨。
酒鬼心道,
——他今兒個心情好,索性便不和瞎子再計較了。
酒鬼打著幾個酒嗝,迷迷糊糊地說道︰「瞎子……瞎子……也來嫖/妓嗎?」
那書生聞言卻是忽然騰地一下便紅了臉,半晌,待到那面上的紅意退去,才瞧著似乎有些局促的說道︰「我是來找人的。」仍是溫溫潤潤的好听得很的嗓子。
今兒個的這勾/欄里竟然意外的安靜得很,安靜得竟不像是一個勾/欄了,就連樓前負責迎客的姑娘也不見了蹤影,酒鬼搖搖晃晃著步子便要走進這樓里,樓里的門開了,走出兩個擦著不少粉的年輕姑娘,攔住了那酒鬼。
一姑娘嬌聲道︰「大爺,今兒個可真是抱歉了。」
另一個姑娘遂也輕聲勸道︰「爺,今兒個晚上整棟樓里的姑娘可都被一位大爺給包下了,樓里的姑娘今兒個可都不接客了。」
那酒鬼晃了晃似乎有些暈乎乎的腦袋,卻是忽然怒道︰「你們……只攔了我,那……那怎麼不攔住……攔住那瞎子……那書生?」
兩個姑娘相視一眼,四下瞧了瞧,都是空蕩蕩的一片子,不見半分的人影,又是哪來的什麼瞎子書生,想著多半該是那個酒鬼喝醉了在胡言亂語,也不當意。
那酒鬼便瞪著眼,哆嗦著雙唇,眼睜睜地地瞧著那書生不緊不慢地拄著一根青竹杖進了樓里,脖子上竟不知何時圈了一只純白色的狐狸,全身上下都是白的,眼珠子都泛著一陣似乎蹭亮蹭亮的白光,純白色的瞳仁。
那酒鬼見了,現下,便是覺得自己雙腿都開始忍不住打顫起來。
「啊嗚~」又見那白狐狸每次一搖身後的尾巴,眼珠子里的白光便盛上幾分,周身都開始泛著一股不同尋常的白,將那瞎眼的書生籠在了一層白色的光暈里,一層飄飄忽忽的,輕盈的似乎在躍動著的柔和美妙的白色光暈。
這哪是個人啊,莫非,莫非……這是撞上了……
只見那書生不由伸手抵著唇低低地笑了幾聲,那唇邊暈開的幾分笑意竟是一番說不出的清雅好看,連眉梢都染上了幾分溫溫柔柔的眼色,
——終于……找到了。
——很快,很快……便又該要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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