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祖輩輩 第三十三章

作者 ︰ 禛言

第三十三章

十月下旬,稻子收割完畢,農忙時節已經過去。不是所有站都是第一言情首發,搜索+你就知道了。下午的後半晌,太陽偏西了,花崗山的影子覆蓋了曾家灣前面的大半個壟坑。曾朝順家接親的隊伍從沖灣方向沿著山邊邊上的那條小路上來了。

隊伍剛轉過筆架山,住在正屋東廂房的曾奇媳婦周修秀熱心地叫道︰「唐家嬸娘,快接親咧,新娘子來了咧!」

「真到了呀!快快,朝福呀,拿鞭炮呢!」唐氏一邊叫喚,一邊踮著小腳從東頭橫屋里出來,趕到正屋台階上,用手搭在額頭上觀看著。

听到叫喚聲,村里沒有出工的婆婆,在家里織草席的嫂子媳婦伯娘嬸娘,還有細格幾都來到正屋台階上看熱鬧。

張金玉抱著她的第三個孩子一邊喂女乃,一邊從西廂房里出來,她邊走邊嚷嚷道︰「唐家嬸娘,多叫幾個人幫手哪,鞭炮放多點,場面才熱鬧咧!人家水田是誰呀,可是公社湯書記的妹子呀,比不得我們咯些平頭百姓,要熱鬧些咧!」

唐氏笑眯著眼楮道︰「早準備了咧,水田今日里過門來,再嗎樣,我們家都肯定要讓湯書記親家臉上有光嘛!」

張金玉笑起來,道︰「唐家嬸娘咯樣能干格婆婆,操辦得幾好,水田進了門真享福咧,哪象我們咯樣不值錢,進門的時候,連酒席都是省著辦的,客面稍稍寬一點都不肯請!」張金玉當著大伙的面就數落起她婆婆高氏的不是來了。

唐氏怕傷了高氏和曾風雲的顏面,岔開話道︰「看,細格幾長得多好呀!你看,你看,幾好的,你都替風雲生下三個了,我家朝順媳婦才進門,哎呀,我都心癢癢的,想抱孫崽咧!」

「老姊妹哪,那還不快得很,明年咯時候,你就有得事做了。」黃氏笑眯起眼楮,接話道。曹冬梅也笑著道︰「嬸娘,媳婦進了門,你還有嗎愁的!看你家朝順,到底讀了書,又當了好幾年干部,回灣里來,還是把人家鳳凰給引了來,想想都舒心死了,誰人有咯樣能耐,討得到公社書記的女呀!」

她們正說著話,高氏卻踮著小腳從西廂房那邊自己屋里出來,來接手抱張金玉懷里已經吃完女乃的孫崽。顯然,她沒有听到張金玉剛才說的話,或者听到了故意裝做沒有听到。這會兒,她邊過來邊問道︰「金玉呀,喂完二鳳了嗎?」

張金玉對她沒個好相道︰「催,催,催個鬼呀,你個老人就不曉得細格幾才多大一點,吃得慢咧!」

兩袋煙工夫,隊伍上了院前的塘壩。

這是一支不長的送親隊伍,隊伍前頭是四擔嫁妝。其中,兩擔被子,一擔挑箱,一擔臉盆腳盆。四個挑擔的小伙子都是曾家灣的,挑著擔走了這麼遠,四個人都月兌了外面的粗布長衫,穿著短褂,一臉的汗水。嫁妝的後面走著雙方迎親送親的親戚,有湯水田的哥哥嫂嫂佷兒、姨媽、舅舅舅媽,一個表姐和叔叔嬸娘。曾朝順家前去迎親的有他的姐姐姐夫,嫂子周月華,佷女曾華華。

湯水田走在隊伍中間,前面是她的嫂子和佷兒,後面是她的妯娌周月華和佷女曾華華,兩個嫂子都是她最講得來的朋友。她自己嫂子雖然跟她同年,卻是兩個細格幾的媽媽了,她們姑嫂情同姊妹。曾朝順的嫂子周月華為人善良、賢慧,這兩年來來往往中,湯水田與她的關系也非常融洽。做新媳婦,有些她母親叮囑了她,有些事她卻只能跟這兩個嫂子講。今天,她們都在她送親的隊伍中,也是她要求的。

今天,湯水田做了精心打扮。她穿一件水紅色上衣,里面的白色襯衣的衣領子翻在上衣的衣領子上。著一條淺色長褲,一雙白色布襪,黃色解放鞋。手里拿著一把紅色油紙傘。由于興奮、羞澀,加上走了這麼遠,她那條條的秀氣的臉蛋上紅撲撲的。她美麗的雙眼更加閃亮閃亮,一對黑黑的眸子不好意思地忽閃著,仿佛在告訴一路上經過的村子邊上圍過來看熱鬧的鄉親們,「人家害羞,你們別來看喲。」劉海被細汗沾了一些在額頭上,兩條烏黑的長辮上各自扎了一朵紅花,隨著她苗條的身段不停地甩動著。

曾朝順走在倒數第三,後面是他的姐夫和妻兄。他高大的個子,走在大多是女人和小孩的隊伍中顯得比較扎眼。他參加土改,帶頭搞集體化,本來在全公社就有些名氣了,更莫講在這條壟坑里了。他娶的又是沖灣公社書記的女兒,自然,他便成了沿途人們關注的重點。依他的急性子加上他長長的腿,他早該到曾家灣多時了。但是,今天卻由不得他自己。他只好隨著隊伍,慢慢走著,還要跟沿途熟人回話,給人家抓旱煙絲。現在,他兜兜里的煙袋子里已經沒有了多少煙絲了。

四擔嫁妝進了村子大院,四個擔夫還未上正屋台階,曾家灣里鞭炮便  啪啪炸響了。鞭炮炸起的火花在正屋前的走廊邊上,土坪的上空一串一串爆開來,剎時,火藥味和著青煙籠罩了正屋前的整個場院。

曾朝福安排四個精壯小伙接了擔,在正屋里轉了一圈,便向東頭橫屋第二排他家祖上的老屋,進門第一間他弟弟曾朝順的洞房走去。他自己站在院口的台階前拱著手滿臉堆著笑,迎接著每一個嘉賓。

等迎親的隊伍都進了院場,兩個小伙子又交替著點著了鞭炮,跟著隊伍一路放著,鞭炮 里啪啦一直響到曾朝順的洞房門口。村子里看熱鬧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跟在後面,擁進橫屋。兩個小伙子把手里還燃著的鞭炮都丟到階台上,鞭炮炸成了一堆,人們紛紛捂住耳朵。♀鞭炮炸完了,硝煙還未散盡,人們就迫不及待地擁到了曾朝順家貼著喜聯的門口貼著大紅喜字和窗花的窗口上。

曾朝福安排貴賓坐定,上茶。然後,上點心糖果。木盤里有干紅薯片、糯米油炸脆卷、葵瓜子、南瓜子、花生、紅薯糖、冬瓜糖、點子糖。每人一碗紅棗煮雞蛋。

送親貴賓用完點心,婚慶酒席正式入席。正廳屋、走廊上、橫屋、正屋前面的土坪里,加上東廂房送親客一共十六席。曾果曾風雲等大隊干部、曾朝順家里的部分至親在正廳屋里坐了四席。曾家灣一戶來一個坐席,由他們自己組合,張金玉代表他們家抱了二鳳與周修秀等坐在土坪里。

西廂房當頭曾朝福家成了大廚房,三口灶都佔用了,一口用高木樽蒸米飯,兩口灶炒菜。周月華和曾彩雲剛接弟妹回來,她們一進屋就換了衣服,穿了圍裙進廚房幫忙了。唐氏也踮著小腳幫忙著照看東西,拿找碗碟盤子筷子。曾朝順姐夫唐青紫、隊保管員高克上、會計曾春生幫著打茶盤上菜。

第四道菜扣肉上席,邀席的鞭炮聲響起。曾朝福趕緊從東廂房把曾朝順湯水田叫出來,從西廂房把他母親唐氏叫出來,站到正屋神龕下。土坪里、走廊上坐席上的人們都蜂擁著擠到正屋大門口。大隊書記曾果站起來,走到正廳屋神龕前,端起手中的酒碗,清了清嗓子,高聲說道︰「各位貴客、各位親戚朋友、老少爺們︰今天是朝順佷兒和水田佷媳大喜的日子,我先代表主家多謝各位賞光!現在主張過革命化的婚禮,一切從簡。但酒還是要喝,請大家斟滿酒,喝個夠。不周之處,請各位海涵!現在,我借這碗酒和親戚朋友們一道,恭祝一對新人早生貴子,永結同心,白頭到老!」曾果一口干完碗里的酒,用手模一把嘴巴,笑著宣布道︰「現在,請大家回座,新人敬酒。」

「果書記,你發句話,讓大伙莫把朝順和水田灌醉了呢。」唐氏擔心地對曾果懇求道,她依照大家的習慣,叫曾果的名,不叫他的姓。

「嫂子,礙不著事,大伙高興,你就放心吧,還有朝福在咧!」曾果笑著道。

「不能饒了朝福。」有人起哄道。「是咧,是咧,長兄為父,今天沒得扒灰老倌,朝福就代表了!」有人跟著鬧道。

「莫瞎鬧騰!」曾果發現矛頭指向了曾朝福,他們家這一坨子事還依靠著他呢,忙制止道。

曾朝福趕緊讓唐氏等離開,把高克上叫過來,請他陪曾朝順兩口子到各席敬酒。

高克上手里提了個裝滿了酒的老式白瓷茶壺,首先擠到大隊干部坐的桌席上,把一個個碗滿上了,曾朝順湯水田從曾果開始敬起。

輪到曾風雲,曾風雲的瘦臉上泛起了一些紅色,他的鼻尖上起了些許汗珠,他對曾朝順道︰「你和水田談戀愛,我可替你們保了密咧,今天看你嗎個喝法?」

「克上,倒滿。」曾朝順對身後的高克上吩咐道。

「朝順,你可不能這麼個喝法。」高克上好意地說。

「沒事,滿上。」曾朝順道。

高克上看了看旁邊的曾朝福和湯水田,見他們沒有反應,便提起茶壺,滿上兩碗酒。

「風雲,你先端還是我先端?」曾朝順沖曾風雲問道。

「你先端,你先喝。」曾風雲道。曾朝順掃了一眼曾風雲,二話沒說,端起一碗酒,一口氣喝了個底朝天。他黝黑的臉膛漸漸泛起了紅色,眼珠子也慢慢紅了。

「我敬你的,該你了。」曾朝順說。

「不,還有水田一碗酒。」曾風雲干笑道。

「我不喝酒呢。」湯水田急道。

「你不喝,朝順代你喝。」曾風雲說。

「好。」桌上有人起哄道。

「曾書記這個喝法不公平。」

「曾會計不能這麼個喝法。」也有人幫曾朝順腔道。

曾風雲擔任大隊副書記兼大隊會計,平日里大家稱呼他時有叫曾書記有叫曾會記的。

「呃,別瞎起哄,我們三個是同學咧,朝順做新郎官,水田做新娘子,合著是天賜良緣,冒得不喝酒的道理咧。」曾風雲抓住理兒得意道。

他今天是有備而來,放在平時,或者別的人結婚,他曾風雲是決不會這樣的,他是大隊干部,他顧忌大隊干部的體面。但是,今天不一樣,他曾風雲今天心情有點兒復雜。盡管他早已成家立業,也已經是三個孩子的父親了,盡管他也確實沒有把自己與湯水田扯到一起去想過。但他剛剛知道曾朝順和湯水田談戀愛時,心里有過莫名其妙的不舒服感,現在,他仍然有這麼個感覺,這一點別人體會不到也不知道,他也不可能說出來,尤其是曾朝順根本不會這麼去想他曾風雲,但他確實有。所以,他今天一定要給曾朝順點難堪,至少要整醉他。他知道曾朝順有酒量,但任憑誰都架不住這麼多桌酒席,其他桌上,其他人整不整他,他管不著,也不可能去管,但至少他曾朝順每一桌都得去敬一敬酒,他又是個直爽人,零頭怕總數,今天這麼著下去,也夠他曾朝順受的了。

「我喝兩碗,你喝兩碗。」曾朝順道。

「你先喝嘛,喝了才說話。」曾風雲避開曾朝順的意思道。

「倒酒。」曾朝順叫道。

高克上往空碗里倒上酒,曾朝順又端起碗一飲而盡,「該你了。♀」他直視著曾風雲,道。

「酒我會喝,哪有你倆的喜酒我不喝的道理,不過,你還得按與我一樣的喝法把果書記和桌上各位的酒補上,我才敢喝這兩碗酒。」曾風雲說。

「風雲哪,你不能耍賴咧。」陪酒的高克上大著嗓門嚷道。

「是呀,是呀,不能耍賴。」「曾會計整新郎官咧」廳屋里起哄的,瞧熱鬧的,滿堂鬧哄哄的。

湯水田有些心痛地看了一眼滿臉通紅的曾朝順,又看一眼曾風雲,今天是她和曾朝順大喜的日子,按照風俗,不管誰瞎起哄,甚至瞎胡鬧,人家都是為他們湊熱鬧,他們只有應付過去,更何況現在鬧騰的是曾風雲。

「風雲,你看這樣行不行,朝順他們也不用補了,你喝一碗算兩結了。」聞訊趕到廳屋里的曾朝福為他弟弟解圍道。

「那不行!風雲你答應的,我喝了你再喝,你得喝兩碗。」曾朝順不饒道。

「嘿,朝順呀,我可沒說你喝兩碗我就喝兩碗的,我只說你先喝,喝了再說話,大伙听到是咯樣不是咯樣!」曾風雲提高嗓門用他的尖嗓子從容道。

廳屋里大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他們身上,有叫著說听到了的,有說不是這麼說的。

「行了行了,風雲,朝順,就按朝福的說法辦,朝順你做新郎官加上新娘子一共喝了兩碗,風雲喝一碗,三個人一人喝了一碗,誰也不吃虧,誰也沒沾光,再說,新郎新娘還要去每一桌敬酒咧。」曾果對曾風雲今天挑頭鬧騰有些意外,見鬧得夠了,曾風雲再鬧下去,就過頭了,忙打圓場說。

「既然果滿滿說話了,我就借這碗美酒祝你們幸福美滿,早生貴子!」曾風雲見好就收,站起來,扯開嘴干笑道。說完,端起桌上那碗酒,一口氣喝了下去。

農村里真正的婚禮是在鬧洞房這一節。鬧曾朝順和湯水田的洞房還算是適度,曾風雲瞎起了一會勁。還好,湯水田能唱《九九艷陽天》《南泥灣》《解放區的天是明朗的天》等好幾首歌曲,把個大伙都鎮住了。

等大伙散了,張金玉與曾風雲一起回到西廂房,張金玉酸溜溜地對曾風雲道︰「人家是公社書記的女,又讀了書,哪象我們,斗大的字識不得一籮筐!」

說得曾風雲悶不做聲。

張金玉把懷里睡熟了的老三曾二鳳放到床上,瞟了曾風雲一眼,繼續道︰「嗎樣,眼淺了?當初,你嗎不曉得下死力追呀!」

曾風雲本來就有些煩躁,倒不是因為湯水田,而是他真正喜歡的人曾潭的女兒曾秀鵑,他相信,她絕對不亞于湯水田,要是她家不是地主成份該多好!張金玉的話歪打正著,戳到了曾風雲的痛處。原本他正月兌了長衣服,準備睡覺,被張金玉這麼一說,一股無名火突然竄了上來,他不由得罵道︰「放你娘的狗屁!」

張金玉毫不示弱,起腔道︰「耶,戳了你的痛處,是嗎?我連話都不能說了?怪不得咧!」見張金玉真鬧事了,曾風雲一時啞了口。說實在的,他心里想的和張金玉說的不是一回事。他雖然見著曾朝順和湯水田甜甜蜜蜜心里不是個味,但他不是妒忌曾朝順找了湯水田,故此,他犯不著因為這個和張金玉干一架,要是那樣的話,明天早上,曾家灣里老老少少怎樣看他曾風雲?

曾風雲再也不理張金玉,在他那頭靠床邊往里面側轉身子睡了。張金玉還在嘟嘟噥噥地罵,曾風雲任憑她嘟噥,就是不再接話。

張金玉洗完腳上床來,氣雖然消了,听到曾風雲已經在那一頭打起鼾來,不由得仍然惱火,當即往曾風雲身上就是一腳,把個曾風雲差一點踢到床底下去了。曾風雲往張金玉的光腿上「啪」的就是一巴掌,罵道︰「你娘的麻屁,深更半夜發癲呀,惹惱了老子,小心剝了你的皮!」

張金玉吃了痛,一骨碌坐起,撒潑道︰「來呀,你來剝呀,老娘一百幾十斤全在咯里,來呀!」

曾風雲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不想,二鳳「嘰昂」一聲哭起來,孩子被吵醒了。張金玉趕緊抱起二鳳,下了床,一邊喂女乃,一邊哼哼著︰「哦,哦,哦,瞞崽崽,莫哭莫哭``````」,

曾風雲趁著這個機會很快又睡著了。等張金玉哄住曾二鳳,再上床時,公雞已經打起了第一聲鳴,張金玉打起一聲呵欠,罵了一句︰「死豬!」她也沒有精神再吵了,一頭倒到床上,便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早上,陽光溫暖而又柔和,曾家灣生產隊開始為來年積肥。

這是曾家灣成立生產隊曾朝順被大伙推舉為生產隊長兩年以來形成的規矩,秋後,農忙一過,生產隊就忙著明年的積肥封堆。具體做法是將各家各戶的豬圈、屋前的溝坑里的肥料挑出來,把隊里牛欄里的肥翻出來,碼成堆,然後用濕泥糊住,讓肥發酵,到明年開春下田。

這天一大早,曾朝順安排,全隊勞力都參加積肥,織草席的婦女都停機,參加擔肥。全隊勞力分為三組,一組分頭一家一家掏豬圈,一組負責掏各家的溝坑,另一組負責掏隊里的牛欄。男勞力也分開來,他們先到各組挖肥擔肥,等肥出得差不多時,負責挑濕泥糊肥堆。

曾家灣里幾十戶人家,幾乎家家都有豬圈,有些人家還有兩個,一個母豬豬圈,一個出欄肥豬豬圈。院里各家豬圈、陰溝里出的肥料集中攏來,需要一塊較大的地方堆放。照往年的習慣,這時節,條子田已經干了水,肥都集中到條子田角上堆起來,然後,糊成兩大堆,一來明年春上送肥下田方便,二來下雨下雪肥堆滲出的肥水也在田里,沒有浪費。

吃了早飯,周修秀和周月華一起叫上湯水田,挑了 箕去擔院里溝坑里的肥。他們這一組由生產隊會計曾春生帶隊。

曾春生是一個二十五六歲的小伙子,長得單瘦,個子也不高,解放後讀過兩年書。在曾朝順的推薦下,他到縣里煤礦當過一年多工人,後來煤礦挖不出多少煤,解散了,他仍舊回到隊里當社員。曾朝順見他人機靈,手把手教他學會了打算盤記賬,推薦他做了生產隊會計。當了煤礦工人回來,曾春生見了些世面,嘴巴也多起來。無奈他家的條件一般,他父親曾慶芳從小給沖灣湯老八當莊戶,是個出了名的本分人。因此,到目前為此,小伙子還沒有對象。不過,在生產隊出工,他在哪里,哪里就笑聲不絕。他那些個小調和笑話,成了大家勞動的佐料。

湯水田帶著一點羞澀第一次在曾家灣生產隊出工了。

當她挑著空 箕來到東頭橫屋最後一排曾春生家土階上時,曾春生挽著褲腿,站在他家階沿下的溝坑里,已翻出一大堆溝坑肥了。溝坑里的泥土夾著草末,變成了黑色,無數蚯蚓在翻過來的沃泥上緩緩地爬動著,引得一大群母雞鑽到溝坑里來啄食。曾春生做事麻利,又肯照顧人,他先把擔肥的各位的空 箕放到溝坑里,然後一個一個裝滿肥,裝好一只提一只到土階上,擔肥的不要下到溝坑里去挑。

湯水田過來時,曾春生正在給周修秀 箕里裝肥。他邊裝肥,邊在給周修秀編排笑話,也才做新媳婦不久的周修秀邊笑邊嗔罵道︰「你個鬼幾,要給你找個厲害老婆,管住你張臭嘴巴。」

「除非嫂子咯樣子的,要不然,她拿嘴巴天天堵著我嘴巴都枉然,嘿嘿。」曾春生油著嘴道。見湯水田過來了,他恭敬地叫了一聲嫂子,湯水田不由得抿著嘴唇笑了笑。

「春生幾,有種你給你水田嫂子來一段。」周修秀挑上肥,邊走邊激曾春生道。

「我就喜歡你咧。」曾春生繼續道。

「春生老弟呀,你又喜歡上哪個啦?」挑著空 箕和已經送了一擔肥轉來的周月華一起走來的張金玉接話道。

湯水田趕緊勾下頭挑起一擔肥出了階沿,她不由得紅了紅臉。與張金玉擦身而過時,張金玉故作驚訝道︰「哎呀,朝順兄弟也真是的,水田妹妹才進門,也讓人家多休息兩天啦,咯麼打急打忙就出工了?」

「哪里咧,水田自己坐不住,莫看她父親是公社書記,水田弟妹在家也蠻勤快的,我家朝順可把她當回事咧。別看我們家朝順兄弟平時急燥,經常凶巴巴的,在水田面前可不一樣咧。」周月華老實地說。

「那當然了,曾家灣的男人都是大老爺們,我家風雲當著大隊干部,我昨天讓他抱二鳳,他還得抱咧,樣子是可笑點!哈哈。」張金玉得意道。她一點都不提昨晚她和曾風雲瞎鬧的事。這個女人在這個事上是不蠢的,憑借女人的天性,一旦她懷疑自己男人的心思曾經在別的女人身上過,她就得在這個女人面前顯擺出自己駕馭男人的本事來。

「啊哈,金玉嫂子呀,你真有本事,自古以來,男人可不抱毛毛喲,你讓曾書記干女人的事,怕是你有規矩吧,不干呀,不準上你的床吧?」曾春生拿住張金玉訕笑道。

「你個鬼東西,等你討個惡老婆,看你還調皮不調皮。」張金玉罵道。

「我老婆要象金玉嫂子一樣會生崽,我也樂意咧。」曾春生仍然調皮道。

湯水田往條子田角上倒了肥,轉過前面兩排橫屋,正要穿過曾春生家屋檐,听到曾春生一半是真一半是假的話,心里怦然一動,自己馬上也得生細格幾咧,一種做母親的幸福感立刻涌上了她的心頭。

第二年八月,湯水田生下了頭胎,是個幾。

這日,曾朝順去鄉公所參加三級干部會了。

早上,曾朝順臨出門時,挺著大肚子的湯水田囑咐道︰「朝順,早點回來,啊!」

曾朝順奇怪地看了湯水田一眼,她嫁過來將近一年時間,從來沒有這樣要求過。曾朝順笑著逗她道︰「怕我散了會賴到你娘屋里吃飯?」湯水田紅了臉,嗔怪道︰「你去就是嘛,回不回來都成,誰稀罕!」

按照預產期推算,湯水田這兩日得生了。唐氏是過來人,懂得要生產了的女人幸福而又害怕的心情,何況湯水田這是頭胎生產。連忙笑著圓場,沖曾朝順責備道︰「你個幾,就要做爸爸了,還不懂事!莫強嘴了,散會就回來,說不定水田今日里就生了哩!」

中午,散了會,曾家大隊的全體大隊干部和各個生產隊的隊長從沖灣往回走,他們十幾個人一路說笑著正好進入曾家灣前頭的壟坑,曾家灣里就響起了一陣鞭炮聲。

曾果道︰「今日灣里哪家有喜事呀?」一路走著的人們都不清楚,誰也不接話。曾果道︰「風雲呀,前晌你家金玉和我那佷媳都生了,不是又有誰家生養細格幾吧?」

曾風雲反應過來,干笑著打趣道︰「朝順呀,你快些走吧,莫是你老婆養崽了?要是的話,這一路人今日的晌午飯就是你家的事了,啊!」

曾朝順被曾風雲這麼一說,立時緊張起來。湯水田今早就央求他早點回家,他娘也打了招呼,那時節,他還只當說著耍。這會要是真的了,他卻還在壟坑里走著,不知生下個幾還是妹幾。另外,她們母子嗎樣了?農村里,女人們生崽最怕的就是難產,千百年來,好些個出色的女人賢惠的女人因為生崽出事而成了短命鬼。有些是母子都沒能保住,有些是留下個沒娘的崽,釀成幾多慘劇。以往有過這樣的事情,女人難產時,這戶人家又是請法師驅鬼,又是搬弄這搬弄那,把個村子的院場里都搬弄得陰氣森森的,細格幾們見黑都不敢出門了,生崽婆還是沒能保住。不過,對于養崽,農村里的習慣似乎歷來就是女人們的事情,大男人們管這事還真怕人笑話。生養順利不順利,生養個幾還是妹幾,那都叫命。解放了,破除了迷信,沙河鎮建起了醫院。但是,醫院究竟離得遠,再則,農村里還是習慣于由院場里有經驗的婆婆或者周圍有些名氣的接生婆接生。

走在曾風雲後面的曾朝福回頭沖他弟弟道︰「朝順,風雲說的是正話,女人生崽是大事,你快走吧。」

有人打趣道︰「 喲喂,看看,朝福倒是急了。」

曾風雲仍然干笑道︰「難不成你急呀?」

曾果接話道︰「朝順哪,真是水田生產了,你就趕緊著先走,關節口上頭你才體會得出父親是嗎子當法,啊!」

十幾個大男人笑笑哈哈起來。曾朝順黝黑的臉膛漲紅了,不過,他卻不急了。常識告訴他,要真是他老婆生了,鞭炮放了,說明細格幾落了地,至少沒有危險了。故此,他鎮定道︰「沒一定就是哩。」

等曾家灣的幾個干部從條子田田埂上快走到村口了,黃氏踮著小腳正好從曾朝順家里出來,她沖曾朝順慶幸道︰「生了,生了,是個帶把的。你家祖宗保佑,水田命大……咿呀,阿彌頭佛,阿彌頭佛……嚇死人了!」

原來,湯水田吃了早飯就叫肚子痛。唐氏倒還鎮定,她這一生生養過六七胎,女人生崽前的陣痛是有一段時間的。半個上午的光景,湯水田見紅了,唐氏既才打發周月華去枇杷塘請曾老七的母親謝氏來接生。

謝氏從面相看顯老,五十**歲的人看得上六十四五歲了,平常也顯得反應遲鈍。但是,一旦進入產婦的房內,擺上了架勢,她就似乎年輕了,靈活了。由于家里窮,幾十年來總是被人吆三喝四的她這個時候卻抖起了威風,人家都听由她吩咐,听由她指揮。完了,主家給她幾升米。踫上主家好的,或者生了幾,主家高興的還可能打發一些錢,給個大一點的紅包。她纏了腳,屬于那種不能下地干活,比三寸金蓮又好得多,至少可以在外地里走的,人稱大腳婆。請她接生,只告訴她是哪個村哪戶人家,不要轎子接送,她自己會走著去。漸漸的,她接生就出了名。曾家灣這條壟坑里,少說她接生不下三四十人,她接生下來的後生和妹子大的都二十好幾歲,做上父親和娘了。解放後這些年,壟坑里出生率上升,她接生的幾率更多了。人們不再時興打紅包,打發幾升米,而是請她吃上一碗荷包蛋,說上幾句感謝的話。孩子滿百日,回請她坐個上席,她也就樂呵了。

快到正午時分,謝氏進了東頭橫屋曾朝順家,唐氏已經扶著湯水田躺下了。進得屋來,謝氏撂開蚊帳,揭開遮著湯水田的被單看了看,又在湯水田的肚皮上模了模,道︰「他伯娘,不礙事,毛毛順著哩。莫急,還得個把時辰,先弄點嗎子給養崽婆吃,毛毛出來得用勁哪!」

湯水田在蚊帳里早燜得滿身是汗,嚷嚷著熱。唐氏先是遞了扇子給她,後來索性過一會替她扇一陣風。灣里的婆婆們見謝氏進了屋,都涌進了東頭橫屋。等待的,心急的,擔心的……等湯水田開了二指,謝氏既才吩咐唐氏準備開水剪刀腳盆。

破了水了,謝氏才留下黃氏,高氏,唐氏和周月華,把其他人趕到了門外,吱呀一聲關了門。她在屋角上燒了幾張紙錢,又讓準備了一籃黃豆擺在桌上。一切準備臨當,幾個女人撂開了蚊帳,開始接生。

湯水田尖聲叫喊起來,謝氏指揮著屋里的幾個人扳腿的扳腿,擦汗的擦汗,她一邊吆喝著湯水田用勁,一邊開始試著壓湯水田的肚子。湯水田滿頭滿身早已是汗,她咬著牙,一陣用力,謝氏高興道︰「嘿,妹子,莫停,出來了,出來了!」但是,一眨眼,謝氏心里卻象被什麼東西嘀咚撞了,方才模著還好好的,毛毛嗎事先出了腳來,這可危險著。唐氏顫著聲道︰「她嬸娘,她嬸娘……」謝氏心里打起鼓來,大聲道︰「快,拿黃豆子滿屋撒!」這是驅散血狐鬼的做法,唐氏慌張道︰「菩薩呀,救我水田,救我水田……,他嬸娘,他嬸娘全靠你了,啊!」謝氏不理,喊道︰「快,撒,撒呀!」高氏黃氏都變了臉色,沖周月華喊道︰「月華,快,你去……啊!」

窗外的人們屏住了呼吸,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大家也不議論,手心里早已捏著了一把汗。周月華亂了方寸,才端起籃子,不小心唏沙沙倒出了一大半,豆子撒落了滿屋。周月華滿臉淚水,她終于抓起一把豆子灑向門角,又灑向里屋……豆子打在桌面上,打在衣櫃上,  啪啪亂響……

湯水田「啊——啊——」只顧得叫了,謝氏嘶啞了嗓音有節湊地壓著湯水田的肚子叫道︰「好佷媳,好妹子,使勁,使勁哪……」唐氏握著湯水田的手,流淚道︰「水田,水田,使勁……」湯水田痛得顧不上害怕了,豆子  啪啪的打落聲似乎吹著她用勁,她心里反而一橫,用盡全力,她感到一陣熱,便暈了過去,謝氏嘶啞著嗓音欣慰道︰「出來了,出來了……」她叫道︰「剪刀,剪刀。」

高氏趕緊著操起剪刀遞了過去,謝氏麻利地剪了臍帶,倒提了毛毛,在他的小上輕輕拍了一掌,一個新生命的哭聲在院場里蕩漾開來,屋里窗外,人們回過神來,不由得驚喜地叫起來……

這一下,曾朝順再也等不及了。他兩步並做一步,沖上石級,跨上東頭第一排橫屋的台階,一把推開門,叫道︰「水田,水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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