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子杰懷中掙動,想看他的神色,可是他用手緊緊按住了我的頭,不讓我抬起。
他說︰「如果你覺得虧欠陸向左,那麼我代你還債,找美國最好的腫瘤科專家,為他動手術治療。假如治不好,陪著你一起守著他,只要你不再提分開的話。」
眼角的炙熱,終究還是滾了下來,他幾近卑微的講著這些能夠解決的辦法,可這所有的前提都建立在我能陪他到老的情況下。他不愛我,我都不願他有一天因為愧疚和責任而難過,他愛我,我更不願將來的他悲慟一生。
子杰,對不起。
「我對陸向左不是虧欠,是愛。」我如是說,「他承載了我從童年到少年,又從少年到步入成年時光的愛戀。這不是虧欠,是我因為記憶不見了,而缺失了與他有關的愛念,只剩下對他滿滿的厭煩,你看,即使失憶,我都沒將他這個人徹底忘記,足以證明我愛他愛到忘不得。所以子杰,我真的不能再陪你走下去了,抽屜里有一份離婚協議書,我已經簽好了字,你能簽一下嗎?就當還我心願,放我自由。」
禁錮在頭頂的掌松開了,這回卻變成我不敢抬頭看他一眼,我怕那狹長而好看的眼中,會有驚痛的晶瑩。可即使我不抬頭,也覺某處頭皮一涼,濕意泛開,然後又是一滴,他語聲哽咽著問︰「敏敏,你真的不再愛我了嗎?」
愛!怎麼會不愛?可我口不能言,「愛過,但終止在老爹離開的那天,終止在記憶復蘇的那刻,終止在我發覺自己愛阿左的時候。」我眼淚簌簌地流下來︰「許子杰,我們分開吧,我想好好的愛阿左,我想陪他走這最後一段路,我們忘了過去的一切。」
「敏敏」
我顫抖嗓音混著哭泣︰「求你了,簽字吧。」抱著我的手在不住顫抖,刀子終于狠狠地刺進了他心口,血沒流出,是沒進了心底。連帶著,我的心也跟著撕裂。
「我簽!」
極其艱澀的兩個字,終于從他口中吐出,含著咬牙的沉痛。
他將我放回床上平躺,又傾身擦我的眼淚。迷蒙中透過晶瑩看到他的眸中是深如海洋的痛楚,而兩頰上濕潤的痕跡猶在,待見我眼淚怎麼都擦不干時,他嘆息著說︰「敏敏,我已經答應簽字了,你別哭了,我會心疼。」
眼淚流得更凶了,甚至哽咽到抽噎。就在我淚眼模糊里,他松開了我,拉開旁邊的抽屜,頓了頓後,拿出了一疊紙。白天就讓寧一去幫我弄了離婚協議書回來,簽上「蘇敏」兩字時,筆鋒幾乎把紙都劃破了。寧一說︰你這是何苦呢?那麼愛,還要放手。
我回她︰因為愛,所以放手。
眼中的淚眨去了又再涌出,始終看不清他的神色,只依稀看到他握著筆的手顫得厲害,我逼他逼到如斯境地,還只能咬著唇透過淚霧凝望。
終于,沙沙聲傳來,是筆在紙上落下的聲音,他寫得很慢,一筆一劃,極其工整,可再慢,許子杰三個字,終有寫完的時候。待落下三字後,他把筆扔在一邊,然後將協議書放在我床頭,默聲道︰「敏敏,什麼時候去民政局登記,你說一下。我先出去了,就在門外,你要什麼喊一聲。」
從起身到轉身,都很緩慢,可他背過身後,就腳步飛快地走出了門,輕掩上門的瞬間,看到了他滿面的淚痕靜靜流淌。
盯著那已經將他身影擋住的門,眼淚一直流,咽喉仿佛被什麼扼住,除了抽噎完全發不出聲音,淚水沖得鼻腔和喉嚨極其疼痛。終于,眼淚干涸停止了,而腦中一片空茫,睜大著眼楮看頭頂慘淡的白,唯一的感覺,是胸口的那處,被掏空了。
他就在門外,隔了一牆之隔,近在咫尺,卻遠如天涯。
我終于,將他徹底推離了生命,從此,他與我,末路,亦是陌路。
睜著眼到天亮,直到寧一的腳步聲走來,他的腳步聲走遠。寧一推開病房門時,一臉的沉憫,她走到跟前問︰「跟他說清楚了?」我點點頭,「簽了?」我又點點頭。
她尖笑而出︰「哈!」帶著滿滿的諷意,又在下一秒面色變得淒涼,「敏子,你與我真的成了一對苦命花。」知道她此話由何而來。這次她趕過來照顧我,又每天推我去陸向左那,不可避免要與陸昊踫面。
記得第一天兩人踫面時,陸昊就怔怔看著她發呆,幾度欲開口又將話縮了回去,等寧一諷笑著走開時,他一個人坐在走廊里,守著一個垃圾箱,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曾經寧一最介意蕭雨在陸昊心中的地位,至此也都明白蕭雨與陸昊不可能,而寧一卻不再介懷那些,她在心里開了一條殤河,用著一種諷刺的、漠離的態度,割開了與那曾經深愛的男人的牽系。
就如此刻的我,方式不同,原因不同,我們做得卻是同一件事。
至于蕭雨,我有段時間沒見過她了,應該說自那天我將陸向左喚醒後,就再沒見過她。因為每天我去看陸向左的時間都是固定的,在我抵達時,病房里除了陸昊在陪著,沒有別人。但我知道她沒有離開,以她對陸向左的愛,她不會在這種時刻撒手不管。而她的行為,又默認了我那天的決定。
今天因為起得早,讓寧一扶我去到陸向左那邊時,蕭雨還沒來得及離開。進門那刻,她正在為還沒睡醒的陸向左按壓著腿部,听到這邊聲響,她轉頭看過來,眼神縮了縮,收回了手,淡聲道︰「你來了啊。」
我點點頭。耳旁听到寧一在輕哼,她對蕭雨始終不喜,哪怕她跟陸昊的感情與蕭雨無關。
蕭雨飄了一眼寧一,沒有作聲,在旁收拾了會,轉身對我說︰「阿左還要一會才醒的,你在這等等,還是晚一些來?」
我說︰「等等吧。」
「那行,我出去一會,這里留你們照應。」說完,就躍過我們出了門。
寧一嘀咕埋汰︰「她這是給誰看臉色呢?里里外外照應的這麼體貼,為啥不直接把人給收了?留了來禍害別人!」
「寧一!」我低斥。
她卻眉眼一瞪,突然就怒了︰「我說錯什麼了?那麼愛,為什麼不把人死死綁在國外不回來?至于將你害得這麼苦嗎?」
「寧一,我不苦。」
「你就倔吧,看看你那紅腫的眼楮,你是想哭瞎還是哭死?」
我不說話了,只淒然看她。最後她跺跺腳,「行了,我再也不管你了。」松了扶我的手,轉身就走,很快就沒了影。不由苦笑,她這暴脾氣,怎麼越來越有我以前的風範了?
待我回身時,撞上一雙清透晶亮的眼。
陸向左彎起唇角,淺笑著說︰「你來了啊。」他似沒有听到剛才寧一說的那些話,但就他這不聞不問的樣子,我知道他定是早就醒來了。
因為寧一的嗓門不小,就沒壓著,因為我眼楮的紅腫很明顯,哭了一夜的結果。所以陸向左是心知肚明,但假裝不知道而已。我也順了他,不去點破,緩步走到跟前坐下問︰「今天覺得如何?好些了嗎?」
這是我每天必問的問題,其實問不問都那樣,但我就想听他說「好多了」這話。這樣,心里能得些安慰,至少三個人中,還有一個人是高興的,那就夠了。
這麼幾日下來,重感已經好得差不多了,否則我還不敢在這呆得時間久,怕那病菌傳染給他。左右看了看,也沒個護士過來查房的,我因為沒有這麼早來過,也不知道他醒過來要作何處理,有些尷尬地問︰「需要給你弄梳洗用品嗎?」
陸向左怔了下,隨即搖頭道︰「不用,晚些會有護士過來,請她幫忙就好。你自己身子也需要養,別多動,盡量休息。」
我笑了笑,沒作聲。而他不知道在想什麼,兩人都不說話,房間一下子就安靜下來。頓然發覺今早我這趟不該來,因為以往都是他在找話題維持氣氛,今天我實在沒那個心情來拉別的家常,于是就讓沉默持續著。
于是,當陸向左輕咳出聲時,尤為明顯。我連忙詢問︰「要不要喝水?」見他點頭後,立即起身去拿杯子倒了溫開水過來,他已經能自己坐起身,我把水杯遞給了他。組織了下詞句後開口︰「阿左,你這病是不是得專門去國外醫治?」
他怔了下,隨即了悟我在問什麼,垂了眸淡聲道︰「也不一定。之前是人在國外,所以都是在那邊治療的,而主治醫生也比較了解我的情況,會給我配合適的藥。但這一類的病,其實在哪看都是一樣的。」
荒漠的神色,隱隱浮于他臉上,還有眼中,一閃而過的痛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