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要問最幸福的事情是什麼,莫過于吃自己的山珍海味,長著別人的肉。♀
听說,人在啃雞大腿的時候,靈台會變得特別清明,思想會變得特別有深度。
我舌忝了舌忝滿手的雞油,模了模渾圓的肚子,覺得,此乃真知灼見也。
我對雞大腿有種很深的執念,並且這種執念不隨江河枯竭而消退,不隨山川崩裂而卻步。老頭子說,這是病,得治。
有時候,雞也會對我說,你這樣對我,考慮過鴨的感受,考慮過豬的感受嗎?
我因此很是認真地考慮了豬的感受,天天躲在豬圈里撿豬毛,不察卻被一碩大釘耙攆了足足十里沼澤地才作罷。後來,我听說,豬蹄膀是用來下女乃的,對于像我這種與哺乳期完全無緣的生物,啃了只不定多蹲會坑,導致下肢大部分麻痹。
浪費可恥,浪費豬的蹄膀更可恥。
人生在世,貪念成痴。我亢奮抖擻地伸出自己的「祿山之爪」,向今天的第七根雞大腿進發。
我觀摩著,思索著,贊嘆著,雞兄,實在是對不住了。
「夫人,慢著——」
「嘎?」我嘴里緊緊地含著雞大腿,呆愣地望著底下的一團小綠影—我的貼身侍女雅染,一不小心,口水漏了,順著絳紅色的曳地裙落下。
雅染「嘩啦」躥上來,緊張兮兮地盯著我的衣服,拿著抹布只一個勁地擦,還一不小心擦到我的嘴角,哆哆嗦嗦道︰「這可如何是好,今年聖上才賜的蜀錦,將軍要發現了,定會治我們失職之罪,怎麼辦怎麼辦……」
我繼續咬了一口雞腿肉,然後將滿手的雞油,隨意往衣料上,抹了抹。
雅染直直地盯著我,張大了嘴巴︰「夫人,您這……」
我頂頂討厭一丟丟小事便弄成這樣,一件衣服,搞得跟天塌了似的。
我揮舞著圓滑滑的手,鄭重地捧著雞盤子,姿態雍容︰「得了得了,都是本夫人一人的錯,將軍那兒,自有交待,你打哪兒來擱哪兒回吧。」
至于這將軍听不听我的,那倒另當別論。
我來這宋大將軍府也不過十幾天,連他面都未逢過。只是听說他崛起于草莽之中,奉命于危難之際,執一柄一百二十斤的生鐵,力抗窮寇,救萬民于水火。
總之,他必得是個英姿颯爽,風流倜儻的男子。
雅染一直盯著我的雞盤子,眼光閃爍。
「要吃嗎?」我揮了揮盤子,語氣諂媚。
她努力地眨眨眼楮,重重地看了眼雞腿,絞了絞抹布,深沉道︰「夫人,其實,我是四姨娘的人。不好意思,您已經身重劇毒……」
「……」
一瞬間,我眼冒金星,滴溜溜栽向冷冰冰的地板,很是利落地暈了過去。
那種感覺特別熟悉,如同踏在飄渺的雲端,夢幻幸福;恰似舌忝著軟綿綿的麥芽糖,甜蜜暢然。
我想,若是我今次掛了,真的是件特沒臉皮子的事。難不成,逢人就解釋,我是被一塊染了毒的抹布給弄死的,那我還不如真死了得了。
我醒來的時候,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覺。比如,我一直那樣努力地啃著雞腿,好不容易養起來的圓滾滾的胳膊,現在瘦得跟干癟的柴火似的。
床邊的花甲老人,一直深情款款地盯著我,蕭索的眼角蓄滿了淚。
我直勾勾地回望著他,腦瓜子動得飛快。
他見狀,執起我的手,靜靜地望著黑色的帷幔。我看著他花白的頭發,滿面的褶皺,心里突然有種不祥的預感。
他輕輕地喚我︰「嫣兒。」
我不答,心卻翻江倒海,直如雷劈。
雖說「樹大好乘涼」,但我萬萬沒想到宋大將軍這棵樹已行將就木,壓根就沒枯木逢春的指望。我要倚仗著他,倒不如指望著千年鐵樹會開花。
下一刻,他更緊地捏住我的手,我哆嗦著想要回撤,他只道︰「你是不是怪為夫?為夫也知道你受的委屈,但是為將相者哪能沒有個三妻四妾?我已經讓人處置了雅染那個賤婢,至于小四,你身子好了,你想怎麼處置,就怎麼處置。哪怕讓為夫將她掃地出門,為夫也答應。」
因著貴族少婦多愁多病的身子,我躺在床上巴巴地養了半年。半年不短不長,花謝花開正好一瞬。又半年,遂能行走自如。舞文弄墨,含飴弄孫,自是不在話下。當然,飛舞的是墨汁,弄的卻是宋老將軍生養的一匹野狼。雖然我對此也很疑惑,但這板上釘釘的事連當今聖上都豎著大拇指稱道,我就不太好計較什麼,自是天天尋著好玩意兒,誘著它打鬧。撲蝴蝶、捉蟲蟻、爬茅坑之類傻事兒,倒也沒少干,逗得闔府上下全拿我作菩薩供著。
諸事順暢,可唯獨這啃雞大腿一事,特別不順暢。
偶爾,我看著干裂的大地,凋零的百花,將軍垂暮的容顏,粉女敕女敕的狼女圭女圭,淡淡的憂傷,鋪面而來。
我知道我這是想回家了,卻只能巴巴等人來接。
終有一天,我可以完完整整地啃完一根雞大腿。這時,雅楠——我的替補貼身侍女,興奮地告訴了我一個「驚天大喜訊」。
「夫人,夫人,上房剛剛傳來消息,今天晚上終于輪到您侍寢了。我盼星星盼月亮的,就盼著這一天,這一定是佛祖顯靈了,我得馬上給佛祖上炷香。」
我聞著熟悉的檀香,撫著佛祖他老人家滿頭的褶子,小心肝一抽一抽的,順便嘔出一塊雞腿肉。
人生最惡心的事,大抵如此。
晚飯過後,酒足飯飽,夜黑風高,適合殺人越貨,適合作奸犯科。
兩個月前,十三姨娘給我送來了一碗鶴頂紅。
對此,我的第一個想法是,老將軍果然寶刀未老,風韻猶存。因為,十三姨娘還不是最小的,我才是最小的,二十八姨娘,人稱「石榴夫人」。
第二個想法是,十三姨娘還真是個傻貨,最傻的是還把我當傻貨。彼時,她端著那碗紅慘慘的湯汁,笑盈盈道︰「一碗桂圓蓮子羹,祝願妹妹多子多福。」
雅楠那時,還煞有其事地從兜里抽出根銀針,在湯羹里攪動了三下,然後一跳三丈遠,大驚道︰「夫人,有毒!」
我回憶了下印象中晶瑩剔透,潤滑爽口的蓮子羹,很為大將軍府丫鬟們的智商捉急。
第三個想法是,我丫真真就是個紅顏禍水。之後,十三姨娘也被打發去了尼姑庵。那時,四姨娘已經抄完了三大車的《楞嚴經》。我原以為十三姨娘會青燈古佛相伴一生,還沒送到山上,大字不識的十三姨娘,就被山野亂躥的猛虎給嚇死了,也省得她以後念錯了經,沖撞了佛祖,白惹得我一身的晦氣。
隨之,府里人員大換血,他們頭頂驕陽,手執盾,肩扛矛,十足的重金屬愛好者。因此,我時常執著一柄芙蓉花銅鏡,望著「黎眉啼妝,雙瞳剪水」的自己,傷懷的同時,甚為欣慰。
此時,香案上,那碗鶴頂紅正揮發得厲害。
我執起那碗黑乎乎只剩渣的毒物,拔出昨天從雅楠那里順過來的銀針,小心地攪了攪。
銀針迅速從先前的烏黑變得漆黑。果然,這世間沒有最毒,只有更毒,真理往往還是掌握在老毒物的手中。
我滿意地點點頭,從身上撕塊布,鄭重小心地將黑渣、銀針放在其中,妥善疊好。
床頭第三十個移動暗格里,數十件絳紅的曳地長裙,光鮮奪目。我頂喜歡這種長裙,看起來雍容華貴,衣袂飄飄,穿起來飛沙走石,塵土飛揚,堪比移動的巨型掃把。如果我那鳳藻宮的一眾女王們能穿上這種衣裳,我就再也不用擔心打掃的問題了,沒準還能省下一大筆宮中津貼。一想到這兒,我的魂魄都快飛出來了。
我定了會神,又抽出第十八個暗格。這里面裝著我每次去上房陪太夫人用餐時,順走的寸骨瓷小湯勺。湯勺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副,因為我統共也就去了上房十八次。
第三個暗格裝著上次我陪老將軍視察官窯時,順便牽走的綠茶瓦罐,雲蒸霞蔚,絕對價值連城。
一想到,今次沒準我就變成小富婆了,那收拾細軟的雙手也止不住哆嗦起來。
裝細軟的布袋子,是干爹送我的,里面一本《龍陽十八式》,一本《司命神君不得不講的□□二三》,卻全是我順手從老頭子那兒牽過來的。
我這一生大抵都在和書打交道,臨了了,也就這幾個傳世孤本傍身,想來,都是讀書人的不幸。
老頭子是干爹的臣子,稱呼大同小異,在我心中,意義卻是千差萬別。
零零碎碎的小玩意,干爹也送了我不少,就只這布袋子深得我心。它本來叫做「無底乾坤袋」,我嫌名字不夠大氣,另給它取了「聚寶袋」的名字,雅俗共賞,最重要的是,特別能表達出我「求財若渴」的熱忱。
那時候干爹听罷,捋著一下巴的胡子,不住地點頭,就差沒把他那顆尊貴的頭顱點掉。
穆青听說的時候,拈著針線,只比了個蘭花指,從一大堆雲被中探出腦袋,一臉好笑地盯著我,挖苦道︰「俗,俗不可耐。」
聚寶袋雖說是個袋子,但是本體只和拇指一般大小,通體橙黃,五髒俱全。使用時只需平攤在手心,就能迎風而長,只憑念力,就能隔空取物。它最大的特點就是「無底」。
一切準備就緒之後,我躡手躡腳走到門邊,剛剛踏出腳底的魚紋靴,就被大喇喇地攔住了。
雅楠叉著腰站在我面前,鼓著腮幫子,道︰「夫人,您這是去哪兒?」
我捏了捏衣角邊的聚寶袋,順便捏了捏嗓子,不疾不徐道︰「如廁。」
雅楠隨意地揮揮手,一特大號如意桶赫然出現在房中,我張大嘴巴,久久不能動彈。她緊盯著我,一本正經道︰「將軍吩咐了,今晚,夫人一切事宜必得在房中解決,不得外出。」
她小臉漲得通紅,嘴角抽搐著,最後如同狠下了番決心般,頭一扭,振臂一揮,對著底下的一眾小廝直吼︰「將軍有令,夫人要保持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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