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繡完了邊角三只斗毆的小虎崽，穆青才注意到我。
他收起針線，只端坐在那兒，眉梢隱著一絲笑意，靜靜地打量著我。良久，他才抿嘴一笑︰「終歸還是野回來了，歡迎歸來，我的主上。」
穆青是整個三界唯一一位喚我「主上」的存在，自我出世，他就唯恐我喚他「爹爹」，千方百計逼著我，喚他「穆青」。
于是，一千歲時，我不負他期望，一開口就喚了他一聲「爹爹」，弄得他現出原形，慌不擇路地在嶧皋山山頂受了兩夜的涼，賞了兩日的太陽。
他不知道，其實這麼些年，我一直誠心實意地想喚他一聲「嬤嬤」。
據穆青的說法，他是我母親的守護獸，所以，女承母業，他理應盡忠職守地護著我。這個我可不信。我知道一只獨狳獸守護一只鳳凰堪比天方夜譚，但更重要的是，他提起母親時，常常一臉笑意。老君那頭不靠譜的老牛，尚不如他這般狼心狗肺。譬如，先前我誑它老君去了，它還絕食了好久，害得老君從神農架采完藥回來，愣是將我罵了好一通。
我因了母親的緣由，一出生就沒個名字總歸得孤注一擲，破釜沉舟。萬把來年，我一直在名號上糾結，糾結來糾結去，只落得顏面盡失。
幸運的是，名字只不過身外之物，這麼多年倒也是平安自如地過去了。何況，眾仙們普遍喚我「鳳上仙」，干爹喚我「小小」，老頭子高興起來了喚我「娃子」，不高興了就直接吼著「鳥崽子」，平輩之間，一聲「小鳳」就好。♀
而羿洛就更簡單了，他從來就不曾喚過我，就如同我真的從石頭縫中蹦出來一般。
上古神獸，隨著山海大荒的坍塌，消失殆盡，只單單穆青爾。
按照當今古董器物的價碼，如果賣掉他，我至少可以購下整個蓬萊仙島。
我一想到這兒，頗為傷懷，聲音都變得怏怏的︰「老大和老二他們呢？」
穆青听到這兒，憐愛地望著我，忘得我直得慌︰「百花仙子辦了茶花會，她們都趕去湊湊熱鬧，稍帶采采花。」
我絞著亂糟糟的衣角，直想，這關我哪根蔥的事。
穆青覷著我，笑意直達耳根︰「你可別撇得太早，看到外面海上的陶瓷了吧？那些，都是她們臨走之前備下的，叫你好生將外面的一層釉給上了。」
我瞠目結舌，嚷嚷道︰「這又憑的哪座山的土地，哪座廟的香火？照哪個理，都不該我伺候她們吧？宮里的錢被她們敗光了多少，好歹總該想想糊了今年的口吧？采花，采她們娘的大頭花！」
我說得口干舌燥，氣急敗壞，穆青听了直點頭，隨手又撥動著手中的繡面。我強摁住他的手，一臉賊笑︰「她們干嘛不吩咐你？是不是她們哪個，啊，那個啥你了啊？對了，歡喜上你了。」
穆青不可置信地望著我，捋走我的賊手，從被面下抽出一張泛黃的紙，隨手甩到我的臉上，道︰「這世間，恐怕只有主上認為我皮糙肉厚，別人看來可都是細皮女敕肉，膚若凝脂。♀論干起活來，任誰，都樂意挑選主上的身子板。」
他隨手比劃著，口氣淡淡，那一瞬間，卻讓我覺得，我真成了凡間皮糙肉厚的豬肉，待價而沽。
我攤開那張泛黃的紙，一股子特殊的味道撲鼻而來，十四個大字龍飛鳳舞，直扎得心慌。
「一失足成千古恨，上仙可待成追憶。」
那是十一的字跡。
穆青眼角含笑，針線撥動得更歡︰「十一說了，您要真落了或是厚了哪一塊，不讓她們滿意了，她們就等著整治你了。黃紙黑字的，也不怕舉棋反子。」
我拖沓著步子往殿外走，心神恍惚，肚子擰巴得慌，穆青猶在後面大聲道︰「她們還說了，手紙已斷供，最後一張都拿來給您留言了，讓您上了釉後，好歹記著采辦采辦。」
我回頭狠狠地覷了穆青一眼，他雙手交叉，義正言辭︰「兩軍交戰，不斬來使！膳房的湯藥，飲了再走。」
我腦門子瞬間充血，大吼一聲︰「滾蛋。」
之後，我在海邊歪扭扭立著的茅草屋里，用最後那張泛黃的草紙解決了人生大急。
極目望去，十一個陶瓷罐正穩穩飄在海水中央，不差一分一毫。
我吹著哨子，喚著龜爺爺，可他仍睡得不知人世，不知陰晴圓缺。
我沒法，千辛萬苦從海灘處拾得一條木船，只是船上「德璋元年，為伊人所仿——杜殷立」著實讓我吃了一驚。
我看著銹跡斑斑的船頭，很為這條十萬歲高齡的木船，擔驚受怕。
我撥弄著槳，木船顫顫巍巍行進，浪頭撲打在海邊淺灘，青綠的海藻上，漣漪美輪美奐，直探進人的心窩。
前方路途太過遙遠，我努力想了想自己此番的處境，覺得真特麼咎由自取。
五千歲時，天宮尚務司按照仙者位階，往各島各宮各院，分發婢女，只為踐行當時天宮剛剛頒發的一項法令。
法令的旨意很簡單，天宮開市，除凌霄殿指派的每月津貼外，其余，自食其力。
凡間都道天宮是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之地，其實何曾有那麼簡單。論理，神仙也需要靈力補給，也需要饕餮盛宴，也需要人情往來。而神仙的變幻之術，向來只抵一時之用，除了障凡人之眼外，等同虛設。
此項法令一開，于很多仙者而言，無關痛癢，但對我來說可就大發了去了。
老頭子雖然老態龍鐘，但是司命筆傍身，天宮每月都有大把錢入他賬中。
太白雖不理個凡塵俗務，卻有個哥哥盡心盡力地養他護他。
而三十二重天既老態龍鐘，又不理凡塵俗世，又沒個血親護肘的芳華帝君，倒也不愁這事。他那一雙好手，稀世珍寶，信守拈來，還常常販賣之。
于我，這些都太難，因為我一無所有。
按照慣例，我分得十二位婢女。至于到底怎麼變成十一位的，歸功究底，還在于咱們這位尚務司的司主一向最會克斤少兩。
當時，我還是挺興奮這事的，因為這批婢女都是從各個島嶼，通過重重關卡篩選而來，各個世家大族，一向熱衷培養婢女的動手操作能力。
我花了一夜的功夫，翻閱古籍，決定了十一個婢女的花名，從牡丹到芍藥，再到月季，應有盡有，很是利用了番自己的文學造詣。
可是，初次見面就如大江東去，糟糕到一去不復返的境地。
我剛說明了起名的來意，那邊廂，從蓬萊仙島過來的婢女，就橫著胳膊，架在我的脖子上，義正言辭道︰「我叫十一，以前叫十一，現在叫十一，以後，也是十一。一直，一直！」
我脖子在別人手中，只能擰著腦袋瓜，自發代入話本子中那股窮酸樣︰「很是，很是，施主說的是，貧尼大錯了。」
從此，老大老二直到十一競相傳開，生生糟蹋了我的一番好意，連帶著，我的顏面又被打擊得七零八落。這天上地下，我也唯獨怕了這十一。
只是，我何曾想，她們來臨之後，才是我真正的末日。首先，她們不事生產，每個月揣著我唯一的貼己，到處參加各種燒錢的道會。再次，她們總沒找準自己的位置，對我呼之則來揮之則去。上個釉根本不算什麼，最恐怖的是，她們常常逼著我給神獸接生。奇怪的是，如今的神獸跟上古神獸哪哪都不一樣，就狂暴的性子，從頭至尾地繼承下來了。所以，雖然我很不願意承認，但我也勉勉強強算是一位掛牌的接生婆。
一切，全都是十一的餿主意。
宮里雖儲著位價值連島的上古神獸，但我著實沒黑心到賣他的地步，再加上他報的各種刺繡培訓班，烹飪輔導班，處處都需要錢財幫襯，這些年我過得著實捉襟見肘。待他功成身就之時，每每得的的賬也通通入了他自個兒的口袋，權且只當我作個眼紅之人，滿足他猥瑣的自得之心，何談分一杯羹。
主要，還是自己太過善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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