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枝•南山鳳 第十二章

作者 ︰ 畢棠

此時,二師父面色紅潤,一派和氣生財之相︰「听說最近,天君成了你干爹。」

我「呵呵」笑著,倒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畢竟這「最近」都已是兩千年前的事了。兩千年前,我一萬八千歲生辰,繼羿洛破天荒送我齊人高的珊瑚後,天君又逼著我接了認他做干爹的聖旨。後來,老頭子評價,這簡直就是逼良為娼。

那時,老頭子正在大動干戈寫一場命格,大意就是一群干爹和干女兒的故事,粗俗得一塌糊涂。我雖老大不樂意,但從未想得如此齷齪,畢竟天君一直是這天宮端正嚴明,溫和敦厚的典範。真正讓我著惱的是,這兩千年來,總有人不斷地喚我「上仙公主」或是「公主上仙」。我雖未受教化之禮,但好歹知道公主和上仙同是稱號,切忌平行使用。天宮之人,愣是文學素養低。

但我一萬八千歲生辰時,卻著實沒意識到那些個彎彎道道,揣著一肚子的得瑟,雀躍地找著心儀的人,再雀躍地將一肚子肺腑的話,全掏個干淨。

最後的最後,只是,沒有最後。

我因兩千年前情傷一事,遂斷了與靈山聯系,未曾料到二師父他已時空錯亂到這種地步。當然了,他再怎麼橫著豎著比,都比不得那只老玄龜。

我記得,六千歲時,我蹲在海邊碣石之上,同玄龜拉著家常,談論今夕何歲。他難得醒轉一次,我慶幸之余,只見他眯著眼楮,攤開女敕綠的爪子,現出一顆五色石。他搖頭晃腦昏昏欲睡道︰「今夕啊,開元六千年啊,我昨個兒還見著梓若在東海邊撿石頭呢。她撿得可開心了,還送了一塊給我。喏,你瞧瞧,好看嗎?」

天宮編年,從開元,嘉珣,展源,慶垣至德璋,五任天君,一個回合,就已四十五萬余年。對于一個時光錯亂了四十萬余年的玄龜,我都不知道杜殷到底是紆尊降貴請著它還是誑著它來著,或是先撂倒了,直接一根繩兒綁過來的。

一想到這兒,我都感覺到,自己個兒的腦門上冒出了兩道小圈圈。我不自覺抱緊了雙臂,左顧而言他地回著二師父︰「恩恩,很好很好。」

二師父慈祥地笑著︰「小鳳,很冷麼?」

我佯裝著點點頭。二師父又說︰「冷了,就該多穿些衣服,傷了身就不太好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他說這話時,眼楮閃爍,泛著紅光,蓮花座都似比以往大了好幾倍。杜殷抬起頭,盯著二師父半晌,又默默地低下了頭。

我實在不曉得二師父今番召我所為何事,但看這樣子,又的的確確像是與我拉家常,聯絡感情。

比如,二師父說︰「閑時,可以找佛母聊聊,她最近想你想得緊。」

我正吃著提子,不防三個提子全卡在嗓子眼,牙齒打顫︰「小徒也正想她想得心慌。」

比如,二師父又說︰「最近,穆青的手藝精進了,閑時,記得讓他幫我拾掇三件長袍。」

我嘿嘿一笑,順風順水地說道︰「穆青一個男孩子家,整天忙著女孩子家的活,實乃不堪,萬望師父幫忙勸解則個。」

我想,如果是他那幫徒子徒孫們在場,他鐵定會面帶微笑,于佛光普照中睥睨眾生萬象︰「道說陰陽,二者如熊掌與魚,本座深以為然,故介不可陰行陽之魂,陽阻陰之靈,爾等當效仿天地自然之法,落了窠臼方好。」

但如今,只有杜殷與我,沒那麼條條框框,結果自然大相徑庭。二師父說︰「嗯,這個無妨。男子漢大丈夫,當不拘泥于細節,男男女女,陰陰陽陽皆是空物。」

我環視了四周端莊肅穆的羅漢雕塑同恬靜淡雅的菩薩畫布,又一次無語凝噎。我拾起邊角的野菊花,然後興高采烈而又不失婉轉地說道︰「小徒不勝惶恐,但又不知道,這布料該怎麼算起。師父您這身形,著實偉岸,邊邊角角的都要打理得妥妥帖帖,實在讓小徒囊中羞澀得緊。」

于是,二師父給了我三匹天竺亞麻,一根九環錫杖。

我走時,杜殷仍是舊時模樣,一眼萬年,渾忘了天地。我的心,隱隱作痛。

我回到天宮,已是五日之後。那一束把玩的野菊花,早零落成泥碾作塵,只剩下光禿禿的枝干。我隨手將它斜插向後腦勺的布帛縫隙,學著老頭子的端莊迂腐樣,一陣小跑去了尚務司,打算將宋哲家順來的寸骨瓷小湯勺給賣了。凡間的東西價錢一向不高,我胡攪蠻纏磨破嘴皮子,尚務司的主事只拈著個杏仁般大小的秤砣,肉疼地抖給我半吊紋銀。深思熟慮之後,我只得狠下心將二師父剛剛予我的,算是定金的九環錫杖給賣了。

結果,我總共得了三吊半紋銀。

我頗肉疼地捏著銀子,悠悠出了尚務司的大門,似踏在雲端。只是,一看到門口的兩人,我的腳頓時如同兩塊秤砣,沉在地上。

十一挎著花籃,手上一束滿天星,笑盈盈地走向我,笑得我腿顫。她本來生得就美,偏偏又不是那種陰柔之美。所以,那笑都是冷麗的、嚴峻的。她的發並不長,及腰罷了,發梢恣意地打著小卷兒。發髻處,則插著一朵悄然綻放的櫻花。冷清的柳葉眉,時常被她修剪為靜謐俏皮的遠山眉。再加上那一身素白的長裙,倒顯得不倫不類。總之,一個典雅的古墓美女,活生生被她自個兒搗鼓成了一位清純的漁家少女。

晏源斜靠在門口的石虎上,正面無表情地盯著我,腰間青銅劍,正安睡得靜謐。看得出,他確實挺受干爹重用。

「上仙,怎麼又進了尚務司,最近是得了什麼寶嗎?」

十一說著,一只手挑走我的紋銀,另一只手徑直塞進我的袖袋,只拈起一塊皺巴巴的糖果,裝模作樣地聞著。

「還我!」

我心急火燎徒手去搶,卻只撲了空,聲音由此變得氣急敗壞。

十一眨巴著眼楮,一咕嚕吞了那糖,還愜意地砸吧著嘴,吐著舌頭︰「杜殷佛祖手藝還真是不錯,怪不得上仙心心念念那麼久,妥善珍藏那麼久。」

我看著晃悠得叮當作響的血汗錢,聲音都軟了︰「你你知道?」

她打著哈欠,將一朵滿天星別在我的聚寶袋上,三下五除二將我的前襟捯飭得服服帖帖,淺笑道︰「我如何不知?縱然是蓬萊仙島的一只螞蚱,都分得清人與人之間的區別,更何況是我呢,自然比不得上仙,蠻夷之地,自是粗淺無知,硬把糊涂當飯吃。」

我被噎得鼓鼓,結結巴巴說道︰「你你你…….你亂扯,你再這樣大逆不道,我就稟了尚務司,將你遣回原籍。」

說完,我還特意地看了眼晏源,本想他可以欣賞我難得的英武之面。他倒好,交叉著手臂,額間的黃色紗巾正好覆住了緊閉的雙目,睫毛濃密,一副昏睡模樣,青銅劍都快挨到了他的肩上。

「上仙不是一向最最看重名聲?宮內不和,看管不力,尋機報復,這會是上仙願意讓全天宮的人看到的?」

我踉蹌後退,一不留神,腳踩在門階大石墩的鏤空花紋處,英武地將腳給崴了。誠然,我一向是個曠世孱弱的神。我不動聲色地抽出腳,站得筆直,強顏歡笑,腿卻不住地打著顫兒。

十一再一次提著花籃,踱步離開,臨走前一邊對著晏源比了個飛吻,一邊眼開眉展︰「那釉,替我謝謝他,我很喜歡。」

只是,那飛吻純屬打錯了,晏源從頭至尾就沒擰起過眼皮。雖然我知道,十一這是變著法子,讓我謝謝杜殷,可她明顯打錯了算盤。因為我希望,永永遠遠都不要見到他。

十一這一走,我頓時癱軟在地,傻愣了半晌,又拼命揉著通紅的腳踝,揉到最後,腰也折了。我索性四仰八叉躺著,睜大眼楮,任眼眶中的水流下。可是,那水流得越發澎湃時,我的心卻干涸殆盡。

坊間稱那水是淚水,那動作叫做哭泣,那種情感宣泄叫做悲哀。

我自認還沒脆弱到無語淚先流的地步。自我總結一番,深覺得如此,純屬為了排毒養顏。

我領悟到這點後,直拍了拍胸脯,抹了一臉的淚水,心情舒暢得好似回涌的山泉。我猛坐起身時,晏源正撐著青銅劍,單膝著地,斜歪著頭覷我,明明是那般疑問的動作,那表情仍舊不溫不火。我不察他何時醒轉,行動竟如此霹靂,活月兌月兌詐尸一般。

「哭了?」

我連忙擺擺手,直聳肩︰「胡說什麼,本上仙怎麼會哭,美容你懂不?」

下一瞬,他雙手覆在我的臉上,拇指在我眼角處摩挲,指尖的老繭磨出沙沙的響聲。

我被駭得不輕,主要是覺得這「雙手覆在」實在是對我大餅子臉型的又一大沖擊。長得如此大氣,同時時刻刻知道自己長得如此大氣,根本就是兩回事。前者是爹媽生的,後者純屬自己沒事找事。

于是,我意思意思地比比自己的手,覆在晏源的臉上。他倒是一愣,眼楮睜得老大。我嘿嘿笑著︰「沒事沒事,我就是模模,不揩油的。」

可是,我的心卻已在滴血了。據粗略估計,我那張臉,都快及上晏源那張臉的兩倍多。

這該是多麼郁卒的發現啊!

「晏源!」一聲呵斥在遠處響起,晏源嘩啦啦跪倒在地,松了桎梏的青銅劍,正特特砸在我的腳踝上。我嚇得一陣尖叫,深怕弄得「舊傷不去,又添新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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