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殷似乎從不說話,或撫琴,或吹簫,或舞劍,每每遇見我,即使再皺眉,亦必得選擇一種方式與我周旋。
四千歲時,他獨創了一種手勢語言,天宮無一人能懂。整整一千年,我都呆在第一天府宮的司命閣,才稍稍將他的意思看透。
五千歲時,他開始信奉什麼勞什子盜竊理論,遂偷了盜聖的《盜神筆記》,而我已在靈山的菩提樹下,偷了三筐菩提子。所以,喜歡上他時,是一見鐘情,愛上他時,卻是潺潺細水長流。
那時候,老頭子常常對我耳提面命道︰「愛一個人,就得努力追隨他的腳步,即使他再高高在上,也會有一天,終會匍匐在你的腳下。」
于是,我便時常想著杜殷匍匐于我跟前是個什麼景象。想著想著,自己倒當先惡心個不行,遂端著老頭子充臉面專用的羽觴,吹一吹涼颼颼的西北風,品一品差強人意的白開水。
我不大明白,天宮的那些仙女們,為什麼會怕杜殷,倒是與那一向看我不爽的羿洛,眉目傳情。我覺得,歸根究底,還是本上仙眼光太好,所謂「眾人全醉我獨醒」,少了那些人的覬覦,恰恰我的機遇就大多了。
七千歲時,我自認為對他的感情,已如萬年女兒紅般醇厚,該正兒八經找個時機好好地開開窖。
天宮的戀愛觀認為,戀情必得基于一定的關系,按照這個論點,師徒關系最容易擦槍走火。♀所以那時,天上時興禁忌師徒戀,而師父一方必得是個端莊肅穆的尊者,徒弟必得是個賢良淑德的小蘿莉,既得上得了廳堂,又得下得了廚房,還得做個乖巧的暖床寶寶。與其說愛情從告白開始,不如說愛情從師徒開始。
那一千年里,穆青一直被我拿來練手。每每深夜,他必得鐵青著一張臉,扎著滿手的針線,惡狠狠地將我從他的床上轟走,毫不懂得憐香惜玉。
八千歲時,我揣著滿腔的柔情去靈山求師,對著杜殷的蓮花座三拜九叩。他瞪大眼楮,雙手搖擺得如同撥浪鼓一般,額間的朱砂,暗沉無光。我雙手伏在大雷音寺的鵝卵石上,高昂著頭,眼楮酸痛。
素稱「和事佬」的如來,望著杜殷,一臉苦笑,然後朝我擺擺手,喜笑顏開︰「杜殷不收你,也怪不得他,他一向也沒那個耐心教誨弟子。不如以後,你就歸我座下?」
于是,我的二師父,就這樣誤打誤撞地來了。
我雖歸于二師父座下,但他一向懶散,最後還是將我扔給了杜殷。我自是高興暢快得緊,每天就在杜殷處插科打諢。雖不擔著師徒的名分,但行的卻是正兒八經師徒的事。
卯時,晨露未已,日頭未傾,我用菩提葉將小帥喂得上吐下瀉,他已迎著微風,捧□□家經典,于靈山的浮世河,微微而笑。
巳時,我牽著小帥閑庭信步,他躺在蓮花座上,一邊閉目養身,一邊批注著佛經。
亥時,小帥沐浴更衣,而他,則在微弱的燭光下,奮筆疾書。
看似,他這個人博學篤行,但相處久了,便會發現,其實他,是個文盲。
道家經典以正本清源著稱,而他,的確是做到物盡其用,每天清晨,用之隔斷浮世河的污流。不明就里的老頭子經常涕泗橫流,哽咽道︰「靈山那群酸佛,還是杜殷那家伙懂我們。」
靈山盛傳,如來批注佛經晦澀難懂,杜殷批注佛經簡單明了,這倒屬實。例如,《楞嚴經》中有一大段話「既為眾生,則依惑造業,依業受報,則真墮妄中,故只得帶妄顯真。所顯之真,即是八識精明之體」,而杜殷批注的,只四個字。
「狗屁不通。」
深夜,他亦同老頭子一般,以寫小說為意。每每在窗下研墨,我會想,這是我的心上人,雖然,我從弄不懂他在干些什麼,但至少,有了小說這個紅娘,我會與他,愈走愈近。
後來有一天,他羞澀地擲予我一卷書,局促不安。那時我想,這是我的心上人,他離我這樣近,他寫的,亦必是這世上最動听的故事,最深邃的理想。
我捧著那本書,心如擂鼓,翻頁時,那只手,亦顫抖得如同撲閃的蝶翼。一頁,空白,一頁,空白,又一頁,空白。我想,他一定是將那最好的一面,留在最後,供人遐想。
小說家的思緒,還屬我最懂。
末頁上,只四個字,遒勁有力。
「男女,死了。」
那一瞬間,我感覺,我都要傻了。他一臉沮喪,耷拉著腦袋,修長的手指纏繞于孔雀綠的護額處。我努力克制住要撫模他手指的沖動,很中肯地評價道︰「小說,總得要有個時間、地點才好。」
于是,幾日之後,改良版的杜殷小說,確實按照我的要求,添磚加瓦。
「男女,峭壁,深夜,死了。」
我撫撫額,擦擦眉間的汗珠,自覺很是和藹地說道︰「故事背景,也很重要。」
再幾日,杜殷小說完結,那十個大字,黑沉沉地壓在我的心底。
「男女,情仇,峭壁,深夜,死了。」
我不置一詞,懷著一腔剪不斷理還亂的情緒,去第一天府宮尋司命。
老頭子,執著麈尾,風輕雲淡道︰「你有什麼好難過的?男女情殺,不是挺正常的嗎?為了男人情殺,那叫**,為了女人情殺,那叫百合。你倒是打著什麼退堂鼓,杜殷那小子,依我看,還挺前衛的嘛。」
他的話,直如醍醐灌頂,于是我又雀躍地蹦著,回了靈山,順便擄走了老頭子《龍陽十八式》、《司命神君不得不講的□□二三》二書,以便研讀。
與杜殷處得愈深,就會發現,他這人還特別閑,除了時不時地去天宮傳傳口信,修修天鐘,偷偷仙人的法器,其余則全困在靈山之中。
而且,他還十足潔癖,那白衣必得洗得如雪一般,那手必得每天用浮世河上游的水浸洗半晌。只有于燒制陶瓷時,他倒是渾不在意,即使滿手黏土,滿臉泥漿。
我雖不是生就小蘿莉的命,但卻努力地以小蘿莉為標桿。小蘿莉,就必得無辜純真,外加臉皮厚。
他洗發時,我執著一筐子的木槿葉,全數灑在他的墨發上,濺起一木盤的渾水。
他沐浴時,我顫巍巍爬到屋頂,揭下片瓦,笑得恣意。
他入睡時,我大喇喇躺在他的床上,蓋上被子,將覆盆子塞得滿嘴都是,任小帥在我額間,睡得香甜。
到後來,即使時不時被他一巴掌拍到外面的菩提樹上,倒掛金鉤,我亦能厚著臉皮,賊哈哈傻笑。
而我那顆赤誠的心,在那數千年里,愈發痴迷痴情。
一萬八千歲時,因著羿洛的珊瑚和天君的聖旨,我的生辰宴會破天荒地擺到了凌霄殿上。我雖老大不樂意,但亦知道匹極必定泰來,于時來運轉之際,表表情,將那層窗戶紙捅破,總勝于命運多舛之際,如無頭蒼蠅般亂轉。
于是,我捏著厚重的裙角,穿過重重人群,一顆心,七上八下。而他,靜靜地立于廣宇華表下,那修長的手指上,一團海藻,綠得似能滴下水來,翻騰的雲霧,映得他那張臉,如夢如幻。
我剛踮起腳尖,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沁著寒意,撫在我的肩上。我扭頭,雙手置于膝前,微微一笑︰「謝殿下的賞,萬望殿下莫攔了小仙的路。小仙雖無力,但砸了那珊瑚的勁,倒還是有的。」
他一愣,那手徑自落下,悠悠轉身,聲音低沉︰「羿洛,這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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