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覷著毛發頗為憤怒的犬類領袖,一瞬間頭皮發麻,牙床也有些酸︰「殿下,您開玩笑呢吧?呵呵,我肚子肚子……肚子疼!」
他迅速朝後退去,又撿起地上的一顆小石子,皺眉道︰「肚子疼?」他笑著站起,捏著石子,比了比姿勢,又道,「一般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牙酸的?」
我略微驚詫地收回恰巧要去捂著肚子的手,呵呵一笑︰「哪有哪有……」
「哦?」他盈盈笑著,手卻未停歇,稍稍彎了個角度,然後只見那顆石子以無比華麗的弧度劃過半空,堪堪砸了大白狗挺翹挺翹的卷毛尾。♀我因尚還忌憚著「大難臨頭各自飛」,早將拔腿就溜的真諦擱心尖演練了千遍萬遍,卻未料「撲通」一聲,它也便那麼輕易地倒下了。
我急忙低下頭探著它們的氣息,羿洛只合抱著胳膊,冷眼看我。看了好久,他方長嘆一聲,道︰「放心,我今天沒殺生,它們只是暈過去罷了。」
听罷,我搓了搓手,輕輕「哦」了一聲也便作罷。良久,遠處傳來一會子悠長一會子短促的簫音,到最後卻似是萬馬奔騰席卷而來。我驚得下巴都快掉了,一縷秀發隨之淹沒肩頭。
羿洛淡定地看著遠方,嘴角含著一絲笑︰「他們來了。」
我頗為惱怒地攥直了發,道︰「他們?誰啊?」
他輕輕轉身面對著我,也不答我,只是捋捋我肩頭的碎發,往後腦勺那處隨意撥了撥,盤在我的耳畔。他那一雙手卻依舊透著寒意,我不自覺地向後退了退。他卻突然低頭倚在我的肩膀上,苦笑道︰「別動。」
我又一次腦袋瓜子壞掉了,真如他所說那般乖乖不動,一雙手干巴巴地捏著粗布麻衣的邊角。
然而,再奔騰的萬馬也有停歇的時候,盡管終止時分它會帶來呼嘯的烈風以及跋扈的塵埃。我再回頭時,四處已是黑壓壓白茫茫一片。
只是,黑的是人頭,白的是他們身後突然蔓延開來的雪野。♀
「妖孽,施此等妖術,可知我大齊有的是法子治你?」人群中,一女乃油小生應聲踱步而出,白衣裊裊,一張小臉俊俏可人。
羿洛依舊倚著我的肩頭,旁若無人地撫弄起我那落在膝旁的發梢,緩緩觸及那只撲騰著翅翼一直死乞白賴不肯揚長而去的蝴蝶,聲線低沉,笑道︰「你好像有了很大的麻煩呢。」
我耳垂子有些熱,只覺他溫濕的氣息直直撲打在我的心尖,似軟又膩,哪還有什麼勁頭深究他話里的深意。
「薔薇姬是吧?」那女乃油小生自顧問著,徑自撩起衣袍,一步步向我們走來。五米開外,他稍微頓住,凝重地俯子,撫了撫腳下依舊昏睡不醒的大白狗,然後抬起頭,一雙眼滿是冷冷的光。
我被盯得發怵,一使力便將羿洛推到邊上,細聲道︰「薔薇姬?誰啊?」
我這一推,他倒也沒皺眉,輕輕執起我的手,將之覆在我的耳畔。那里,一朵薔薇,嬌艷欲滴,冰涼刺骨。
他的聲音依舊低沉︰「你猜,那會是誰呢?」
我撫著心口,瞧著前頭愈走愈近眼神愈發炯炯的白衣少年,道︰「他娘的,不會是我吧……」
少頃,一塊黃布自那少年修長的指尖悠悠飄出,又緩緩地落在我跟前,平鋪開來。
男子眼中鄙夷之色略盛,哼了一聲道︰「鐵證如山,你!休得猖狂抵賴!」
我回頭瞧了瞧羿洛的反應,卻只見他望著地面的那塊黃布,盈盈笑著。我咳嗽了幾聲,他方抬起頭看我,笑道︰「自己看著辦吧。」
我見他笑得婉轉,完全沒有幫我拿主意的勢頭,于是只得硬下頭皮,彎下腰,穩穩妥妥地撿起那布。這不拿還好,一拿嚇一跳。那布上印著的分明便是我同羿洛二人甫出天宮時,那凡間官吏四處張貼緝拿我們的皇榜。♀
只是這畫同我之前看到的那幅相比,未免有些出入。時至今日,我方曉冤家路窄這話,凡人誠不欺我。有些事情有些東西,並不是你當初以為能僥幸躲過,便能躲過的。仙人,他雖也許不是人,但總得有很多莫可奈何之事。譬如,此際的我。
我頗為頭疼地晾開了布,胡亂指了指,便對身邊的羿洛說道︰「您幫我看看,這個,是我的臉嗎?」
他笑著捏了捏布,道︰「恩,不像。」
我欣喜︰「真的?」
他笑道︰「當然,」然後不知為何,他又似某根筋抽了般冷哼一聲,「因為你指的,是我的臉。」
見狀,我干巴巴地撤了手,重新拿眼去細瞅。果然是我錯了。那一身絳紅色裝束,微冷的眼角,涼薄的唇,除了他,世上還有哪個人敢如此騷包的。借我三分膽,我也是萬萬不能的。一沒身板,二沒資本,窮得叮當響的鳳藻宮哪里比得上富得流油的鳳尾山。
可是誰能告訴我他那發間的一根棒槌又該是怎麼回事?想那湮滅的堯光山,若是預知經它靈氣孕育以致如今萬座金山亦難求的翠玉簪已「媲美」浣衣用具,必然會嫌自己湮滅得太遲了。
至于我那一角,講出來則全都是淚啊。 亮的額頭,高高的顴骨,紅唇細眉,一朵碩大的野薔薇遮住了整個腦門子。乍一看,倒挺像那紅塵中周旋于恩客與姑娘之間的皮條,俗稱老鴇。
然而,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畫成如此,眼前這小白臉依舊能尋得我二人,只能說「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只因那人長了個馬蜂眼。」
「殿下,哈哈哈,真是笑死我了,沒想到,您也有今天這個時候啊,啊哈哈哈老天真是開眼了啊,唔哈哈哈哈」
因我笑得略歡月兌了,有好幾口氣便自然而然地憋在胸腔內難以大顯身手,又因不堪寒意,連續打了兩三個噴嚏。
「真是嗦。」羿洛扯起嘴角冷冷笑了笑,指尖突騰起一簇火苗,頓時四周積雪融化,萬物復蘇。我覺得雙手有些燥熱,低頭查看,哪兒還有什麼折煞人也的皇榜,都已盡數成了灰燼,自我的指縫間散落。
我詫異地望著羿洛那細長削瘦的手掌,順便胡亂抹了抹自己生生嚇出來的鼻涕,笑道︰「您也忒不厚道了。」
他溫婉一笑,順勢用指月復輕輕撓了撓我的臉頰,補充道︰「有什麼好怕的,不過略用了點力罷了。」
此時,女乃油小生已怒目圓睜,一張皺巴巴的臉,頓時黑到了耳根子。
良久,他容顏凜冽,吐字鏗鏘︰「薔薇姬,你縱容屬下闖我大齊聖山嶧皋,盜千年靈芝,傷我族神獸。你可知,汝罪當誅?」
我听了此話,直傻眼了半晌,指著面紗依舊未啟的羿洛,好笑道︰「你覺得,這位是我的屬下?」
小白臉朝我翻翻白眼,自顧說道︰「傳聞中,薔薇姬貌若天仙,身姿翩躚,博古論今猶如渾然天成。今日一見,果然是」
我手下未停,一把拽住羿洛的胳膊,使勁搖晃著腦袋,兀自說道︰「走了走了,這家伙認錯人了。」
「主上,我們罪孽深重,理應伏法。」一個輕柔又透著點痛心婉約的聲音自後面響起,既不矯揉亦不造作。
一瞬間,我都不敢再回頭,生怕這一回見到的不再是羿洛,而是那倒霉催的穆青。
但我終還是得回這個頭的,只見那女乃油小生一臉鄙夷,渾身上下俱是「果真如此」的意味。我瞪著已然笑岔了氣的羿洛,稍稍冷冷了嗓音,道︰「殿下,您覺得這樣,自己很開心嗎?」
話畢,他自是很利索地點了點頭。
我差點沒背過氣去。
緊接著,似是嫌鬧得不夠歡騰,他稍稍轉身,對那小生一本正經說道︰「主上行事乖張,但凡事講究通融,可否請閣下高抬貴手,容家奴戴罪。」
那小生猙獰的面容突有些松動,微微試探著揚起右指。我丈二和尚模不著頭腦,一團亂麻在心中,更別提下一刻時,高高在上有如天際聖碑的羿洛猛撩起下擺,朝著我恭恭敬敬跪下,雙手攏起,成握拳狀,深沉道︰「小人此行,萬望主上一生平安。」
弄死我千萬次我也絕對想不到今天福利會如此好,本打算就前言據理力爭,但似是火候不夠,得意忘形了,潛移默化地拿出了一點子平日里天君慣常的手勢,淡淡道︰「免禮平身吧。」
他恭恭敬敬又無比緩慢地直起身子,望著遠方,露出一絲狡黠兼志在必得的笑意。
那女乃油小生終動容了,一個響指打得倍兒脆。頓時,行人繞道,盾牌齊收,竟是一番康莊大道。然而,像是預知了一切,羿洛再不動彈,如松般立定,面紗拂起,任我怎麼扯他,他依舊靜止,眉頭未有一絲松動。
「慢著。」
隨著一聲輕斥,人群中陡然涌出一頂轎子。須臾,從中走出一老態龍鐘的長者。他頭發花白,滿臉褶皺,皮膚松弛,走幾步,便喘上個幾聲。雖似病入膏肓,卻獨有一股傲視群雄氣派。
重點是,他是個人物。這個人物,是我的「前夫」。
這時,羿洛方有了點動靜,只微微挑了挑眉,一邊拱手握拳,一邊淺淺笑道︰「當真是頭老狐狸,不逼不出山,一出山落花流水,倒是有勞小軍師眼神如此不濟,省得本宮浪費口舌之力。」
听了此話,女乃油小生頓時如同打了霜的茄子,一哆嗦跪倒在地,一個勁地顫抖,瞧著著實可憐。
此時,半尺之外的老人立定,望著遠方,冷冷笑了︰「真是成事不足,敗事有余。豈不知一鼓作氣,二而衰,三而竭,男子漢大丈夫,焉能有婦人之仁?他人巧舌如簧,我自巋然不動,練就千錘百煉之心,哪能一言以蔽之的?難不成老夫耗盡心力,只為了培養出你這樣的廢物?」
那老人張口便是一番大道理,聲音陰冷,明明是一連串的問句,任誰听了都只會覺得心如擂鼓。良久,他眼光淡淡地瞥過羿洛,又徑自皺著沒幾根毛的眉頭,微微嫌惡地覷了覷我,向那小生厲聲道︰「混帳東西,睜大眼楮瞧瞧,這尖臉猴腮樣的,她又怎會是薔薇姬?瞧你畫的混帳玩意兒,回去好好同丹青先生告罪,別平白無故地辱沒了將門名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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