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圓智又道︰「那婦人不是賀家莊里人,而是白水村里一個孀婦,人人喊她葉寡婦。♀葉寡婦家中沒有勞力,只帶著一個小兒度日。田地荒蕪,她欠著賀家莊的田租,也怪賀家收帳的下人不曉事,幾番去她家催討,逼得太急。這葉寡婦羞憤莫名,是而端午節那夜,自己吊死在賀家莊石門上。」
和尚覺得古怪,但不打斷這話頭。
圓智繼而道︰「賀家莊惹上人命,怕官府追責。這賀家老二賀瓚,又是做著刀筆吏的營生。他暗暗寫下一則狀紙,當中一句訟詞寫道‘八尺門高,一女焉能獨縊?三更雨甚,兩足何以無泥?’。因著這一句點晴之筆,官府又是推月兌辦案的,只斷了個‘移尸圖害’,賀家莊便月兌了干系。」
阿沅听得仔細,一個婦人自縊高門,若沒有椅凳墊腳,確是蹊蹺。
更何況一夜雷雨,她不是賀家莊上人,足下如何無泥?
還有一問,這葉寡婦家有幼兒,怎拋下不管,自去懸梁?
此時和尚微微笑道︰「是否移尸圖害,並無定論。但此案定有隱情,官府確實草率。」
浴堂門吱呦開著,阿沅仍穿著舊衣裳,手上握著寸步不離的劍,秉一盞油燈。
圓智指個路道︰「姑娘穿過這門,轉過右廊下,往北邊耳房歇息。」
阿沅也不多問,手護著火,緩步而行。
她先是穿過角門,庭院里一池放生紅鯉,此時夜碎。廊下的阿沅不經意,那夜風已吹滅油燈。她只得踏黑走路,幾步轉過廊下,又進一道門,隔牆的梔子花香透來,她駐足片刻,夜雨瀟瀟,拂面的雨絲,冷露泠泠。但她覺得這雨里摻著香氣,並不那麼冷。她留意鏤空牆邊,梔子花被風雨打著晃兒,那花枝被摧折得簌簌作響,有些素白消瘦。
正此時,隔牆那廂房,點起一枝燭火,大概也是借住在這城隍廟的客人。
卻听得熱熱鬧鬧,不止一人說話。♀
當中一個男子,曼聲道︰「我等久不曾相聚,花娘你該添酒助興,豈是吝惜酒錢?」
一女子笑答道︰「往日在大漠,你喝老娘的酒還少麼?此時嚼舌頭,果然忘恩負義!」
又有一位少年郎的聲音,道︰「樂放前輩,你莫挑秦姐姐的錯處。秦姐姐曉得要與霍珍重逢,來城隍廟的路上,已買下一大樽青花瓷老酒,放在廊下,正為飲酒歡聚。」
這少年聲音听著耳熟,阿沅一忖,已知是趙洵手底下的紅粟劍小乙。
那叫樂放的,依阿沅所知,想必是江湖上有名的鬼琴樂放。此人慣著黑衣,古琴作兵器,弦起魔音,殺人無數。而慣與他為伍的,有一位綽號蛇媒的秦氏花娘。秦花娘驅蛇功夫精湛,死在她蛇毒之下的英雄,也不在少數。
這兩人都是江湖成名之輩,卻自五年前,再無消息。
樂放此時笑道︰「倒是我錯怪花娘,實是老友重逢,歡喜得昏了頭。」
秦花娘笑問道︰「你怎麼也曉得霍珍在此處?」
樂放道︰「實是一樁巧事!我自揚州城官道上過,瞧見天上一對海冬青,一如烏雲,一如香雪。我認得真真的,那對海冬青不正是霍兄的寶貝麼?我心內大喜,追著特來完聚。不料又與花娘、小乙相逢。不知花娘你又如何尋得霍珍?」
秦花娘則笑道︰「當年一別,我四處浪跡。今日正巧路過這七柳鎮,看龍舟賽會熱鬧,便也湊睞瞧幾眼,沒想到奪魁的竟是霍珍兄弟!心下不由大喜,特地買酒,圖著一聚。」
幾人講論得頗有興頭,不多時,秦花娘推開房門,自去廊下,拍開一樽酒壇泥頭,將酒傾倒進大盆,又拿杓子舀著酒水,盛進酒壺,上爐子,一注一注地燙起酒來。
隔牆的阿沅曉得是武林同道,四位雲集,都是高手。♀
她無意驚動,是而屏息,正要走,卻听得那樂放道︰「小乙,你又怎知霍珍在此?」
小乙道︰「我特奉公子之命,來探望霍珍。」
樂放一听,驚道︰「公子在何處?」
連那廊下燙酒的秦花娘亦是一驚,向窗問道︰「少主竟還活著?」
小乙笑道︰「少主確還活著,如今住在揚州城西筱園。千里無痕常步影、陸青,還有咱逍遙樓門下諸多前輩,都來投奔。只是公子似另有所圖,並不著急召集門下弟子。」
逍遙樓雖滅,但豪英盡在,蟄伏多年,必有考量。
「原來如此。」秦花娘道。
樂放卻問道︰「霍珍兄弟,你怎不在筱園陪伴公子,卻在七柳鎮徘徊?」
那個獵戶霍珍答道︰「我早已稟了公子,往日有一個舊敵,留連在這七柳鎮附近。我一日不殺此人,一日不向公子覆命,是而,並不貼身伴著公子。」
樂放奇道︰「你怎知這仇敵還在此處?」
霍珍道︰「三年前,我與他在洛陽東城門相逢,與他死戰。他吃我三枚刻骨釘,釘上淬了藥,情知不敵,一路南逃。我那一對海東青便一路追蹤,追了半月多時候,追到這揚州城附近。我料定那仇敵躲在此處不去!只是日過一日,他遲遲不肯露面,我又尋不到他蹤跡。這萬竹嶺,又有許多虎狼傷人,我索性就在此處做個獵戶,細細訪他。這三年來,不知他使了什麼詭計,躲在何處,我竟遍尋不獲!」
小乙道︰「公子有意來七柳鎮尋這舊敵,也正好與秦姐姐,樂前輩相聚。」
秦花娘此時已燙上酒來,又歡喜又嘆息道︰「多年不見公子,也不知公子的身子骨如何了?難為他不會武功,當年竟還逃得一命。」
霍珍此時忿然道︰「當年,若不是我等不在樓中,逍遙樓又豈會輕易陷入火海?」
樂放亦冷聲道︰「那批賊人趁著我等四散江湖之際,他便來襲!還一舉攻破九重八卦陣!若沒有內賊,里應外合,怎令人信服?」
秦花娘道︰「听說那陣法是被神機門一個叫顧沅的賤丫頭所破!這丫頭忒不要臉,心地又不知狠毒到了什麼地步!只為了倒貼男人,竟拿我們逍遙樓的數百條人命作陪!老娘咒她腳底生瘡,頭頂流膿,不得好死!」
牆外阿沅听得這一句,後背發涼。
若他們家少主知曉她就是顧沅,還會輕易將那逍遙令相贈麼?
阿沅思忖片刻,有些寂然。
此時,那小乙道︰「幾位前輩莫要心傷,我觀少主言行,當年來龍去脈,他早已查清。仇敵再多,只待逐一擊破。」
樂放亦慨然道︰「是了!少主既還在,我等也在,何怕仇敵?逐一殺盡便是!」
這四人說得痛快,飲起酒來,又說些江湖舊事。
阿沅怕久留生事,轉身要走。
誰料她腳下絆著一物,定楮一瞧,只見廊下梁柱間,盡是毒蛇,嘶嘶吐信。
阿沅連忙點足一掠,掠進雨中!
此時電閃雷鳴,光照之下,阿沅才知花香滿庭,游動的斑斕毒蛇亦滿庭,怪道逍遙樓中人,暢談無忌,不知何時布下的蛇陣,她竟全然不曾留意。
門內秦花娘見機,曉得她的毒蛇被驚動,已趕出房門,轉過這邊庭院!
迎面只見一個白衣丫頭立在庭中,不由喝道︰「哪來的賊丫頭!竟敢偷听老娘說話!」
此時,霍珍、樂放、小乙亦趕了過來。
小乙與阿沅打個照面,才要勸阻秦花娘等人。
黑衣樂放卻是個急性子,抱著懷里的魔琴,指間扣緊七弦,笑道︰「可惜這丫頭年紀輕輕,卻如此短命!」
霍珍亦是冷笑,道︰「短命又有何妨,能死在我等手下,也是她的造化。」
他指間藏了三枚刻骨釘,只消一道勁風,也能送阿沅上路!
阿沅倒不知自己何德何能,勞三位前輩聯手?
若喪命此處,和尚收尸時,想必也會訝異她身上傷痕離奇。——蛇毒、骨釘、五髒六腑震裂……
阿沅想到此,不由微微一笑。
秦花娘不由叫道︰「你這賊丫頭,死到臨頭,還敢譏笑我等!」
說著秦花娘綠袖一揮,那些毒蛇血口尖牙的,飛竄來,如萬箭齊發。
阿沅見機,點足一掠,才躲到一旁,腳邊又有毒蛇纏來,她不耐煩,又厭惡那蛇血沾著她的寶劍。
躊躇之際,樂放已撫琴揮弦,魔音有如千軍萬馬奔騰,震蕩而來!
阿沅索性飛身一劍,直刺向樂放!霍珍見機,掣出腰刀來擋!刀劍擊鳴,金火淬光!
阿沅曉得久留吃虧,身法急轉,腕上劍花一旋,砍向廊柱!
只一剎那,屋檐轟然倒塌,逍遙樓四人急忙縱身而逃!
茫茫雨中,阿沅已借機飛身而去!
那三人還要去追,小乙連忙攔道︰「她與少主相識。」
樂放奇道︰「她是何人?不該是無名之輩。」
小乙嘆氣道︰「小乙听陸青提過,她是少主心上人兒。前輩們傷了她,可是自討苦吃。」
秦花娘听了,奇道︰「少主素來不留心男女之事,你說這話可有憑據?」
小乙又道︰「陸青親眼所見,公子將逍遙令巴巴送給這位姑娘,以作討好之意。」
三位護法听得這節,不免詫異。
樂放卻冷笑道︰「公子要受用女人,大把的銀子供他使費,何必用逍遙令打動芳心?」
秦花娘道,「那定是愛慕得緊了。」
霍珍嘆息道︰「往日公子的心思,既不在武學,也不在女人,難得他如今也肯開竅。」
良久,四人望向夜雨,默不作聲。
忽而,秦花娘道︰「那姑娘有幾分顏色。」
小乙道︰「劍法精妙。」
霍珍道︰「風姿尚可。」
樂放則道︰「她的身段曼妙玲瓏。」
三人側目望向樂放……公子的女人,你也敢看身段?還看得那般仔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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